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素来朝中命妇若得后宫主子召见,马车皆需停留在内宫外的宫道上, 余后便又按着亲疏远近或是步行、或是乘坐轿辇一类。许氏和霍令仪乘坐的便是四人轿辇,按着规制已是极为不错的了,可见这未央宫的主子的确是给了她们一个好脸面。
  等她们坐稳,内侍便抬了轿辇…
  几个抬轿的内侍都是脚程子快的, 去往未央宫的这一路倒也未曾花费多少功夫。
  许氏一路也未说什么,只是临来到了那宫门之前,却还是免不得握着霍令仪的手细细嘱咐了一番,大抵是让她不要害怕的诸类话语。
  霍令仪闻言却忍不住有些好笑,自打昨儿个宫里传来了旨意,母妃已不是头回与她说起这些话了…其实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往日父王还在的时候,这后宫她不知来了多少回,就连未央宫的那位主子她也见过无数回,只是霍令仪总归不愿许氏担忧便还是柔顺得点了点头。她任由许氏握着她的手,另一掌却覆在许氏的手背上,一双桃花目微微抬起笑看着人,口中亦跟着柔声一句:“母妃说得女儿都记下了,您也不必担心,今儿个娘娘召见咱们左右不过是说些寻常话罢了。”
  许氏听得霍令仪这话,这颗心才算是当真安稳下来。
  其实许氏早年做姑娘的时候,这后宫也曾来过许多回,彼时她的父亲与先帝还是拜把子的交情,这宫里头又没旁的公主,自然她的身份也要比旁人高出不少…那会多的是人奉承她、恭维她,因此许氏在面对这些皇权地位的时候便也生不出几分惧意。
  可如今或许是年岁大了,又或是经历的事多了…
  许氏在面对这些皇权地位的时候难免也生出了几分惧意。
  她掀起一双眼帘看着外头的宫阙楼宇,想着这宫城之中的主子们,心下还是忍不住漾出一声幽幽长叹,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拼着命想往上爬,低的想往高处,高的想往更高处,直到做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而这一切为得不过是想把这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掌握于自己的手中。
  所有人都奉承着他们,所有人也都害怕他们…
  不过是因为只要上位者的一句话,便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这…让人如何不惧?
  “母妃?”霍令仪察觉到许氏面上的恍惚和怔然,忙伸手轻轻捏了她一把,等许氏回过神才又低声问道:“您怎么了?”
  许氏闻言却摇了摇头,她反握了霍令仪的手,眼看着女儿明艳的面容,面上也跟着重新化开一道温和的笑:“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她这话说完便也未再多言,等轿辇停下,喜姑上前禀了言,许氏便与霍令仪先后下了轿辇。
  轿辇是停在未央宫门前,虽说先前喜姑已转了皇后的话是言让人无需禀报就可进去。
  可上位者这般说,她们身为臣下的却不能这么做,若不然便是蔑视皇权…因此许氏还是请喜姑先遣人去通传了一声,而后便与霍令仪侯在那外殿的廊下,等人通传之后又由人过来禀话,两人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
  许是晨省结束还未有多久。
  即便两旁的窗棂皆开着,可这殿中的女人胭脂气伴着那茶香却还未曾消个干净…霍令仪素来闻不惯这些,只是此时到底身处后宫之中,她也不过是垂首折了一回眉心罢了。等再行了几步,两人便恭恭敬敬朝座上之人打了礼,口中一并是呼了尊称。
  “快些起来…”
  说话的正是皇后秦舜英,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可那语调声线却还是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雍容感,让人委实不敢十分亲近。她一面是着喜姑扶了两人起来,一面是笑着与许氏说道:“如今这殿中又没个外人,你又何须与我这般多礼客气?”
