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被人扯下面具,就像赤着身一样,难堪的被劈头盖脸骂一句,还句句直击内心。
  陆父在那时一方面是恨不得站出来同单静秋好好吵一吵,但是另一方面,被这么说着说着,他们何尝不是发现自己错了呢?
  如果不是被对方逮着骂,也许他对这孩子还带着偏见吧?
  要知道,他听到这孩子背着他辞职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丢在地上踩,他哪会去想想这孩子难不难过呢?更没有去想想这孩子究竟是为什么离开。
  “老公,思思她已经去法国了?”陆母头贴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风景略过,静静地问了出来。
  几天前只是离家出走的亲生女儿,几天之后却是已经远渡重洋,可她这个做妈妈的,居然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陆父有些难堪:“我不知道……”对于卢思出国的事情他也是真的没听到半点风声,她换了个号码陆父也只是当做孩子闹脾气,打算等有空了再来处理处理,哪知道这孩子已经走得追不回来了呢?
  “你不知道?”陆母被他这一句不知道给搞得有点晕头转向。
  “我……我不是和你说缓几天再去找思思来谈一下吗?结果我前两天找她部门的部长,才听说她已经办理离职的消息……”
  原本专心开着车的陆行把这话听进去,心里写满了惊愕:“爸,思思她办离职没有人来汇报吗?王部也没有告诉您吗?”
  他在公司帮忙的日子,对于王部长也有些了解,他可是头一号的马屁王,爸爸说往东,他不敢往西,怎么会出现这种思思离职没有人和爸爸说的情况呢?
  他又补了一句:“而且咱们公司不是辞职得提前一个月提的吗?思思怎么就直接走了呢?”
  这话问陆父,陆父心里也苦,他前几天才逮着王部长把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丢过去,可最后自己瘫在椅子上,只能让他离开,为什么呢?因为一切还不是怪他自己。
  “公司的人不知道思思是我的女儿,所以她离职他们都没有和我说。”
  这下陆行心里的谜题解开了,是啊,没人知道卢思是陆父的女儿,又怎么会拿一个小职工的事情去叨扰董事长呢?可是他心里的苦涩却越来越多。
  虽然父亲向来秉持着公私分明,不要把家庭私事带到工作上的原则,就连自己的儿女也交代了不能给他们照顾,该怎么用怎么用。可是他刚上班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已经把他部门的领导叫去说了说,让他帮着注意一下,有什么问题及时和他说,更别说当初微微只是来实习了,秉承女孩富养、男孩穷养的父亲,老早就交代打点好了。
  可卢思呢?单阿姨说得对,他们自己没有发觉,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爸,您之前从来没有和王部长交代过吗?”
  陆父很狼狈:“没有,咱们家的孩子就是得靠自己的能力,怎么能让我叫人照顾呢?我一视同仁!”
  陆行扯扯嘴角,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在辩解,难道老老实实的承认他们就是辜负了卢思也不可以吗?
  他手抓紧方向盘,低沉道:“可是爸爸,以前我和微微去公司的时候,您也拜托过公司的人关心一下我们,才不会让我们出问题啊。”
  “那不一样……”陆父想辩解,可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爸,没有不一样!思思也是你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妹妹,为什么要说不一样呢?”陆行气急,他宁肯父亲好好地说一句他错了,那么他们一家人好好去挽回,也许一切还有余地。
  陆父大脑里的想法走马观灯飞快掠过,嘴巴说个不停:“不一样的,思思她之前到单位就是靠自己考进来的,她工作也很顺利……我之前没有介绍她,突然和王部长说不也很奇怪吗?等等没准搞得满城风雨……而且要是我找人关注着她,她自己知道的话没好好工作怎么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拼命解释说明着些什么,也许是一个做父亲的权威,或者是不容生活出现变化的霸权,让他面对措手不及的一切拼命反抗。
  陆行真是佩服自己能好好开车,之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毕竟他老担忧陆微尴尬,又觉得都成人了,以后也未必有太多来往,没必要非得天天保持着什么联系、关怀。
  可他也成为了这场家庭集体施暴的加害人,冷暴力、歧视就不是另外一种暴力了吗?
  他叹了口长长的气,在后视镜能瞥到父亲有些涨红的脸:“爸,思思是你的女儿,不是犯人,需要这么防着她吗?如果说要做错事,我也会、微微也会,你为什么偏偏防着她呢?”
  “王部长他向来最听爸爸你的话了,如果您叫他别往外说,打死他一个字也不会在外面流传的,您也是知道的吧?”这应该是陆行人生中对父亲最大的反抗了,从小父慈子孝的他根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明明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为什么还得为犯下的错误包上精美的包装呢?
