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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皇帝摇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予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训斥了他,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羞辱,而非嘉赏,”皇帝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看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若有意,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皇帝道:“此事今后勿要复言,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六章就做了宰相,谁家女主有我的苏?哈哈哈哈哈哈哈
  ps:1、关于女主:先前有提过,女主有京都明珠称誉,美而有才,加之前世在秦王身边耳濡目染,偶有高论,并不奇怪,是附和人设的
  2、关于先后两个官职:因褒扬孝道,授予孝女正议大夫衔,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只是礼节性的虚衔,至于侍中衔,我个人觉得,虽然有点苏,但大唐也是可以包容的。
  那席话打动了太宗,也打动了宰辅们,而这个职位跟之前那个,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虚的,好听而已。
  3、太宗胸襟气度,非比寻常,他的谋臣武将,很多都曾经是他的对手,然而最终都被他收为己用,后宫之中很多妃嫔也是二嫁,他死后,甚至有被他打败的降臣甘愿殉葬,人格魅力无以复加。
  我觉得大唐是非常包容的,多民族的社会背景形成了海纳百川的气度,我看《贞观政要》和《新唐书》《旧唐书》,有时候会觉得它有点像《世说新语》,盛世雍容,肆意风流。
  泱泱大国,四方来朝,应该也容得下一个钟意。
  第7章 五娘
  女子加封侍中,钟意并不是第一例。
  北齐时候,便有陆令萱把持朝政,官至侍中,只是此女残害忠良,声名也狼藉,北齐灭国后,便随之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灭掉北齐王朝的,便是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出身的北周,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皇朝转换如流水,说起来也很让人感慨。
  大唐风气开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几位宰辅点头,此事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议。
  市井民间津津乐道,言辞之间赞誉天子圣德,几位宰相气度,提起怀安居士更是尊敬,颇有些盛世壮举,与有荣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曾拜相,你倒好,从正议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我既无功于国家,受此大恩,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你再小家子气,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这些日子过去,见她一切如常,不露颓态,反倒愈见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陛下提了烧尾宴,”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钟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荡。”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气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问:“那么,居士是应,还是不应?”
  “应。”钟意点头,转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来。”
  王之薇来时,便带了古琴,令人取来,随意拨弄一下,便听琴声铮铮:“此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环佩。”
  如同剑客比试一般,琴师相斗之前,也会向对手介绍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钟意同样拨了琴弦,那琴音松劲,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马相如旧琴所制,通体黝黑,隐有幽绿,名为绿绮。”
  “五娘是名闻天下的贵女,居士是世人称颂的新相,”益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个光,为你们做裁判好了。”二人自无不应。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话要问,”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输了便输了,”钟意淡然道:“有什么要紧?”
  王之薇微怔,轻叹道:“虽未比试,我先输一筹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说了声请,开始拨弦,琴声清幽冷寂,凛如飞泉,钟意随之在后,琴声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们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师贺若弼所谱,王之薇所奏为《石博金》,清越激昂,钟意所奏琴曲名为《清夜吟》,幽然静寂,虽然作曲者同为一人,曲风却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国公府却是关陇出身,钟意未出阁前,便与王家五娘子并称,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辈,轻拢慢挑之间,琴音似流水倾泻,颇有绕梁之态。
  琴曲奏完,场中人皆静默不语,连事先说要做裁判的益阳长公主也未做声。
  钟意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来吧。”
  益阳长公主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二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我听得入迷,方才竟连话也说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输了,”王之薇摇头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时难度更大。”
  钟意则道:“曲子是自己选的,怎么能将难度计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这样说。”
  “输了不算什么,输不起才没脸,”王之薇婉拒了钟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礼,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视甚高,以为长安无人,今日见过居士,方知自己不过足下尘泥,心悦诚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钟意起身还礼:“若论其他,未必能胜。”
  “都了不起总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来的女郎笑道:“二位你夸我我夸你,往来行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拜天地呢。”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王之薇笑道:“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居士,望请不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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