  许氏闻言一时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和秦舜英从来都算不上是多好的关系,即便当年在闺阁之时两人因着年岁的差距也未曾说过几句话。后来秦舜英成了天子妇,而她成了王妃,虽说也曾参加过几回宫宴面见过几回,可许氏素来不是一个善打交道的,自然与秦舜英的关系也算不上亲近。
  此时但凡是个能言善道的也不过是笑着赔声罪,保不准还能把那关系扯近几分。
  偏偏许氏并不是个会说道的,这殿中没得就显了几分冷清。倒是霍令仪察觉出了许氏的踌躇先笑着开了口,她是朝秦舜英又打了一礼,口中另又跟着一句:“娘娘恩宽大度,可我们却不能仗着娘娘的疼爱不知礼数…”
  秦舜英听闻此言,先前折下的眉心才又弯了几分,她笑着朝霍令仪看去,眉眼温和,语调带笑:“倒是把你这个鬼机灵给忘了…”她这话说完是又细细看了回人,眼瞧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心下却又止不住一个“咯噔”。
  今儿个霍令仪因着面见贵人穿得是郡主的服制,其实这类服制大抵庄重,若年岁不够难免撑不起来。何况信王的事还没过去几个月,秦舜英虽知晓这个小丫头与别的贵女不同,可再是不同也不过是个还没及笈的小丫头罢了。
  因此在许氏和霍令仪来前,秦舜英便已在心中勾画了两人会是一副什么面容。
  如今眼瞧着两人,许氏倒是与心中勾画的极为相似,可眼前这个小丫头…不仅半分愁容不显,反倒是比以往还要好看几分。这样一身庄重服制不仅未能压住她的明艳,反倒是还多添了几分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沉稳和底蕴,倒也怪不得能被誉为“燕京第一美人”。
  其实早先时候秦舜英对霍令仪也是动过几分心思的,陛下素来是重感情的,霍安北早年有从龙之功而后又一直坚守在边陲防线,护得梁国太平…若是能把霍令仪择为自己的儿媳,太子在这朝中的地位自然是能够越发稳固几分。
  可后来…
  喜姑领着女侍上了茶——
  秦舜英也敛下了心中的那几分思绪,她笑着让两人入了座,而后才又开了口:“原是早就想着要请你们进宫过来坐坐,可念及你们家中事务繁多,这才耽搁了…”她说到这便又深深叹了口气:“信王这桩事,本宫和陛下都觉得痛心不已,他征战沙场二十余年,没想到临来竟没于那边陲之地。”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接过喜姑递来的帕子拭了回眼角。
  许氏和霍令仪闻言也跟着默了一回,这事虽已过去有一段日子,可每每听及难免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哀伤。等过了一瞬,许氏才开口朝座上之人说了话:“娘娘切莫伤怀,夫君一生征战沙场,如今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
  她说是这般说,袖下握着帕子的手却还是免不得握紧了几分,只有强忍着才能把那悲痛埋于自己心中。
  霍令仪自是察觉到了母妃的悲痛,心下也跟着溢出一声绵长的叹息,她们身为臣下终归只能按着上位者口中的大义说句无碍…可这其中种种哪能当真无碍?她想到这,私下便又握了回母妃的手,等人平稳了心神才松开了手。
  秦舜英自然也察觉到了她们底下的动作,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落了手中的帕子置于膝上。她的眼眶仍泛着几许红,面容却依旧是雍容华贵的,眼看着两人口中是继续说道:“倒是本宫惹你们伤心了…”待这话说完,她便又看向许氏,跟着言道:“你素来身子弱,本宫前些日子着太医院制了些上好的养身通气丸,等回去的时候你也带些回去。”
  等许氏应下——
  秦舜英才又跟着幽幽一叹:“世子年幼,往后这王府上下可还得靠你们母女撑着呢。”
  这话刚落,外头便又起了一阵动静,伴随着一阵佩玉声响跟着一道娇俏的女儿音:“母后,我听闻令仪来了?”
  人还未至,声却先行,正是安平公主周承棠…宫中子嗣并不算多,公主更是只有这一个,周承棠身为皇后嫡女、太子胞妹,自幼便是被人娇宠着长大。因此她这番未禀而入,这殿中众人自然也未觉得奇怪。
  没过一会,那布帘便被人打了起来,却是一个约莫十五余岁的姑娘立在帘外。
  她穿着一身繁复宫装,身上的装扮无一不是出自宫中的巧匠之手,眉目如画,远远瞧着便恍如那神仙妃子一般。
  周承棠一手握着帘子,一面是先看了眼殿中,待瞧见坐在位上的霍令仪,一双杏眼还是免不得闪了一瞬。可也不过这会功夫,她便笑着落下了帘子朝秦舜英走去,口中是娇娇一句:“母后真是的,明知我念着令仪也不知与女儿提前说上一声。”
  “你这丫头却是越发不知规矩了…”
  秦舜英话是这般说,面上却是遮不住的笑意,哪有半分责怪的样子?她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儿子自幼被立为太子,十岁之后便去了东宫平素也鲜少得见,可女儿却是自幼在跟前长大的,知冷知热的免不得便更加疼上几分。
  她这话说完是笑着伸手点了点了人的额头,口中半是嗔道:“满眼只有你的好姐妹,也不知去给信王妃先请个安?”