  他们已经伤害了思思啊。
  被儿子不断还嘴的陆父,要是在平时早就雷霆震怒了,可现在他却没有吭声,又默默地陷入沉默。
  复又开了会,陆行心里的小期盼促使他还是问了问坐在后排的父亲:“爸爸,你知道消息以后怎么没有同我们说呢?还有,您给思思打电话关心了吗?她出国的钱、东西什么都凑手吗?要知道思思应该也是第一次出国。”
  这几个问题丢了出来,把陆父砸了个满头包,他连一个都应不出,可被问了,他现在还能怎么着呢?
  陆父头低低:“……那天我给卢思打电话,她电话是空号了……”
  “所以您就这么算了?”陆行抓着方向盘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以为她是生气了,故意躲着咱们,想再缓缓……再缓几天……”陆父哪敢说出自己那时心底的心思,他这当父亲的权威被违抗,他也钻进了牛角尖,那时候他想,要是这孩子就要这么对着干,那行就看谁能撑得住,他偏偏就要等这孩子低头认错。
  可哪知道,最后他才发现,是他自己以为人家痛苦挣扎,迟早来认错,其实孩子早就放开了。
  “您到底有没有想过,她会怎么想啊?”陆行不知道自己此时问话的声音都带着哽咽了,他真的,从来不知道这个家里这种无处不在的不欢迎让卢思受到了多少伤害。
  陆父没回答,陆行都笑了,这就是他的爸爸,顶天立地,撑起了这个家、撑起了偌大的公司,却不愿意为他好容易从外回来的女儿打把伞。
  陆母听着儿子说的这些话,虽然是意指丈夫,但何尝不是在说着她?要知道,刚刚在单家,她自以为为那个孩子做的一切事情居然被全盘否定。
  一厢情愿的好,是真的好吗?
  她也知道,并不是。
  “我真的错了吗?”陆母不知为何,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也许是此刻她的内心也前所未有的陷入迷茫。
  陆父伸过手揽着妻子,安抚地拍拍她,可是却没有回答,毕竟就连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一片迷雾。
  陆母嘴唇微微发抖,说个不停:“我没想那么多的,真的。”她手搭在陆父手上,不住发着抖。
  她是慌了,对陆母来说,她从来都是亲朋好友中众人欣羡的那一个,她养了一对好儿女,和丈夫恩爱,家里事业顺利,平时人都说她心地好,遇到些什么可怜人还不吝啬出手给点。
  可是现在,她竟然成了那个无情的伤害亲女儿的人。
  “我不知道她会过敏的,我只是想给她吃点好的,毕竟以前在她家里,肯定天天吃得不健康、不营养,这样身体怎么会好呢?分给她的每一个都是好东西,我只以为她是吃得不习惯,她怎么就不说呢?她和我说我就知道了啊……”
  “那些衣服,我也没有非要她穿……只是给她和微微都买了,我没转过弯来,我觉得那些都挺好的、挺合适她的……”
  “我……我只是没注意,我只是不小心……”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哪里会知道,她的这些事情给那个孩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今天看着照片,看着那孩子刚出生时,那么小就和阿行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和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看到那孩子从小到大被绑在身后、被绕着绳子像养狗一样绑在桌脚、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大夏天汗流浃背还在那小店里帮忙、甚至连他们看不上的学校都没能去读……
  那时候,她带着两个孩子再做什么呢?从小她就送阿行和微微去上特长班,找了认识的朋友去大学城里找了数一数二的老师,每年寒暑假送两个孩子出国去参加那些什么精英夏令营、冬令营,所有学校任孩子挑,哪怕成绩标准有差,家里也能用钱补上、后来大了点就准备要送他们出国的读书,定期的外教,几万的中介费随便出……
  天差地别。
  她在今天之前只想着卢思这孩子教养不好,读个本科就出来,没半点追求,品味也不行,思想层次也不行……从头到脚数落了干净,非得认定了这孩子一无是处。
  可这孩子多不容易啊,她不是没本事也不是没能力,她是不愿意做她妈的拖累,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她怎么能去嫌弃这孩子呢?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现在大脑一片乱麻,不知道是该怪单静秋没能教育照顾好卢思,还是要怪自己没能给这孩子多点机会了。
  “其实这孩子……她也挺好的。”陆母闭上眼,静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一行泪水滑落。
  陆父沉重地点了点头,没说出话。
  谁都不知道他在看到单静秋展示的那张巴黎x学院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时的震惊,陆父最早发家也是靠自己琢磨,在国内对室内设计半点不上心时便开始从设计到装潢一条龙服务,慢慢地建立了属于他的集团。
  他当初对这两个孩子有着不小的期望,希望他们俩能继承父业,把公司发扬壮大。
  可微微虽然也喜欢艺术,学的东西和室内设计半点不沾边 ,阿行呢则早就往金融、经营方向跑,他最担心的就是阿行接手了公司对下面的业务不够精通,被人糊弄,所以也逼着孩子必须从底层开始历练。
  看到卢思时,他觉得缘分的力量可真厉害啊,如果不是缘分,怎么会这个孩子和他们失散二十多年,还学了室内设计,到建陆装潢上了班呢?
