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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好,”贺征认真地听取了他的建议,“还有呢?”
  “道歉。夫纸说,做了错事要道歉。”
  “是‘夫子’。”贺征忍不住纠正他的发音。
  “好的,是夫纸。”
  沐霁昭丢开手中的花枝站起身,许是蹲久了腿麻,小家伙下盘不稳地晃了两下。
  好在贺征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他搂住。
  他在贺征怀中站好,笑呵呵地将眼睛弯成月牙:“多谢。”
  然后仔细捋了捋小衣衫上的褶皱,一脸庄重地对贺征又道:“要道歉。像这样……”
  他双手交叠抵住额心,似模似样地对着贺征行了个致歉礼,还不忘“谆谆教诲”:“还要说‘对不住,我错了’。”
  “那,若我这么做了,也这么说了,她还是生气呢?”贺征忍俊不禁地逗他。
  沐霁昭扑到他怀里,神秘地附在他耳边,小奶音压得细细低低的:“那你就,咳咳,坐在地上,哭着抱住她的腿。”
  这可是沐家霁昭小少爷屡试不爽的独门绝学,轻易可不会外传的咧。
  贺征哭笑不得地抱拳道:“受教了。”
  ****
  沐青霜结束晨练回房更衣时,桃红赶忙秉道贺征来了,眼下正带着沐霁昭在中庭花园里玩。
  想到昨夜的事,羞恼参半的沐青霜两颊起火,咬牙嘀咕:“浪不死他。”怕是来讨昨夜没挨到的那顿打了!
  换好衣衫后,沐青霜气势汹汹走到花园,见贺征与沐霁昭正在凉亭里坐着喝茶吃点心,沐霁昭那个小叛徒还跟人有说有笑的,脚下步子更重了。
  她大步流星踏过碎石小径,捏紧了拳头,一路眼神不善地瞪着贺征。
  走进凉亭站定,她还没发话,石凳上的沐霁昭倒先晃着小短腿儿下地站好:“酸二,小嘟卟要跟你说话。”
  “小嘟卟……”沐青霜疑惑极了,“是什么玩意儿?”
  沐霁昭指了指僵坐在那里的贺征:“是他,不是什么玩意儿。”
  懵懂小童的胡乱稚语让挟怨而来的沐青霜顿时气不起来,虽还板着脸,嗓音里却藏了点幸灾乐祸:“你说得对。”
  无意间被沐霁昭归类为“不是什么玩意儿”的贺征无语凝噎,在沐霁昭无比殷切的催促中也站起身来。
  他拿起桌上一个准备多时的糖盒子,僵手僵脚地走到沐青霜面前递给她。
  沐青霜不懂他这是在搞什么鬼,便只略抬下巴冷眼觑着他,双臂环在身前,一言不发。
  旁边的沐霁昭见状急得蹦蹦跳,使劲对贺征挤眉弄眼,一张小包子脸都给挤皱了。
  “小师父”如此关切,贺征自不能临阵退缩。
  将那盒糖放回桌上后,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郑重交叠双手抵住眉心,深深弯腰,对着沐青霜行了个规整而隆重过头的致歉礼。
  在公,如今贺征是堂堂柱国鹰扬大将军,可谓“万人之上”,除了帝后与赵絮、赵昂这两位开府殿下之外,便是甘陵郡王赵旻都没资格受他这样重的歉礼;在私,沐青霜与贺征总角相识,抛开旁的不谈,怎么也是年岁相近的同辈人,按理来说是受不得他这么重歉礼的。
  沐青霜被惊得倒退两步,先前还故作冷淡的眼神此刻已懵得快散了:“你你……你做什么!”这厮近来太诡异了,说浪就浪,说疯就疯,很吓人啊。
  旁边的沐霁昭那个急啊:“说话!还要说话!”
  贺征抿直了唇,再度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错了。”
  傻眼的沐青霜愣了好半晌,才恍惚低声:“什么事……错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着。
  “昨晚的事,”贺征举步走到她面前,沉嗓轻哑,“还有,以前。”
  年少时的分离,原本可以有更好的方式。
  可那时年轻又自负,总觉独自扛下所有的苦与难就是为她好,结果却伤她至深。
  连沐霁昭都知道,做错事惹人生气了,不但要行礼致歉,还该说出来。
  枉自他堂堂贺将军,这么简单又必须的一句认错,却从去年冬拖到今年夏。
  沐青霜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眼底有笑:“若我还是不消气呢?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贺征又看了自己的“小师父”一眼,才对上沐青霜的注视,讷讷低语:“根据霁昭小少爷的独门秘技,若这样你还不消气,那我就只能……”
  沐青霜哼声笑得肩膀直抖,眉梢轻扬:“只能如何?”贺大将军近来怪里怪气的根源终于揭开了。
  一会儿去找齐嗣源那狗头军师学点抓瞎的主意,一会儿又找霁昭小少爷学些独门秘技,或许还向别的什么人讨教过?这不可就乱七八糟了么。
  病急乱投医的笨蛋。
  贺征绷着羞耻泛红的俊颜,木然地复述着沐霁昭传授的杀手锏——
  “坐地上,哭,并且抱住你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我捉个虫……
  第55章
  面对贺征的坦诚相告,沐青霜无言以对,只想笑。
  很难想象贺大将军坐在地上抱着别人腿哭的场面,那该是一幕怎样的人间惨剧啊。
  而沐霁昭的小脸上则是写满了失望。
  他没有想到“小嘟卟”竟然是这么笨的人。
  “不能说出来啊!”包子小脸涨得通红,恨铁不成钢地连连跺脚,“说出来就咳咳咳……没有用了!”
