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皇帝夜至郑府, 这么大的动静,郑启昌只要还没死那肯定是知道的。
故而,皇帝一进房门, 郑启昌这便要强撑着身子准备行礼:“陛下.....”
皇帝抬手扶住了人, 道:“郑卿还病着,莫要多礼。朕今日过来, 也是有几句话想要与郑卿说。”
郑启昌微微蹙眉, 倒是端出恭谨的模样:“陛下直言便是,臣洗耳恭听。”
话虽然如此, 郑启昌心里却不免生出些许的疑惑来:若是为着东奚山遇刺之事,皇帝早该在刺客抓住的当时就发作才是,既然皇帝按下不提那便是不打算为此而与他翻脸——他在朝上多年,再如何的争权夺利,自问自己与皇帝之间多少也是有些默契在的。可若不是为着东奚山之事,皇帝又是为什么深夜来此?
皇帝神色微沉,垂目看着病榻上的郑启昌,忽然一笑:“当年先帝病榻之上, 再三与朕说起当年艰辛, 屡屡叮嘱朕要善待老臣, 莫要寒了人心。朕也一直觉得:君臣一场, 便是看在当年的情谊上,青史之上也应有一场君臣相得的佳话。”
郑启昌闻言,心下不由一顿,指腹捻着被角, 面上勉强作出镇定模样,亦是与皇帝追忆起了太,祖皇帝来:“先帝仁善!臣这些日子病中多思,亦是常回想起当年在先帝麾下时的日子。那时候的年景可没现在这般好,军中供应时不时的便要缺点儿,有时候到了寒冬大雪天还得穿秋袄,外头再披一层寒森森的甲衣,真是能把人冻得哆嗦。那会儿真是把先帝给愁坏了,每日关起门来与我算账,额上的褶子都能夹蚊子了........”
“唉,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当年那些老伙计也都去的去、病的病,没剩下几个了.......”说着,郑启昌不由垂泪,似是无比感伤。
皇帝神色不动,只静静的应了一句:“先帝当年亦是常与我道郑卿往日辛劳,说是多亏您在后方几番调度,费尽苦心,方才不缺饷馈,不绝粮道......”
郑启昌听着这话音,心中更是警觉起来:臣子与皇帝说旧情,那是想要以情动人;可要是一个皇帝忽然与臣子说起旧情,那做臣子的可就要小心了。
有句话说得好“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起头也是要说一句“我非尔曹力,不及此”,意思是:我若不是靠你们出力,是到不了这个地位的。然而,回忆完了旧情,宋太.祖紧接着便是说“吾终夕未尝高枕卧也”——我整日里不能安枕。最后,这位宋太.祖就以此借题发挥、威逼利诱这臣下交兵权。
皇帝忽而夜至郑家,说起旧事论起旧情,便是郑启昌都有些怀疑皇帝这是打算对自己下手了。可他左右一想却又不知皇帝这又是为何——连东奚山刺客那事皇帝都压下了没提,那就是为着什么事竟是叫皇帝提前翻脸?
郑启昌正满肚子狐疑,却见皇帝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丢到他的榻上,淡淡道:“月底南边春汛,你们府上却是早早去了南地买卖米粮,正好遇着灾事,这来回几笔买卖,想必是赚了不少吧?”
皇帝眉心微蹙,似是冷笑,又仿佛是讥讽:“这可真是‘未卜先知’。”
郑启昌终于知道是哪里出错了:郑婉兮梦里梦见前世,提前知道了南边春汛之事,为着赚些银钱便派家人去南地采买米粮,低买高卖,正好赚笔银钱以供日后用度。因着这事,自己觉出不对,严审女儿,这才得知了她梦中之谜。后来这事亦是郑启昌给她收的尾。
然而,自己固是心知这买卖米粮之事乃是女儿胡闹,可外人看来:这般大手笔肯定是有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授意。
偏偏,这事实在太巧,买粮是赶在春汛之前,买完了也没立刻走而是正好在月底水灾之时卖出。这般情况被皇帝看在眼里,自是不会去考虑什么梦中之事,说不得立时便要怀疑是他这个做首辅的背地里使人毁坏堤坝,引发水灾,借此发财赚钱.......
