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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蒋淑无力的笑了下,招手把蒋伟喊到面前,道:“不要难过,我现在死了,对蒋家才好。这次跟着来的人几乎都以蒋家马首是瞻,他这些日子应该看透了。冯营又滑不溜手,肯定不肯给他任何承诺。他现在孤立无援,我蒋家若扶他上去,日后必遭其祸!”等姜元坐稳王位就该拿蒋家下刀了。
  “我死了,对他来说就等于是蒋家失了龙头。你回去后,一定要将彪儿他们兄弟赶出去,留下丝娘与茉娘姐妹,到时将她们送进王宫,一个为后,一个为夫人,让她们姐妹在宫中守望相助。”
  蒋伟抱住蒋淑大哭起来,“大哥,大哥……你不要这样。丝娘和茉娘我都会当成亲生的女儿对待,彪儿连孙子都有了,把他们兄弟赶出去怎么行呢?”
  蒋彪与丝娘她们都是蒋淑的孩子,他只娶过两个妻子,生下了七个孩子。
  蒋淑摇摇头,喘了两下,拍着蒋伟道:“听话,听我的……姜元豺狼心性,由我们自家动手,蒋家还能留下血脉,只折我这一房而已,如果等他动手,只怕蒋家就存不下火种了。”蒋彪带着兄弟们离开,看似死局,却死中有生。蒋淑涣散的目光投向车顶,鲁国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撑几年呢,彪儿他们走了,也算能早早的逃过一劫吧。
  蒋伟痛哭不止,蒋淑对他们或许非常残酷,但也不可讳言的是,有他才有蒋家,如果他要去了,还留下遗言,蒋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蒋淑道:“彪儿还是年轻,我走后,还是希望你来当这个家。若是留下他,只怕他那性子早晚会被冯营几个给坑了。”
  蒋伟抽噎的抬不起头来,默默点头应下。
  “好弟弟,我这是要去见先王了。先王这辈子唯一一件错事就是生了姜鲜……”蒋伟喘了两声,咳道,“只是、咳咳,谁能想得到呢?一个天天在你家里作威作福的人,日日欺负你父亲的人,你怎么会、怎么会半点没有恶感呢?”狗都知道护食,怎么姜鲜却不会呢?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为鱼为羊,不过是下锅的材料罢了。
  蒋淑死了。
  姜元在早晨来到蒋家车队看望重病的蒋淑时,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车里传来惨痛至极的哭嚎,蒋家车队里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悲痛之情难以遏制。
  “大哥、大哥、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蒋伟把头往车壁上撞,血珠四溅,姜元掀开车帘都被飞溅的血珠子溅了一脸,但看蒋伟这样,蒋淑是真的死了?
  这巨大的惊喜让姜元顿时觉得脚下都轻了不少。
  他赶紧道:“伟公子快停下!快停下!”一边上手去扶蒋伟,被蒋伟一臂挥开,冯丙在身边,伸手拉住他,道,“大公子小心。”
  姜元:“无事,无事。唉,真是兄弟情深啊。”他一脸感动,又道:“没想到……蒋公就这么去了……”又洒下两滴泪来。
  跟着他过来的,还有听到蒋家动静围过来的人面上神情多是既惊又喜,也有一些人面露惶惶之色,显然蒋家蒋淑一去,令他们不知所措了。
  姜元就站在车外等蒋伟哭完,他这么体贴,其他人也都陪他罚站。
  不料蒋伟激痛过后,倒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在车里继续哭,其实是想整理一下思绪,免得一会儿悲伤之下说错了话,想好一会儿要说什么之后,他再看一眼躺在那里的蒋淑,沉痛的磕了个头,强忍悲意,掀起车帘下车,下来之后就跪在姜元身前,五体投地,道:“我兄长死前最担忧的就是国朝相继之事,忧心大公子不肯归国,只因之前是我鲁国上下对不起鲜公子与长平公主,任由他们被伪王所害,之后又没有迎回真王,匍匐在伪王座下任其驱使,大公子!”蒋伟抬起头,满脸血和泪,重重的磕下去:“求大公子宽恕我兄长!”
  所有人,包括姜元都惊呆了!
  当年姜鲜的事是一个丑闻,对鲁国、对姜鲜、对姜元都是如此。所以姜元一早就把话给放出去,说姜鲜当年是“让位”,绝非被人撮出去的。
  蒋伟就这么把遮羞布给掀了!他等于掀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皮,连蒋淑的脸皮都没放过。被当成忠臣还是做为一个屈于伪王权势的小人去死有很大差别。蒋淑生前可能不会因此受害,死后却将遗臭万年!
  冯营最重名声,听蒋伟在蒋淑刚死后就让他身沾污名,立刻气得眉毛倒竖,头一回第一个说话,“我看伟公子是伤心的糊涂了!”
  姜元也赶紧下坡,“刚才伟公子把头都磕破了,快去上药。”
  在场其他人也都当了一回聋子。
  蒋家从人就来扶蒋伟,不料蒋伟挥开从人,更大声道:“求大公子宽恕我兄长对国对君不忠之事!!”
