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元绥拧眉,“难道你是要将谢珺让给我?”
  赵潋叹道:“不是让给你,是我不喜欢,我不要,没有其他目的,你不要多想。”
  元绥没有多想,她和璩琚的婚事议了许久,是水到渠成。璩琚虽比不上谢珺光采,但胜在温柔,对她倒也还体贴,元绥贪恋了他几分好,受之有愧,只得压抑着尽量不去找谢珺,只要不见,说不准能一直捱到成婚之后,如此她也可彻底死心。
  可是她只要来,怎能躲过那个耀眼的男人?
  更何况赵潋又亲口说,谢珺她不要。
  但即便赵潋不要,那也不是她元绥能拿得起的人物,不论如何太后都是要让谢珺当驸马的。
  元绥离去时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疑惑,赵潋知道是她将元绥弄乱了,倘若元绥还想着谢珺,她是否该提醒一句,那人并非她真正的意中人,而是个假的?
  但元绥离去的背影怎么着都透着落寞,赵潋怜花惜玉,伤春悲秋地哀叹了一声。
  换来身后温润地一把谑笑:“莞莞不要谢珺了?”
  赵潋猛回头,又想到昨晚的问题没有回答,这人的心思始终如一,没来由一股火,字字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对,管他什么美玉珠琏,我不要了!”
  “咳。”
  也许是被赵潋这番气势所震慑,君瑕轻声咳嗽,正逢着于济楚与耿直相约按剑而来,他露出一缕微笑,将温热的果子塞到赵潋掌心,“莞莞,覆水难收,什么话都别说得太满才好。”
  “你……”
  赵潋心道他还想着让假谢珺当备用的弓不成,只见君瑕已施施然起身,等于济楚随同耿直过来时,他递上了已片好的一碟瓜果。
  于济楚目不斜视,但也听见赵潋呼吸略有急促,甚至懒得寒暄,君瑕仍旧温文有礼,想来是——拌嘴了。
  他垂眸一笑,果子酒到了舌尖上,酿成了一股半酸半甜的怪味。
  第59章
  耿直没于济楚的斯文温雅, 上来便撕了一条花椒油四溅的鸡腿,公主约他出来是帮忙干事儿的, 他可得多吃点, 遂狼吞虎咽。
  赵潋替他准备了手绢备着,铺开的锦缎上, 果子、酒、鸡鸭鱼肉都动过了,唯有君瑕还什么都没吃, 心疼总是快于理智的, 她将君瑕递来的果子用刀去了皮,又塞到他手里, “你吃罢。”
  “拌嘴”的两人算是“和好如初”, 君瑕仿佛不记得赵潋昨晚同他使气, 差点没让他上榻, 事态严重。
  他微微含笑,仿佛早知赵潋会先撑不住,雪梨捏在掌心, 沁出了饱满晶莹的汁。
  赵潋还瞪了他一眼,“我待你这样好,以后惹我生气的话都不许说了。”
  君瑕垂眸,笑容渐深, “公主, 这真是天下奇冤,我说了什么?”
  赵潋一想,确实又没说什么, 她压低嗓音,长声道:“就是什么都没说才最可恶!”
  还是在拌嘴。于济楚瞥了眼这个,又看了眼那个,笑而不言。杯中的果子酒又见了底,酸甜落在心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被赵潋弄迷惑了的元绥疾步朝八叶凉亭走去。
  长风一吹,露出紫薇花分拂左右后,里头清荣峻茂的翠绿喜意。
  亭中四五人,沉吟抱香的,焚香弄弦的,赤足而歌的都有。璩琚在一众人簇拥之下,显得分外修拔耀眼,但他气质是温润而和善的,无论何时亦不会太过夺目。
  元绥偷看了一眼,忽听到身后传来如飞珠相击的妙音:“可是元太师家的女公子?”
  这声音太磁沉动人,元绥一回眸,只见一袭雪衫,如流云出于深谷,带着股苏世独立的美润清华之感,华茂春松。他眉眼一挑,便是一种风情,一种动人。
  想到他可能是谁,元绥的胸口里仿佛揣了一只兔子,她紧张地险些没说出话,在谢珺以及他身后的那群人面前出丑,末了,在谢珺微微疑惑,目光似在询问她为何不回话时,元绥揪住了衣摆,悄然将羞涩敛入了笑容之间:“是……谢公子。”
  “璩兄,你在看什么?”