郑启昌想通了关节,一时却是不知该从何处讲起。说来说去,他还是没法子解释郑家怎么就忽然突发奇想派人去南地买粮,而且还是那么一大笔数目,正好又是赶在水灾粮价上涨之前。即便他现下真说出郑婉兮梦中之事,且不提皇帝信或是不信,必是要更惹皇帝疑心。
事已至此,郑启昌也只得咬住了巧合之事:“不过是碰巧罢了——臣女正是论及婚嫁的年纪,近年来也学着管家,今年初正好听说了地震之事,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是想起要做米粮生意。此事,臣却是后来才知道的。”
皇帝听着郑启昌这干巴巴的解释,也不知信了没有,嘴里只是淡淡道:“确是很巧。”
顿了顿,皇帝这才缓缓接口道:“本来,朕原是觉得你这些年来在朝政上亦是用了心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上先帝时的旧情,朕是想给你一二的颜面,叫你我君臣二人有个好收场。纵是心知你勾结前朝余孽欲行谋逆之事,朕也只当你是病中糊涂,压下不提,想着日后功过相抵便是了。没想到你现今为着几个银钱竟是连倒行逆施至此。似你这般,目无君上,不顾百姓,岂堪相辅之位?”
郑启昌听着这话,竟有几分心惊肉跳。只是,东奚山之事,他多是推给了前朝余孽,手尾亦是处理的极干净,没留下什么证据,所以此时听皇帝这般说起,自然是不肯就这么应下这“谋逆”之事的。
所以,郑启昌便红着眼睛道:“陛下,老臣已是这般年纪,指不定立时便要去见先帝。陛下何必以谋逆之事辱我清名?臣对陛下、对大齐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明啊!”
皇帝拂了拂袖,淡淡道:“怎么,郑卿这是要朕拿证据出来?”
郑启昌面色一白,随即又冷声道:“陛下若有证据,只管拿出来便是。反正,臣身正不怕影子斜,再不怕那些奸人污蔑。”
皇帝点点头:“也罢。”他一顿,随即扬声,“让周进儿进来。”
郑启昌听到“周进儿”三字,神色微顿,但还是维持镇定,不露声色。
不一时,房门便被人推开,周进儿小心的从门口进来,上前行礼,神色间亦是有几分掩不住的无措与仓皇。
只郑启昌神色镇定,似还有几分疑惑:“陛下叫这人进来是做什么?”
皇帝随口把人叫起来,侧头与郑启昌道:“怎么?这可是郑卿两年前安排到御前的人,这是不认识了?”
郑启昌却仍旧是半点不动:“陛下,这位小周公公我确是见过几次,可若说这是我安排在陛下面前的人,这就实在是太过了——内廷之事,我一外臣岂敢、岂能插手?”
皇帝抬了抬眉梢,目光在周进儿仓皇的面庞以及郑启昌淡定从容的面上一掠而过,然后才道:“郑卿果然还是不应吗?”他很淡很淡的笑了笑,“果然,还是要把这些年你们府上与周进儿的往来字条都拿出来给郑卿看一看,郑卿才能想起来啊........”
听到这里,郑启昌不由的用手攥住了被角,眉间终于沉了下去。
皇帝却是不紧不慢的道:“当年,朕才登基不久,御前少不了要有别家安插的眼线。不过这几年下来,这些人大多都一个个挑出去了,只留了个周进儿。朕知道他是郑卿你的人,这才特特留了下来,私下里还暗示周春海收了他做干儿子。朕平日里偶尔给他派个活,多是能够顺心如意的——比如此回东奚山上,朕让他去马厩给皇后挑马,他去了一趟后,刺客可不就立刻知道了朕要去马厩的事?”
