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时辰还早,钟意抱着景康落座,用了早膳之后,才同李政一道往兽园去,至于那两个小萝卜头,当然也一起跟着。
兽园占地不少,因今次宫宴,内侍监令人刻意整修,虽不似宫室内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般大气恢弘。
他们一家四口过去时,便只有帝后未至,下首处端坐着的是曾经的太子睿,现在的楚王夫妇,众人起身见礼,李政受了,方才令人落座。
李政入主东宫,皇后仿佛也在一夕之间老去,眼角纹路深深,脂粉都有些遮不住,楚王昔年也是温润如玉的,这两年功夫下来,气息或多或少也有些阴郁,太子妃苏氏原就不喜钟意,因退为楚王妃之故,妯娌之间的龃龉愈发深了。
天气炎热,楚王妃手中打着扇,见钟意落座,方才笑道:“景宣好像更漂亮了。”
“她这么小,倒还看不太出,”钟意亦是笑道:“女孩子要再大些,五官才能长开。”
“父母品貌不俗,她如何会差?”皇后温和笑道:“假以时日,必然也是皇族中首屈一指的美人。”
皇帝没有理会这些女人们的话,而是向前伸臂,笑道:“景宣也来了?快过来,叫阿翁抱抱。”
景宣也不怕他,笑着扑到他身上去,道:“阿翁,阿翁!昨日那把弓箭我给了弟弟,你再给我一把,好不好?”
“给了景康?”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去看幼孙,欣慰道:“李家在马背上打天下,子孙原该弓马娴熟,不可轻废此道。”
李政笑道:“景康像我嘛,当然不会逊色。”
皇帝没好气的斜他一眼,道:“又在自吹自擂了。”
父子二人说笑间,场中表演便开始了,兽园驯养灵猴,钻圈跳盆,无一不通,景康看的欢喜,小手拍个不停,景宣在皇帝身侧,也是专心致志。
钟意对这些倒不如何感兴趣,叫景康坐在身侧,自己剥葡萄喂他。
那果子的汁水也多,沾的手指黏腻,玉夏用湿帕子帮她擦拭,钟意随意抬头,目光却同楚王下首处、一身素服的沈复撞上了。
昔日丰神俊朗的沈家郎君,今日却有些委顿,面颊瘦削,肤色苍白,连目光都透着疲惫。
安国公于去岁辞世,他承继爵位,原该守孝三年的,然而皇帝看重,许其夺情,故而沈复并未丁忧,只着素服治事。
许是因为父孝在身,他也没有再娶,今日列位贵戚在坐,只他身侧无人。
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钟意都经历的太多,此刻见他,心绪委实复杂,一时也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顺势将目光别开了。
沈复淡淡垂下眼睫。
兽园的表演的确精彩,钟意的兴致却彻底没了,场外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内侍,同内侍总管刑光耳语几句,后者便往皇帝身边去,同样低语几句。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以目示意李政,后者便站起身,同父亲一道往太极殿去议事。
钟意有些担忧,李政却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无虑,她定了神,轻轻颔首。
景宣原是坐在皇帝身边的,见他要走,也站起身道:“阿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
“阿翁有事要同你父王商议,”皇帝对着惯来宠爱的小孙女,倒还和颜悦色:“景宣乖,去寻你母亲。”
景宣稚声道:“不可以跟阿翁一起去吗?”
皇帝笑了:“你既愿意,那便一起吧。”
祖孙三代人相携离去,其余人不免有所猜测,事发突然,女眷们更是一丝风声也猜不出。
皇后素来端庄,见状笑道:“八成是朝堂上有事,又有得忙了。”
钟意也不变色,示意兽园的侍从继续表演,又笑道:“景康昨晚便迫不及待了。”
“孩子爱玩,”皇后温婉的笑:“当然喜欢这些。”
有驯兽的侍从上前,身后是头比人高一尺的巨熊,毛皮棕黑,魁梧结实,像座小山似的。
景康没见过这个,看的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兽园侍从是如何驯化的,那巨熊竟如人一般,颇富灵慧,遵从指示,做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动作来。
钟意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转头吩咐玉夏,叫她去为景康备些温水来,还未转回,便听下首惊叫声猛然响起。
那头巨熊竟挣开了绳索,跳到场中来了!
钟意余光一转,便瞥见一道黑沉影子气势汹汹扑来,电光火石之间,她顾不得多想,当即将景康一推,撞到玉秋怀里,喝道:“先抱他走!”
这变故来的突然,景康也被吓住了,玉秋抱着他连退数步,方才停下。
眨眼功夫,那头棕熊便到了近前,宫人内侍四散逃离,惊叫不断,还有人疾呼侍卫护驾,场面一时混乱。
钟意心脏跳的飞快,勉强定心,打算自席位之后绕行,冷不防被楚王妃绊了下,身子歪倒,再一回神,那头棕熊已经到了近前,许是离得太近,她甚至嗅到了它口齿之中涌出的腥气。
钟意从没有感觉自己会离死这么近,心中遍是绝望,半合上眼,衣袖却被人拽住,猛地拉开。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睁眼,却发现自己与棕熊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
沈复挡在了她身前。
第67章 前世八
沈复。
怎么会是沈复?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候扑过来舍身相救的,竟会是他。
钟意惊住了,心中愕然难以言表。
人要是死了,功名利禄便再也没用了,他不知道吗?