  “娘娘,不必…”
  许氏这话还未曾落下。
  周承棠便已笑着先给她打了个礼,礼数周全,口中是唤人一声:“信王妃。”
  许氏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半侧了身子受了人半礼,等两番又打了见礼,周承棠才又握着秦舜英的袖子轻声与人撒起娇来:“母后,我与令仪许久不见了。”
  她一副女儿娇态,自是惹人开怀。
  秦舜英知她心思便也未曾拦人,只笑着与人说道:“让你们陪着我们说话倒也显得拘束,既如此,你便带着晏晏去外头四处走走…”等这话一落,她才又握着周承棠的手跟着一句:“你可得好生照顾人家,若是让晏晏受了委屈,母后可饶不了你。”
  “母后——”
  周承棠轻轻翘了嘴,声音娇娇却是不依人这般说道,等秦舜英又柔着声说了句好话放了行,她才笑握着霍令仪的手往外头走去。
  …
  等出了未央宫。
  周承棠便打发了几个宫人退后几步,她却仍旧挽着霍令仪的手往前走着。长廊之下,她娇俏的面容微微半侧对着人,一双杏眼一闪一闪得显露出一副灵动模样:“我听宫人说,你前些日子一个人跑去边陲了,令仪,你可真厉害…那处外藩乱民这么多,你可真不怕出事?”
  女儿家的声音很是动听,话语之间也透着几分担忧与关怀…
  可只有霍令仪才知道眼前这幅娇俏面容下的人却是早就对她藏满了毒意和恨意,前世她在新婚之夜被柳予安抛弃,这燕京城中对她最为嘲讽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安平公主。
  新婚之夜——
  她居高临下得站在她的身前,带着从未显露于人前的蔑视和嘲讽俯视着她:“霍令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
  “你不过是个郡主却处处受人尊崇、被人追捧…明明我才是这大梁最尊贵的公主,凭什么世人只看得到你霍令仪?”
  “好在…”
  “以后这燕京城再没有你霍令仪什么事了,什么扶风郡主,什么燕京第一美人,不照样被柳予安说抛弃就抛弃?”
  …
  那个时候霍令仪才知道眼前这个人平素扮得一副姐妹情深,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对她生出了恨意…许是想到这些岁月里的前尘旧事,霍令仪的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厌恶。夏日的衣衫并不算厚实,她甚至能感觉到周承棠挽着她胳膊的手透过来的热意,黏黏糊糊的就跟那林中的蛇一般,令人觉得难耐。
  可不管她的心下是如何想的,面上却无半分变化。
  她任由周承棠挽着胳膊,闻言也只是笑说一句:“劳公主关心,家父尸骨掩埋于边陲之地,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走这一趟…何况我如今不是已好好回来了吗?”
  周承棠闻言面上的笑却还是滞了一瞬,她哪里是关心?她恨不得霍令仪死在外头最好…从小到大,明明她身份最为尊贵,可所有人的眼中却好像只有一个霍令仪。父皇常常夸赞霍令仪不似寻常闺阁女儿,就连母后也时常拿霍令仪来与她比较,还有柳予安——
  她想到建昭十七年,柳予安在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下还是忍不住牵动了几分…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喜欢霍令仪了?