周进儿再撑不住,青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浑身是汗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抖如筛糠一般。
郑启昌冷着一张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然,既是知道了这是郑卿你的人,你们往来的纸条传递朕自然也都是寻了专人提前先看过,再按着字迹临摹,然后才用临摹后的纸条给你们二人传递。这些纸条的原件朕都让人留着,多少也算是个物证。郑卿可是要看?”皇帝的语气仍旧是慢条斯理,神态间甚至还有几分关切模样。
郑启昌却只觉得身上发冷。
他也曾听女儿说起皇帝手段,因此对这位少年天子提高了警惕,多有提防,再不敢看对方不起。但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的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对这人有那样深的恐惧,甚至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了胆寒:皇帝的这张网恐怕早在登基之时便已布下,平日里不动声色,甚至对他这个老臣多有忍让,只把他捧得高高的。等到收网的时候,人证物证俱全,真能把他整个人都兜在网里,再挣扎不动。
听说,蜘蛛便是这般捕虫的——先布好网,只安静的等在旁边,等着虫子傻愣愣的自己撞进来,越挣扎缠得越深,最后那虫子奄奄一息,这便入了蜘蛛腹内。
郑启昌往日里自视甚高,甚至都看不起皇帝,觉得皇帝到底年轻没经过事,不及他这样的老人家深思熟虑。如今,他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身上的这张网,只觉自己果是可悲可笑,活成了别人眼里的丑角儿。
他胸中仿佛烧着一团火,那火越烧越烈,烧得他胸膛里心脏鼓噪,烧得他的冷静、他的理智全都烧成了灰烬。
也正是在这气火之下,郑启昌失去了冷静与理智,冷笑了一声,将面上虚掩的恭谨一并撇开,一字一句宛如刀刃:“既然,陛下如此英明,早便将臣看作是瓮中之鳖......”
他的话就像是最锋利的刀,直直的戳进皇帝的心肝——
“那么,英明如陛下,如何会不知道皇后深中剧毒,性命垂危?”
作者有话要说: 郑婉兮大概是真.坑爹,不过提早说开这事其实反而比较好。
谢谢第一页,序的地雷(#^.^#)
大家晚安,早点休息,么么哒~
ps.34章提到周进儿是两年前调到御前
42章皇帝让周进儿去马厩给皇后挑马;
45章写的是“有意用某人‘钓’了一‘钓’”
46章沈采采看周进儿面熟,周进儿怕她,也是有原因的,后面会说。
第50章 百日之乐
也不知皇帝与郑首辅说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便独自一人推门出来了。
周春海原就候在门外等着,见状连忙上前见礼, 然而当他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皇帝却是吓了一跳:皇帝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
周春海在皇帝身边服侍已久, 素知皇帝喜怒不形于声,这还是周春海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鲜明的怒意——就像是被人激怒到了极点的野兽, 突然之间撕去了冷淡漠然的外表, 须发贲张,爪牙锋锐, 似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开来。
人对于生存、对于危险的本能认知催生出真切的恐惧,那恐惧便似森然的凉意,一点一点的从骨头里慢慢的冒了出来。周春海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退开了几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甚至都不敢去问周进儿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然而,冷怒中的皇帝似乎还有理智。
他抬步从屋内出来,才走到石阶处忽然便顿住了脚。然后, 他终于在众人的肃静中开口说道:“把周进儿送去给孙宗田, 让他好好审一审.....”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口, 抬目扫了一眼周侧的人, 终究没有立时处置郑家,而是道,“都不必送了。”
说着,皇帝漠然转头, 半步不停的拂袖而去。
待得皇帝去后,待得皇帝身边的侍卫压着周进儿离开了,待得身侧重又安静下来,郑婉兮方才回过神来,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身体跟着软了下来,双膝一软,这便跪倒在了地上。
左右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不迭的伸手去扶郑婉兮。
然而,郑婉兮却是推开了这些人的手,自己慢慢的站起身来。她就像是一缕突然见到了光的幽魂,恐惧与惊慌之下只能全凭本能动作,原本英气的面庞仿佛是一戳就破的宣纸,光下都能看见皮肤底下的血管。
“你们都下去吧,不必留这伺候。”郑婉兮咬着唇,用虚弱却冷淡的语气道,“我有话要与父亲说。”
那些丫鬟下人瞧着郑婉兮那张神情异样的面庞,一时间也有些犹疑。
郑婉兮此时却忽然竖起浓眉,厉声道:“怎么,你们这是连我的话都不准备听了?”
