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容郁将他按住,陈姝上来,同容郁一起将须勒提身上的重甲一块一块卸掉,待须勒提身上的重甲被卸掉,陈姝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气力都叫人抽干了,她坐在地上,手颤抖着抚上了须勒提的腹部。
  那里有长长的一道口子,伤口已经溃烂,皮肉都翻了出来,陈姝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她喉咙里面哽住了:“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须勒提摇摇头,“母亲,我没事。”
  陈姝忍了又忍,还是哭了。
  陈姝这一生,遇见了太多太多的困难,有很多次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可是她很少哭,陈熠死的时候哭过,还有就是这一次,她的儿子,她这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儿子,就这样拖着残破之躯回来了。
  “沈霁和陛下想要困住狼骑,我在剿匪的时候为匪首所伤,路上耽搁了,让母亲受惊了。”
  陈姝拉住了须勒提的手,道:“真是傻瓜,这样赶回来,我暗中已经策反了五营中的将领,此次之战,未必会输,你这样回来做什么。”陈姝说着,声音已经低哑下来,“你不要命了。”
  须勒提擦去了陈姝脸上的泪,“我要保护母亲的。”
  陈姝忍不住了,握住了须勒提的手,道:“我儿身子健壮,是好男儿,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须勒提你要挺住,你是我陈姝的儿子,你要挺住。”
  陈辉找了良医过来,良医替须勒提诊脉,半晌,摇摇头,陈姝道:“什么意思?”
  陈姝跟着良医来到门外,只听良医道:“殿下,大公子的伤本就十分严重,耽搁许久,严寒之下,千里奔袭,已入肺腑,如今已经药石罔顾了,现在不过回光返照,拖着一口气罢了。”
  陈姝踉跄几下,怔住了,她轻声道:“你是说,须勒提,没救了?”
  话音未落,泪已决堤。
  容郁站在身后,面带忧色,看着陈姝,陈姝用手上的袖子擦干了泪,道:“不会的,须勒提刚过而立,走之前还给我添了个小孙子,不可能的。”
  “阿姝。”
  陈姝道:“用药,我让你用药。”
  良医犯了难,道:“公子现在的伤势,已经没有用药的必要了,殿下。”
  陈姝道:“用药。”
  陈姝回了内室,只见须勒提躺在榻上,往日魁梧的身姿陡然瘦小了许多。他见了陈姝,笑了笑:“母亲,我想单独同您待一会儿,可以么?”
  陈姝道:“须勒提,一会儿就有药上来,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须勒提笑了,“母亲。”说着他看向容郁,容郁会意,他对厅中人道:“我们都出去吧。”
  陈尡此刻已经哭了,陈湛和陈辉也都面带痛色看着须勒提,他们都随着容郁出去。
  厅中只剩下须勒提和陈姝,须勒提道:“母亲,我有些冷。”
  陈姝忙上前抱住了须勒提,将他搂在怀里。
  “母亲,你的怀抱真温暖啊,我从青州赶来,一路上冷极了,夜间做梦,总觉得在母亲怀中。”
  “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你记得么?”
  须勒提的目光看向虚空一处,“我总是想起从前我们在草原上的生活,阿爹带我去骑马,去射箭,他总是把我放在马头,吓唬我。”
  须勒提提起了被陈姝埋葬在记忆深处的阿于提,她渐渐地仿佛也叫他带入到了往事之中。
  “母亲,我了解你,你恨阿爹,所以杀了他,母亲,你真是太骄傲的一个人了。”须勒提气若游丝。
  陈姝听得泪流满面,她和阿于提之间,彼此都有错,阿于提强逼于她,让她吃了太多苦头,她是个宁折不弯的女人,对阿于提简直不知道是恨多还是爱多,二人这番纠缠,最后苦了须勒提。
  “如果还在草原,该多好啊。”须勒提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只见他嘴唇开合不知想要说什么,陈姝俯下身子去听,听到了那句话,她忽然怔住了。
  就在此时,须勒提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泪涌出,模糊了视线,陈姝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
  第122章 往事(二)
  暮色四合,雪愈发大了,容郁把门打开,只见陈姝跪坐在榻边,替须勒提整理衣衫,容郁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端了水盆进来,他走到陈姝身边。
  陈姝恍若未觉,容郁将水盆放下,坐在一边用绢布浸湿了擦拭须勒提的面庞,一点一点擦掉了他脸上的灰尘,当须勒提安详的神情慢慢变得清晰,只听身后陈姝啜泣的声音渐渐响起。
  若非室内太过寂静,这细碎的哭声怕是很容易就叫人忽略了。
  容郁手上没停,他起身替须勒提穿好了衣衫,此刻须勒提变得干净整洁,仿佛只是睡着了。
  陈姝抬眼看了过去,面上都是泪,她牙根咬出血来,顺着白皙的下巴流了下来,她就这样坐着看着须勒提,容郁放下了手上的水盆,坐在一旁。
  夜深了,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雪落下的声音,他们夫妻二人就这样枯坐着,一直到天亮了,放晴了,阳光同雪光将这室内照得明亮起来,一切都无所遁形。
  陈姝起身,她的长发未束只是散散的披在身后,她打开了大门,只见外面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她回转身体来到墙壁一边,将墙上挂着的那把剑拿出来,只听铮得一声,一道寒光闪过,陈姝执剑而立。