  冯瑄呆了,他站在远处,没有靠近,却也听到了刚才蒋伟嘴里的话。冯甲就要过去,被冯瑄拉住,他十几年没回家,难道蒋淑与蒋伟感情不好?不然何必如此害他哥哥?
  冯甲听他问,道:“呸!蒋淑在时,蒋伟就像个吃屎狗一样跟在后面!”他咬牙道,“我早看他不是好东西!以前跟着蒋淑,压制蒋珍,把蒋珍衬得像个莽夫一样!他倒扮成了文雅公子,如今看来,他腹比青蛇!口似野蜂!简直、简直……”话说不下去了,冯甲挣开冯瑄向蒋伟冲去!蒋淑再不好,也比蒋伟这种小人要强!
  冯瑄呆呆的看冯甲冲进人群殴打蒋伟,喃喃道:“这是兄弟啊……几十年的亲生兄弟啊……”他眼眶一热,悲从中来,他转开头不去看蒋伟,这等小人只配与泥沟污渠为伍!
  一场闹剧过后,姜元让人拉开蒋伟与冯甲,没想到冯甲看着高大,最后却被蒋伟压着打。
  就连他也不免感慨,蒋淑死后也太凄凉了些。不过转而想起姜鲜死前躺在光板的床上,还念着莲花台里铺着细棉、散发着莲花香气的床,又觉得蒋淑已经算是享够福了。
  蒋淑既死,国中再无家族可以压制他。
  姜元只觉神清气爽!
  回去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20章 脱得樊笼
  时值初夏,从合陵出来之后,城外的河滩上荒草茫茫。久无耕种的田地里早就生满了一人高的野草,碧绿油润。这种野草梗粗叶大,不能用来喂牛马,所以也无人采割。
  合陵之外全是荒山荒丘,以前有人称合陵山人的荒民在此居住,不知有多少人,散落在群山之中,但在四五年前,东昌与南平间发生大战,合陵紧闭城门,守城士兵时常能看到有山人拖家带口奔到城门下,哭嚎哀求,见城门不开,只得四散奔逃。等大战结束,合陵山人已不知所踪。
  “只怕是都被抓丁了。”守城门的一个老吏道。
  “你看那边……”另一个老吏揉揉眼睛,似乎看到远处草丛间有一个白白的东西一闪而过,“是头羊?”
  “哪里?哪里?”这老吏马上精神起来,回到马前取下弓箭,跑回来道:“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另一个老吏又仔细看了一番,笑道:“可能是我看错了,现在城外哪还有人放羊啊?”
  怜奴跑回到河滩边的草屋内,他刚才去城门口没有看到令官,想必姜元一行人还没到这里。
  此时河水还很少,浅浅湿个脚面,涓涓细流叮叮咚咚流过河滩中的细石,一尾尾手指长短的细小鱼苗仿佛是水面的银色反光,一闪而逝,让人看到都疑心是看错了。
  怜奴没有食物,他什么也没带,身上的衣服和鞋都是偷来的,他只从蒋家带出了一把短匕,是蒋淑平时放在枕下的,他潜到蒋淑的房间时把它偷了出来,藏在怀里。
  这把短匕非常好用,刀口锋利,只开了一面刃。他当时问蒋淑为何不开双面?蒋淑道:“这一面留到最后再开,等我要开它的时候,就意味着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他不懂什么是生死存亡,在他看来,每一天都是,过不去就没有第二天。蒋淑听他这么说,奇异的看着他,“难道蒋家令你这么恐惧?”
  怜奴摇头,他所指不是蒋家,而是他自己,“如果我退后,我很快就会死。所以,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不能退。”
  蒋淑大笑,说他能这样想也不坏。
  怜奴以前不肯称蒋淑为父,蒋淑问他可是心中有怨,他道:“非是有怨,只是若称了父亲,怜奴就不再是怜奴了,我宁愿只做怜奴。”
  蒋淑那天道,“只怕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我的儿子。”
  怜奴将短匕放在湿石头上磨利,突然手指一疼,一丝血丝滴在青黑色的石头上,落到水中散开。
  这把匕首,已经双面开刃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河中的幼鱼就是怜奴这段时间的食物,除此之外,夏天刚到,河滩荒原有不少淡黄色的田鼠蹿来蹿去,初春时田鼠产下的幼仔此时已经长得够大了。原来居住在此地的山人消失之后,田鼠就成了此地新的主人,还有更多被田鼠幼仔吸引来的鸟兽,全成了怜奴的盘中餐。
  茹毛饮血,令怜奴彻底脱去了蒋府公子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的野性。蒋淑曾告诉他,生下他的那个女人是赵人。
  “赵国多水多山,那里的女子腰细腿长,歌声甜美,所以就有人去赵国抓来相貌殊丽的女子卖到他国。你娘就是这样来到我身边的,我本想替她寻找家人,可她说早就不记得家人的模样了,她只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在山里跑。”
  怜奴有时会觉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就活在他身上,他会想:活下来的到底是我还是她呢?怜奴这个名字,是替她自己取的?还是替我取的?