  璩琚掌心下一页飞纸,被风卷出哗啦的摩擦声。
  他略有怔忡地望着亭廊下的两人,一个是汴梁新贵,不论走到何处都是目之焦点的谢弈书,另一个,是他已有婚约,即将举办婚典的未婚妻。
  身后的紫衣男子朝外头瞅了一眼,便缩回了头,摇头晃脑叹道:“璩兄这幅丹青,画的是意中人么?”
  “嗯。”璩琚随口应了一声,在紫衣青年要上来观摩鉴赏时,他信手将手中的画纸一揉,撕成了碎片。
  那人抢上前来,但璩琚面无表情地转了身,避过了他的手,将撕毁了的宣纸扔入了淙淙山溪之中。
  紫衣青年皱眉嘟唇,喃喃道:“不给看便不给看,何故撕毁,竟小气至此!”
  璩琚背着人,在聚风的八叶亭一角,谁都不知他何以突然落寞至此,众人的欢闹停了半晌,里头杂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也不知谁人所发,笑的是谁。
  元绥听到谢珺说要同自己商议战术,心尖上一口血险蹿上后脑,幸得众人在场,她又是见惯了场面的所谓“贵女之首”,虽一时心猿意马,却不露怯,曼声答应了。
  谢珺便朝凉亭之中也看了一眼,正对上璩琚的背影,“璩公子,也请他下来吧。”
  元绥眸光微动,想到璩琚,便朝谢珺点了点头,折身上凉亭而去。
  不过也不晓得璩琚吃错了药,眉目之间的那点温柔,在撞上元绥稍显心急的催促之后,骤然沉凝如渊,沉沉地压了下来,元绥竟无措地揉了揉手指,方才的熟络的亲近,显得格外尴尬,她松开拽住璩琚的袖摆,嘴唇也往下一拉,傲气上来了。
  璩琚在冷然地盯了元绥好几眼之后,蓦然牵唇,露出他那极温柔极优雅的笑容来,“原来,我的未婚妻,是当真对谢珺痴恋不忘。”
  凉亭之中好几人,在听到璩琚这温柔如水的一句话之后,惊愣地支起了头。
  元绥到底心虚,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将璩琚的手猛然一扯,将他拉出了八叶亭。
  在外人看来,像是两口子间吃醋吵嘴,倒没太多人瞩目了。
  元绥将人拉到僻静之处,才由着璩琚挥袖挣断,她自来是傲慢耿介的脾气,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不喜欢人阴阳怪气戳她脊梁骨,“璩琚,你怎么好意思数落我的?难道你不是对谢珺有样学样?也不过画虎不成——”
  在璩琚眼色一冷之际,元绥适时收口。
  在议亲之前,元绥很看不起这个男人,理由同赵潋一样。即便她元绥此生得不到谢珺,也不稀罕嫁给一个谢珺的赝品,一个仿制精美但又终归只是浮于表面没有自我的男人。家中人规劝她,太后又降旨施压,元绥不得不应许这门婚事。
  议亲之后,这人待她好,元绥心领了,也感激,但是男女之情,没有就是没有。
  同他在一起十日,也比不上谢珺三言两语来得令人心动。
  这婚不是元绥执意要成的,元绥不惧他,她踮脚,柳眼眉腮近乎触及他的脸,“别给我找不痛快,否则我也会让你不痛快的。你看不起我,我也不稀罕你,咱们俩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在她的衣袂飘然远去时,璩琚眸色阴凉地微笑,手指抚过单薄的一弧唇。
  半斤对八两?
  有这么便宜么,元绥。
  他好歹是璩家嫡子,璩家在汴梁的声望并不输元家,他的女人,竟然想一手拽着他,一手勾搭准驸马?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潋找人清理马场,扫出一片打马球的场地来,四周扎着竹篱,锣鼓三击之后,两队人马下场。
  此时看热闹的聚拢了一堆,君瑕这地方好,不用挪步也能观摩场中赛事。
  临下场之际时赵潋手腕上的纱带没缠好,她低头缠着黑纱,将手里的球棍夹在胁下,耿直与卢子笙比了一个手势,教他严守后方,尽量托住敌方翁寅,打断他们的攻势。
  赵潋做一号,主攻。于济楚二号,辅助进攻,此位置责任重大,连耿直也不敢抢,不过他老老实实牵绊住元绥就够了。
  他们这厢同心协力,对方势力却如土崩瓦解,赛前各行其事,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赵潋诧异地望向元绥,元绥似乎在偷看谢珺的背影,只是看一两眼又收回,目光缠绵悱恻,还半是羞涩,赵潋心头一个霹雳——
  元绥什么眼光?