  见他咳嗽,沐青霜弯腰探出手去要抱他,贺征却先她一步将沐霁昭抱起,将小家伙放回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好,大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沐青霜心情颇好地走过去坐在沐霁昭旁边的凳上,顺手倒了小半杯温热的蜜果茶喂给小家伙润嗓,泛着笑意的杏眸扫过桌上那个糖盒子。
  “是什么糖?”她随口笑问。
  “按从前贺家名下糖坊的方子做的,只是自家吃,没起名字,”贺征也跟着坐下,将那盒子推到她面前,将盒盖打开,“据说我小时爱吃。你……尝尝看?”
  这就是眷恋着一个人时会有的心情吧。
  自己喜欢过的食物,听过的奇闻,见过的风光,哪怕只是不足道的微小寻常,只因它曾让“我”心生喜悦,便想让“你”也体会。
  如此,“你”和“我”,才会渐渐相融,慢慢地,真真地,变成“我们”。
  沐青霜掩落长睫,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小声笑道:“是挺好吃。”
  沣南贺氏在前朝时家大业大,名下各类产业自是众多,所产物事既供自家,也在外经营。
  前朝亡国后,中原许多地方的民生都毁于一旦,位于京畿道的贺家更是首当其冲。加之那时国人对贺楚的功过褒贬不一,贺家人又在战乱中或亡或散,于是整个贺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厦倾颓了。
  近一两年,贺征逐渐崭露头角,才将幸存的贺家宗族慢慢归拢。如今新朝抵定、时局渐稳,他的姑母贺莲便试着重启以往那些大小产业。只是目下暂还不成规模,所产物事尚未见诸坊市,仅供自家。
  面前那些糖果像是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似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简直色香俱佳,孩子们瞧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弯眼儿垂涎三尺。
  沐霁昭小嘴儿吧嗒吧嗒,支棱着肉嘟嘟的手悄悄往那个糖盒子探去,口中糯糯对沐青霜撒娇:“小嘟嘟,你也请我一颗吃吃嘛。”
  大多时候沐霁昭都是个比较讲道理的小孩儿。先前贺征对他讲过“这盒糖果是专拿来向他小姑姑赔礼的”,在他心里这便是小姑姑的东西,想吃就得征询她同意。
  沐青霜没说话,另拿了一颗喂进沐霁昭嘴里,同时不着痕迹地瞥向对座的贺征。
  其实她心中有些酸涩,为着贺征。
  方才他口中的“小时爱吃”,约莫也就是沐霁昭此刻这般年岁。之后没两年镐京城破,他流落辗转横穿整片国境,最后才到了利州。
  当年那个在善堂捏住她裙角的小贺征,原本也有如沐霁昭这般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甚至膏粱富贵更胜一筹。
  若贺征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父母俱殁、族人尽散的惨痛,他大约也会是个马踏飞花、意气明亮的少年郎,如许多在富足安稳中被滋养长大的名门公子一般,温润雅正,矜贵从容。
  那样的他,一定就能像沐霁昭这样,不怯于向人表达自己的渴望,可以毫无负担的接受任何美好馈赠。不怕亏欠,不怕还不起。
  以往沐青霜很少去细想,为何与自己同吃一锅米粮近十年,贺征的性子却与自己——甚至与沐家每个同龄人——天差地别。
  如今她才渐渐开始了悟,年少时贺征在人前的冷漠寡言、人后的别扭反复所为何来。
  那时的他,举凡吃穿用度、读书习武,安排给他怎样他就怎样,几乎从无异议,甚至没有寻常少年人理当该有的偏好取舍。
  他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始终与周围格格不入,其实泰半都源于他心中的不安与缺失。
  那时虽有沐家不吝给他周全庇护,他却从未理所当然认为那一切真的就属于他。他怕亏欠太多,还不起。
  所以,她当年对他一次次的给予,看似大方,可对他来说,或许是一次次的刺痛与重压——
  看,我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没有。我的全给你,跟着我吧。
  此刻沐青霜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她的选择大约与当年的贺征不会差太多。
  都是骨子里傲气又自尊的人,怎会甘心像个金丝雀一般,缩在笼子里心安理得被人驯养?
  因为在意,因为重视,才会更想靠着自己顶天立地站得笔直,与心上的人对等平视。
  所谓风雨同舟的相携并行,从来就不该是一方背负着另一方,而该像山巅悬崖上两棵树,根茎相连、枝叶交覆,却又各自参天。
  相生相伴,却各有依凭,那才是最好的模样。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下忽地释然许多,唇角柔柔勾起,眼底眉梢全是亮晶晶的笑。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颗吃吃?”她略抬下巴,笑望贺征。
  贺征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噙笑抬眸:“我要,你就给吗?”
  “试试?”糖球在沐青霜左腮顶起一个调皮的弧度,“若你不知该怎么向人撒娇,不若向霁昭再讨教讨教?”
  无端被点名的沐霁昭高高举起手:“好啊,我教你呀!”撒娇,他很在行。也很乐于对笨笨的“小嘟卟”倾囊相授。
  贺征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像这样,”沐霁昭转头面向沐青霜,下巴支出去,仰起灿烂笑脸,肉呼呼的小手合十抵在唇前,嗲声嗲气的,“求求你了,再给一颗糖请我吃吃嘛!”
  甜滋滋软茸茸的小奶音,话尾像拖了根荡来荡去的小尾,别提多狗腿了。
  然后他小脸严肃一凝,回头看着贺征:“小嘟卟,你学会了吗?”
  贺征满脸沉重地闭了闭眼,周身恶寒一般抖了抖:“请恕在下驽钝。”
  学是学会了,可实在是……很难做到。
  沐青霜顺手将沐霁昭捞进自己怀里,乐不可支地将小家伙揉来揉去,两人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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