  等离开了蒋家,来到这荒野上,他才仿佛找到了归处。这里天高地阔,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家,他的世界。
  这里比蒋家更适合他。
  ……等做到蒋淑交给他的事之后,他要回到这里来。
  去赵国也行,看看赵国的山、赵国的水。
  怜奴一边想着,眼角扫到有一抹土黄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闪而过,他合身扑上去!一把按住了一只狂奔的小老鼠,那小老鼠吱吱的叫着,一身奶膘。
  幼鼠在,鼠群就在!幼鼠不会离开鼠群太远!
  四下寻找之后,他掏了一个老鼠窝,抓到了十几只小老鼠和一只大老鼠,全都串在树枝上烤熟进了肚子。
  他用草堆了个窝,躺在上面,软绵绵的,草梗子有点扎,不过清香扑鼻。头顶上弯月初升,天空一半黑,一半白,黑色的天幕上,几点弱小的星子正在闪光。
  这片荒野往前足有百里都无人烟,前几年那场大战已经让这周围的村庄变成了空屋。
  怜奴躺在草堆中,闭着眼睛,轻轻哼着小曲,这还是他跟蒋家的歌伎学的。那歌伎是个郑国人,被郑人送到蒋家,她常常会做几个饼请怜奴吃,还唱曲给他听。
  怜奴曾问她:“你想让我娶你吗?”
  那歌伎大笑,“你身上一块金子都没有,拿什么娶奴?”
  他才知道原来这歌伎是在同情他,在她的眼中,他甚至比她更惨。
  “月儿弯,星河闪,归人路,照归人……”他来回哼着这几句,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地在颤抖,他立刻钻到草堆中,屏住呼吸。
  渐渐的,零星几骑从远处奔来。他们到了河滩就停下来,放马去饮水,有几个骑士跳下马也扑到浅浅的河床上,嘶声道:“痛快!”接着就大口饮水,也不管水早被他弄脏了。
  怜奴一动不动,看着这几个人还把衣服全解了在水里扑腾,本来马儿也在河边歇息饮水,此时也走远了。
  怜奴眼中一亮!
  马儿身上挂着弓箭与粮袋,还有包袱。
  他等这几人解下粮袋,就着河水吞下干粮后,也不擦身就这么走到河滩外的草丛中就地一滚,瞬间就扯起了呼。
  有两个人没有睡,也是赤身裸体走到岸上,席地而坐,一人道:“明日就能进城了。到了合陵,老子要先找个温柔的女儿,洗澡、吃饭、好好睡他一觉!”
  另一人就笑道,“这么多事,你想耽误几日?”
  岸上一人还没睡着,插话道:“高兄,你高看马兄了,马兄这些事就睡觉要花上几个时辰,前面的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就完了。”
  顿时岸上诸人暴发出大笑声,吵得远处夜宿的渡鸟都惊飞了一群。有个人看到夜鸟,欣喜的跑到马前拿出弓箭准备射,可惜夜色昏暗,在他迟疑间,鸟儿们又都落了下来,看不见了。
  姓高的人唤道:“你射它作甚?”
  “某肚饿,打个野祭。”那人道。
  姓高的道:“回来回来,明日到了合陵城,我请你吃烧鹅。”
  那人笑道,“有烧羊更好!”
  “没见过吃请的人还挑菜的!”
  “快回来!赶紧合上眼睡一觉,明日一早起城。”
  几人再不说话,那人回来后也躺下,仿佛都累极而睡了。
  怜奴还是不动,他就这么趴在草堆中间,一直趴到了天边泛白。
  此时,在角落里靠在河岸边上一块大石上的人才缓缓倒卧在地上。
  见这个人也睡着了,怜奴才从草堆中轻手轻脚的爬出来,绕过他们,往远处跑了。
  高叟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一抹白在草丛间一闪而过,想是兔子,虽然想吃肉,却实在懒得起来,想想到合陵就有饭吃了,便又合上眼睛继续睡了。
  怜奴一气跑到了附近的山里,这里是原来山人居住的山坳,四处可见散落的石砌,推倒的石灶,倒塌的木屋草房。
  他站在山背面,嘬唇吹起口哨。
  河滩边上,几匹马聚在一起睡着。它们都挤在一块,漂亮黑亮的大眼睛合着。此时,一只黑色的马长长的睫毛突然抖动了几下,睁开了,它的小耳朵灵活的转动着,它睁着大眼睛,发出轻轻的喷气声。
  其他的马也醒过来了,它们转着头,有的马儿低头嗅了嗅还沾着露水的野草却没有吃。
  突然,那匹黑色的健马轻轻迈开步,像云朵一样轻盈的绕过那些在河滩上睡觉的人群,慢慢走到远处,突然一跃,奔跑起来!其他的马儿似乎听到了号角声,也都跟着它跑了。
  河滩上睡着的几人马上就被惊醒了!几人从地上弹起来,看到马儿们都跑了,全都吓坏了。
  “马!马!”有人捂住鸟去追,有人弯腰拾捡衣物,还有人忙着穿鞋,只有高叟什么都不要了,直接拔腿去追。身后的人看他这样,再看看越跑越远的马,干脆也扔掉东西去追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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