  容郁轻叹一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时候,他起身将一旁放着的披风拿起来,走过去,先是掏出手帕擦拭了陈姝嘴角的血迹,把披风围在陈姝身上,替她细致地围好了披风,灰色的绒毛将陈姝如玉的面庞映得近乎透明,她抬起头望着容郁。
  “殿下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去吧,容郁在这里等着殿下。”
  陈姝比容郁长得稍矮些,大概就到容郁胸口的位置,他侧颜清俊,十分温和,眼中的暖意差点溺毙了她,他已经不年轻了,鬓边隐隐有了白发,笑起来眼角有细纹。
  “容郁,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陈姝手上还拿着利剑,眼中都是寒光,可是此刻她说出了人生中最软弱,最无助的一句话。
  容郁笑了,他低下头将面庞贴在陈姝的侧脸上,接着又捧起了陈姝的脸,额头顶着陈姝的额头,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让陈姝微醺,只听他温柔道:“在,今生今世,容郁永远在阿姝身边。”
  陈姝的目光同容郁的目光相接,她道:“不能反悔。”
  “好,决不反悔。”
  陈姝的手握住了容郁放在她脸上的手,她重重一握,面上瞬间恢复了清明之色,她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走出了大门,朗声道:“调兵遣将,我们入宫。”
  陈湛、陈辉、陈尡还有狼骑一干兵士皆在庭中,他们半跪在地上,齐声道:“诺。”
  陈姝当先出了公主府,她眼睛微微眯着看向了皇宫的方向,轻声道:“此刻应当是大朝会吧。”
  “是个好时候。”
  陈耀起身后得了底下的人送上来的消息,心里很是不平静,他有些烦躁便是连用膳都心不在焉的,一旁的沈后见了,有些忧心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陈耀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无事,不过是昨夜没休息好罢了。”
  沈后道:“陛下一会儿大朝会议事,忙完了便是午后,总要用些东西才是。”
  沈后挟了点心放在陈耀的碗碟中,陈耀烦躁道:“不用,不用,朕吃不下。”
  见陈耀这幅样子,沈后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她自然知道陈耀昨日白天等消息坐立难安,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可今日传来的消息算不得好,一会儿大朝会怕真要龙争虎斗一番。
  “陛下不必忧心,左右还有叔父,叔父定然不会坐视大长公主这般行事的。”
  沈后的话陈耀半点没有听在耳中,他仍旧面带忧色,让须勒提去剿匪是沈霁提出来的,不过是希望借此困住须勒提,趁机让陈姝失去兵权上的依仗,届时陈耀五营在手,便纵陈姝权倾朝野也能逼她退出朝堂,到时候即便须勒提回来了,一切已成定局,他身上还有外族血统,到时候狼骑自然归于陈耀之手。
  可是沈霁不知道的是,在杨氏的挑唆下,陈耀对须勒提成见已深,早就派人埋伏在了贼匪窝点周围,为得便是趁乱杀了须勒提,让他永远不得回洛阳。
  他永远忘不了陈姝在他面前绞死杨后的样子,他不能杀陈姝,却也能让陈姝尝试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
  须勒提回来了,那么今日此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陈耀穿戴整齐了衮服,上了车驾,沈后站在门前送他离去,望着车驾渐行渐远,沈后轻轻叹气,“今日怕是有一场大风波,只盼着叔父能够平定风波,维持朝堂安定。”
  陈耀入朝,群臣皆拜,他高坐御阶之上,看不清面目,一旁的内侍高声道:“朕今日身体不适,有事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会儿,沈霁出列,道:“陛下,昨日典卫中郎将须勒提剿匪归来,今日尚且不曾递了奏疏上来复命。”
  这时,只见坐在轮椅上的赵寒山看向沈霁,他昨夜并未归家,而是留在公主府上守了一整夜,今晨老早就出门往皇宫来了。
  陈耀一愣,镇定下来,道:“须勒提已经入洛阳,为何不曾上疏复命,请大司马责问于他。”
  一旁大司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殿外一声断喝:“须勒提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复命。”
  只听得那刀剑划在地上的声音响起,素面的陈姝披着长发穿着玄色披风走了进来,她立于阶下,殿中人见了她这幅模样,霎时便是一静。
  陈姝道:“须勒提为匪首所伤,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来复命了。”
  沈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看向陈姝,却见陈姝目中带着血丝,看他的眼神仿佛择人欲噬的猛兽,沈霁的确出了主意,可是并没有打算置须勒提于死地,他不过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逼迫陈姝让权罢了,可是现在他看向陈姝,陈姝已经被完全激怒,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上座的陈耀一抖,他看向沈霁,面上犹带惊色。
  沈霁镇定一瞬,道:“殿下失子之痛可以理解,不过这般手执利刃上朝会面见陛下,怕是不妥。”
  陈姝偏头:“不妥?”