  假的也能看上?
  赛前,赵潋劈叉、按摩手腕之时,无意之中喃喃道:“该怎么同元绥提醒,那人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谢弈书?”
  正喝着酒的耿直,差点儿一口呛住,酒水滚入了鼻腔里——合着眼下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谢公子并非真正的谢公子了?
  公主和于大人能看出不稀奇,可他们家小皇帝,谢珺死的那会儿他还没出世罢?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是呆头鹅。
  呆头鹅默默地将长颈子一缩,酒水辣得胃一阵火烧火燎。
  君瑕便笑道:“莞莞,你真觉着元绥喜爱谢珺?”
  “嗯?”赵潋回眸,难道她眼拙看叉了不成?
  一旁于济楚的杯盏在掌心微微摇曳,清水淡酒,浮着一丝淡青色。
  君瑕道:“元绥所喜爱的,不过是个符号罢了,这个符号名唤谢珺,至于符号的意义,她不想弄明白。正如同太后要给你指婚,指的也是谢珺这个名号罢了,至于名号之下,是谁人披着皮,那不重要,只要太后觉得可靠,便足够了。”
  赵潋似懂非懂,咂摸出一点意味之后,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我莫不是母后半道捡来的?
  但,就这么瞒着元绥不说,眼睁睁见她深陷泥潭,也不仗义。
  她犹豫之间,于济楚不知何时转到了赵潋眼前,他手中拎着球棍,棍柄轻轻一转,扣在了掌心,“元绥的婚事,不论她怎么折腾,也是她的事。”
  赵潋猛然抬头,“你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赵潋对于济楚没恶意,只是他忽然如此说话让她奇怪罢了,于济楚沉下眼眸,握住了球棍:“公主,你与谢珺的婚事已成定局。”
  赵潋抿唇,别人议论纷纷都不重要,赵潋本以为于济楚拿她和君瑕作朋友,好歹会避讳一二,但他既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了,赵潋也不拐弯抹角:“我保证,我和谢珺的婚事一定告吹,于大哥,我拿你不当外人,这话同你说了,你不要在太后面前绊我一跤。”
  “不会。”于济楚摇摇头,赵潋心满意足,将黑纱缠在手腕上,他却目光一抬,往场外看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卢子笙也缠好了纱带,无意之中往外一瞟,只见竹篱外围着一群臭男人,在南面,一丛柔弱娇媚的紫薇花里,立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倩影。
  他想同柳黛打个照面,可转眼马球赛要开场了,他又不好过去,只好贪婪地多看了她几眼。
  柳黛也目光幽幽地转过来,与他视线一交缠,柳黛便瞥向了别处,卢子笙不好自讨没趣,搔了搔后脑勺,暗暗在心底里发誓要让她另眼相看。
  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马球赛开场了。
  八人都一袭戎装,翻身上马。
  赵潋准备的这场赛事,并不是为了在场上给假谢珺难堪,而是,让他放松戒备。
  真正能戳穿谢珺皮囊的人,不是她,是君瑕。
  君瑕剥开了一只橘子,果酒还剩下小半,赵潋不让他饮酒,眼下她不在,君瑕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将果酒倒了小半杯,杯沿轻抚嘴唇。
  赵潋坐在马上,穿过人群,一眼便瞧见偷酒喝的男人,差点儿弃赛来拿人,于济楚在她身前拦了一把,“公主。”
  她咬咬牙,回头时已攥紧了球棍,如临大敌。
  这场赛事早点儿打完,她还要回去捉贼拿赃,等会让君瑕销赃灭迹了,她就又拿他无可奈何了。
  果酒确实透着一股清甜,才三杯两盏,便觉腻味,又抱着酒坛喝了两碗状元红,熏熏然有了几分醉意。
  少年时曾和人一起偷酒喝,他灌了一整坛,最后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巷口箕踞于地,抱着空荡荡的酒坛唱歌,其歌声响遏行云,在场之人都傻眼了,此后十余年他都引以为糗事。
  “君先生。”耳中落入了一串伶仃的碎步声,佩环铮鸣,他目光一扬,便见来人是个清隽秀气的公子哥儿,方才与璩琚为伴的,容色差璩琚甚多,但意外不讨人厌。
  他轻轻一笑,眼底已有微微酒后的慵懒惺忪,“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在下秦冠玉,久仰先生大名,上回芍药会上一见,先生破解了‘断桥残雪’,扬名汴梁,秦某实在仰慕不已,请先生赐教几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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