他既肯为了自己丢掉性命,当初又怎么会……
热血溅到她面上几滴,因为刚刚从人体内流出的缘故,尚且温热。
钟意怔然抬头,便见那棕熊正咬住他肩头,森白牙齿穿肉而出,鲜血淋漓滴下,好不怖然。
宫宴之上,自没有佩戴兵刃的道理,乱态初起,便有人去传禁军,然而就此刻而言,却是鞭长莫及。
钟意也不知何处涌出一股勇气,拔下发髻上那支凤钗,对准棕熊心口处,狠命刺了进去。
金钗边缘锋利,刺入半根有余,那畜生吃痛,下意识松开口。
沈复再也只撑不住,右手扶肩,瘫坐在地,他原就瘦削苍白,此刻血流如注,更显单薄,察觉钟意看她,竟勉强扯了个笑。
玉夏原就在侧,此刻见状,拼死上前拉着钟意离去,却听她道:“跟我一起扶安国公起来。”
沈复方才救她是真,倘若此刻弃他而去,不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娘娘,”玉夏在她手臂处掐了一下,低声道:“还是避讳为好。”
二人说话间功夫,便有北衙禁军入内,举箭射杀棕熊,畜生虽有蛮力,却无智慧,当然不足以同禁军精英相较,不多时,便倒地而死。
随即,又有内侍入内,勘察痕迹,收敛死去内侍的尸身。
宫城之内生了这等事,惊扰女眷,重伤朝臣,兽园难辞其咎,禁军务必要给皇帝一个交代才行。
北衙禁军统领姜宪乃是皇帝心腹,更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要命,大步到上首处,抱拳行礼后,开门见山道:“皇太孙安好?”
听他问话,玉秋便抱了景康上前,道:“皇太孙无碍。”
事发之初,皇后便被宫人护着躲往一侧去,此刻无恙,钟意反应迅捷,将景康推给玉秋,叫他免了这一劫。
姜宪微松口气,狐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皇后,再度施礼道:“臣救驾来迟,叫诸位受惊了。”
宫中有太医值守,这会儿已经来了,正为沈复诊治,钟意抱着景康亲了亲,颇觉心有余悸,思及那会儿楚王妃绊自己那一下,又觉心头隐恨。
逃命之际,她都忘不了绊自己一下,这还真是……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楚王妃神情也有些别扭,末了,又神态自若道:“太子妃毕竟是有福气的人,区区畜生,怎么会伤到?”
钟意冷冷道:“只怕有些人的心思,连畜生也不如。”
“昔日冯媛当熊,传为美谈,后人以此典故为‘爱君’,”楚王妃眉梢微动,有些不忿,旋即笑道:“ 冯昭仪说,‘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安国公的心意,可一点都不比冯昭仪差。”
那头畜生凶猛,有伤人之虞,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而安国公毫不犹豫的挡在太子妃身前,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毕竟做过夫妻,也曾郎情妾意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沾了几分暧昧,大家彼此交换个视线,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心照不宣。
这种事情一贯都是越描越黑,钟意先前嫁与沈复为真,他方才不顾性命相救也是真,一时之间,即便想反驳,也无从开口。
扳回一局,楚王妃因刚才那场变故而泛白的面颊也染了一抹红,带着几分得意,皇后心神有些不宁,看她一眼,训斥道:“少生口舌是非,做好你自己的事。”
楚王妃面色微僵,躬身应了声“是”,垂首不语。
兽园发生的事情不算小,更别说牵涉到了景康,兽园诸人尽数下了掖庭,皇帝与李政收到消息,神情森寒,匆忙赶过来。
“景康如何?”比起皇后与太子妃等一干女眷,皇帝无疑更看重嫡孙,亲自抱他到怀里,又叫御医上前诊脉,唯恐何处生了疏忽。
皇后上前一步,想要搭把手,却被皇帝拂开,那目光冷凝,刺得她心头一滞,险些站不住身。
令有内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皇帝听,听到钟意先将景康推开,却没有自己逃命时,他微露赞许:“太孙干系重大,太子妃没有私心,不错。”
钟意那时将景康推开,无非是一个母亲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哪里会想的那么多?
此刻听他夸赞,也只勉强一笑。
那内侍略一停顿,又将棕熊暴起伤人,安国公为救太子妃挺身而出,身受重伤的事情说了。
皇帝面上一丝异样也无,称誉道:“太子妃是太孙的生母,国之储妃,安国公忠耿之士,不因顾虑自己而惜身,合该重赏。”
“太医可往安国公府上照看,不必轮值,”他转向钟意,嘱咐道:“太子妃承人恩情,稍后务必要去致谢。”
钟意心头一突,躬身应“是”。
李政便在她身侧,察觉她心中惊惧不安,握住她手,安抚的捏了一下。
他的手掌温热,一如既往的有力。
钟意那颗动荡不安的心,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一连串的命令落下,内侍宫人们都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皇帝轻轻拍了拍怀里景康的肩头,温声道:“告诉阿翁,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景康乖巧道:“我很好。”
“还是叫人再来看看吧,”先前已经有太医诊过脉了,但皇帝仍不安心,吩咐道:“除去安国公处外,其余当值的太医都来看看,仔细些。”
楚王妃方才受惊,又被皇后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面色有些泛白,扶着侍女的手,低声向楚王道:“我也有些不舒服……”
楚王未曾言语,皇后却侧目看她一眼,那目光中满是警告,还有点隐藏起的阴骘。
楚王妃一个战栗,便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景康是真的没什么事,太医们开了一剂压惊的药,叫回去服下,早些歇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