  霍令仪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周承棠想到这些,心中对霍令仪的不喜便又多了几分…她才不想和霍令仪扮什么好姐妹,她甚至就想按着身份不管不顾责罚她一顿!可母后先前的话还在耳畔萦绕,如今这信王府的人还真是动不了,不仅动不了,她还得为着父皇的欢喜继续扮着姐妹情深。
  她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平了心下那些紊乱的思绪才开口说道:“只是可惜了,我原本还以为等明年你过了及笈便能吃到你和柳翰林的喜糖,如今…”
  周承棠这话还未说完——
  霍令仪便止了步子,她半侧着身子看着周承棠,先前还带笑的面容此时却是一片冷清之色,连带着声也跟着低沉了几分:“公主这话是何意?我与柳翰林不过是自幼长大的关系,何谈什么婚嫁?若是此话让旁人听见,还不知该如何诽语。”
  周承棠何曾见过这样的霍令仪?
  往日霍令仪的性子虽然也算不得好,却还从未这般给她置过脸色。周承棠的面色刚沉了一瞬却又思及先前霍令仪话中之语,她可记得早些时候霍令仪谈起柳予安时的那副模样,即便是旁人也能察觉出几分情意,更何况是她…而且柳、霍两家虽然未曾定国亲事,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两家是有这番意思的。
  既如此,霍令仪今朝却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思衬着,杏眼也跟着细细瞧了回霍令仪,待瞧见她面上的不喜,周承棠的心中便又生了几分疑,好一会她才低声问道:“你…往日不是喜欢柳翰林吗?”
  霍令仪闻言也不过是淡淡一句:“我与他不过是从小认识罢了,何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便掀了眼帘朝周承棠看去,口中继续说道:“倒是公主,时常与我提起柳翰林,可是心慕于他?”
  “你胡说什么!”
  周承棠乍然听到这一句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她总归年岁还小,即便生于皇室比起旁人要多几分心思,可提起这男女之事免不得还是乱了心。她是朝后头看了眼,待瞧见那些宫人还规规矩矩立在后头才松了一口气,跟着便朝霍令仪看去,只是她还未说话便又听人缓缓说道。
  “若是公主喜欢柳翰林,自顾便是,只是切莫扯上我…”
  霍令仪面色如旧,连着声调也未有一丝变化,可见是认了真:“你我二人也算得上是自幼长大,大抵知道我这人最是较真,今日这番话我且当做未曾听到,往后若再是如此,我却是不敢再进宫了。”
  周承棠闻言,先前的气却还是消了下来。
  她自然知晓霍令仪的性子,就是因为知晓,她才更讨厌霍令仪…凭什么她霍令仪可以为所欲为,就连她的面子也不卖?可不管她的心中是如何厌恶,面上却终究还是撤了那几分薄怒,如今可不是和霍令仪撕破脸皮的时候。
  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又跟着紧攥了几分,而后便重新换了一幅笑脸挽住人的胳膊,口中亦跟着柔声一句:“瞧你,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几句,你却当真了…罢了罢了,且不说这些了。前些日子我正得了些好东西,今儿个你且去瞧瞧,只当我与你赔罪了便是。”
  霍令仪见此倒也未再说话。
  两人继续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刚转入长廊便瞧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打先的男子穿着一身太子服制,正是太子周承宇。
  周承宇如今约莫二十余岁,生得一副翩翩君子的温润模样。他自然也看到了她们,轻微的一怔后便笑着朝两人走来,等受了两人的礼才开口说道:“这大日头的,你们两这是要去哪?”
  周承棠闻言是笑唤他一声“哥哥”,而后便又笑着说道:“母后与信王妃在宫中说话,我怕令仪无聊便打算请人去我那处坐会。”
  “我瞧是你无聊才非得拉着扶风去你那处才是…”
  周承宇这话说完却是不动声色得朝霍令仪看去,眼前的小丫头比起记忆中好似又长开了几分。即便此时霍令仪低着头,可那微微垂下的细腻脖颈却已显露出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情…他思及此,负在身后的手忍不住又握紧了几分。
  周承宇往日也不是没有肖想过霍令仪。
  世人皆爱美人,他也不例外,何况霍令仪的美是如此的不同。
  男人啊,最喜欢的便是手握这天下的权势以及收服这世间的美人…而霍令仪恰好便是那等手握重权的男子最喜好的那一类。她面容明艳、身段娇柔,偏偏又有着这样刚烈的性子、凛冽的风骨,若能收服这样的女子日夜拥其入怀不知是如何有成就的一桩事。
  可周承宇终究还是这大梁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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