  她笑了,举剑攻来,沈霁从小习君子六艺倒也是会一些功夫,他躲闪开来,殿中人一片哗然,陈耀身旁的内侍高声道:“金吾卫快来护驾。”
  可是喊了半天,金吾卫也不曾入殿,陈姝面上带着冷笑,又是一剑将沈霁头上的官帽刺掉,沈霁鬓发皆乱,陈姝最后一剑正对着沈霁的门面,沈霁微喘,看向陈姝,他道:“阿姝今日,要谋反么?”
  “便纵是谋反,你奈我何?”陈姝收了手中剑,再不看沈霁,她看向御阶上的陈耀,在群臣目光中,一步一步踏上了汉白玉雕成的御阶,群臣震动。
  陈耀目光中都是慌乱,他看向沈霁,沈霁默立当场,陈姝持剑走上了御阶,居高临下看着陈耀,她轻声道:“阿耀还坐着做什么?”
  说完扯着陈耀的衣服,一把将他从御座上拉了下来,陈耀道:“姑母这是,要做乱臣贼子?”
  陈姝在众人目光中荡了荡衣袖,端坐在御座上,淡淡道:“都道想做皇帝,原来这里的风景这么好。”
  陈耀看着陈姝,又看了看座下群臣,忽见沈霁出列道:“殿下此举怕是不妥,若殿下不希望江山动荡,烦请殿下收手吧。”
  陈姝一笑:“五营皆在我手中,各州刺史帐下官员一大半都是我陈姝提拔起来的,朝中受惠于我陈姝的人不知凡几,昔年我追随先帝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沈霁一窒,陈姝的强大远超他的想象,她这些年透过狼骑,渗透进了各部兵马的中层,许多将领的副手都效忠于她,在朝中也有极大的势力,以赵寒山为首的寒门官员也都站在她身后。
  贵族世家的势力纵然强大,但是这些人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两边倒,谁能给他们更好的更多的,他们就会偏向谁,说白了这就是审时度势。
  沈氏的选择其实是想要通过沈霁打开进入洛阳的通道,这么多年了,朝堂一直被北地世家占据,沈霁追随陈熠得天下,二人君臣相得,后来陈熠为牵制陈姝,拜沈霁为大司徒,又让陈耀取了沈霁的侄女,为得便是要沈霁帮陈耀。
  沈霁一路走来,身上背负着江东沈氏一族的兴旺,他能做的选择太少了。
  他的目光看向上座的陈姝,底下头,叹了口气,昔年他与容郁相争,陈姝选了容郁,其实那个时候他与陈姝之间的情分就已经在许多次的交锋当中消失殆尽了,他们是太相似的两个人,都有野心,都有执念,在一起只是彼此伤害罢了。
  他败了,沈霁惨笑。
  这时,陈湛带着人走进了正殿,沈霁看向陈湛,这是陈姝为他生下的儿子。
  陈湛没有看沈霁,而是跪在地上,道:“母亲,宫中金吾卫已经被肃清了。”
  陈姝仿佛没有感情的目光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陈耀,道:“废陈耀为临淄王。”
  陈耀暴起,道:“姑母,我阿父还在地下看着呢,姑母,你可对得起我阿父?”
  陈姝的剑指向陈耀,“我奉劝临淄王慎言,殿下还有几个儿子,为子孙计,说话还是当心些,我失了儿子,倒也不介意让陛下尝试这样的痛哭。”
  陈耀听陈姝这样说,顿时失去了理智,他怒道:“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陈姝移开了目光,看向殿中群臣,道:“各位也要想清楚,世家绵延百年至今着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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