  可每次同卢思交谈,他心里的复杂就更多一点,这孩子只知道设计的事情,半点不操心以后发展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他恨铁不成钢,口气愈发的重,卢思只要露出点畏缩的样子,他就能失望的长吁短叹。
  他哪知道,这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在他没有帮上半点忙的情况下,居然凭借自己的力量考到了这所出了名难考的学院。
  现在心底骄傲的情绪和复杂的思绪反复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
  出门时还是一条心的一家人,在此刻心突然各自远行。
  ……
  送走了三人组的单静秋突然有点心虚,毕竟她可是干了怒怼陆家三人的事情,要知道她最早根本不想和陆家的人撕破脸,不然以后要让思思如何自处呢?
  可没想看到这几个人,她心里的怒火瞬间上了脑。
  要知道卢思可是他们的血缘亲人,不求对她能有多好,甚至不求他们需要爱她,既然同意孩子回去,起码别明摆着对她施加暴力还假惺惺地装无辜吧。
  不过现在也没空先想着这个,对于单静秋来说,她今天还有第二场……
  陆微按着妈妈微信发来的定位找到了地,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上回是她知道卢思要回去时,拖着行李打算来这长住,告别从前的人生。
  可是那个看起来和她养母完全不同的生母,环着手,看着她,只是说,这个家永远会给她留一个位置,但是不代表她必须得回来,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选择了,她希望她按着自己的心去选。
  她便在生母的送别下离开了这栋小楼,后来的日子,她只是在微信、电话上和妈妈联系,关怀,没有再来过。
  诚然,她对这栋小楼是抱有一种惶恐的心情的,她知道她们的错位人生里,是她陆微占了便宜。
  说到要回来这件事,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恐惧,于是也就不自觉的远离,不敢靠近,好像只要躲得远远的,就能不陷入其中。
  今天妈妈拜托她把陆家爸妈和哥哥请来这栋小楼,又叫她下午的时候过来,陆微在心里也有了猜测,应该是为了卢思的事情,她心底有些狼狈,自己自私自利的行为是不是要受到惩罚了?等下见到妈妈会是痛骂一顿吗?还是指责?
  她知晓卢思离开后无时不刻的心里满满的都是自责与愧疚,一定是她太自私了才会让一切变成这样的,都怪她,可事已至此,她竟然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解决这一切,太糟糕了她,要怎么办呢?
  如果妈妈能好好骂她一顿就好了,骂她不知羞、骂她贪财又贪心、然后叫她从陆家滚就好了。
  她就可以离开,然后为自己赎罪。
  陆微上次离开时,单静秋已经给了她一把钥匙,她按照记忆里的开门关门,轻悄悄地走上了楼,妈妈正背着身收拾着相册,她感觉嘴有点干,轻轻地喊了声:“妈妈。”
  单静秋看到孩子来了飞快地收拾好东西,招待着陆微坐到了椅子上,给她倒好茶水。
  陆微小小口地喝着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现在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她眼神落在地上的瓷砖上:“妈,您最近身体还好吗?生意怎么样?”
  她在心底叹口气,气极了,明明想和妈妈亲近点说话,却出口的全是客套话。
  单静秋看着陆微,事实上陆微的眉眼和她很像,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她伸出手抓在了孩子的手上:“我最近什么都很好,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一说。”
  来到这个世界后,其实她一直把这个孩子暂且放在脑后,毕竟思思遇到的那些难堪要多得多,现在思思这孩子出了国,倒是终于能找到时间来和陆微谈一谈。
  要知道,明明是一场机缘巧合,却终究变成了对两个孩子的惩罚。
  “妈,您说。”陆微低着头,不敢看对方,能感觉到手上的温度,让她湿了眼眶。
  做错事就是要被惩罚的,她知道,是她把事情搞得一团糊涂。
  “要从哪里说起呢?应该要从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说起吧。”单静秋笑着说。
  陆微听到妈妈说自己不负责任,还含着泪就惊讶地抬起了头,一眨眼泪水便一连串落下。
  单静秋伸出手,把孩子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掉,嘴上没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这段日子,也要找你道个歉,要知道这些日子来我先是自己钻牛角尖、后头也忙,没能找个时间和你谈谈,我这个妈啊,也做得不好。”
  陆微拼了命地摇头,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说自己不负责任,明明妈妈真的很好,无论是对她还是卢思。
  “微微,妈妈很想告诉你,如果换孩子一定要找个人来负责任,那只能怪我和陆夫人那时候没上心,孩子搞错了也不知道。我知道你会想,你去陆夫人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是这样吗?”
  “……是。”她声音闷闷。
  “可这个便宜不是我们微微想占的啊,是妈妈和陆夫人没把自己的孩子认出来,又怎么能怪你呢?”她眼神很温柔,看着已经哭个不停的陆微,“你和思思没有错,你明白吗?”
  “妈妈也知道,你现在在怪自己当初没有非得回来,结果搞得思思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是吗?”
  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微只是点着头,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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