一时间,左右的丫鬟下人连忙告罪,胆战心惊的退了下去。
而郑婉兮则独自在房门口深呼吸了一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潮:适才皇帝的神情与眼神和她回忆里的实在是太像了,几乎重合。也正是因此,当皇帝那冷到极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
所以,她现在更加想要知道父亲与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什么让皇帝有了如此大的改变?
等到胸口心跳渐渐平静下来,郑婉兮这才开口:“父亲,我进来了?”屋内没有回音,郑婉兮大着胆子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了靠在床上喘息的郑启昌。
郑启昌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皇帝走了?”
郑婉兮点了点头,看着郑启昌那难掩颓败的面容,不禁问道:“父亲,你们究竟说了什么?陛下他怎么就......怎么就忽然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郑启昌只缓缓的阖目,并不应声。
屋内静的只能听到父女两人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哪怕地上掉了一根针都清晰可闻。
郑婉兮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等不住,急切又慌张的叫了一声:“父亲!”
郑启昌终于垂下了他始终昂着的头,他花白的鬓发在室内的灯火下如同银丝一般清晰,仿佛一根根都能数出来一般。而他脸上、脖子上的那一道道皱纹仿佛是刀刻出来的,沟壑难补。
此时此刻,他的衰老与颓然是如此的明显,如此的不可掩饰。
叫人不觉想起孔子那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郑婉兮为人女,看在眼里,更是心如刀割,眼中酸涩,几乎落下泪来:她的父亲年轻时也曾是踌躇满志的书生,一腔报国热血,不幸得罪奸人,被贬华洲。后又入太.祖麾下,他为太,祖呕心沥血、耗尽苦心,历经兵戈铁马,落下一身旧伤,这才有了他今日的首辅之位。
而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人叫做“郑半朝”,本该是何等的风光?
然而,就在今日,这位本该骄傲一辈子的老人却似一个寻常的老人一般垂下头,把自己早生的白发、满面的皱纹、苍老的容颜全都展露在人前。如同终于向命运、向人认输一般。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郑启昌终于缓缓出声:“年初的时候,我密令宫内眼线给皇后下药,想要为你入宫铺平道路。不巧的是,皇后那日意外落水,因此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并无异状。我本以为那事是哪里出了问题,叫皇后无意间躲了过去。可后来听你说起梦中之事,我才知道皇后她确实是中了毒——所以,她才会恰好死在十一月。”
郑婉兮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冷的发抖,但她还是竭力稳住声调,反问道:“是,是什么毒?”
郑启昌毫无血色的薄唇动了动,吐出三个字:“百日乐。”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毒,很少有人听过。它无色无味,服之亦无法诊出。但是,在药效没有发作之前,中毒之人往往反应剧烈,具有极其鲜明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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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贺家师兄弟听说了南地水灾之事,这便手脚利落的收拾了行李准备过去看看,是不是有需要诊治的灾民。
贺希行这些日子在灾地吃苦受累,累得不轻,感觉自己都瘦了不少。故而,他免不了稍微想念一下宫里的安逸日子,嘴里与师兄说道:“也不知道晋王还有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何了......”
贺从行闻言蹙了蹙眉头,收拾行李的手顿了顿,低声道:“其实,皇后娘娘那里,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贺希行连忙转头安慰自家师兄:“走时不是特意看过脉嘛,这不都好好的嘛。我这人的性子师兄也是知道的,真就是随口一说,师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贺从行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反到是沉声道:“记得当时陛下怀疑皇后中毒,还特意问起百日乐之事.......”
贺希行想起这百日乐这名字还是自己以前闲得无聊的时候和皇帝科普的。所以,他不免心虚的笑了两声,干巴巴的道:“可是,百日乐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中了百日乐的人无一例外都会丧失记忆,痴傻如初生婴孩,只会在最后的一百日里想起全部的记忆,所以这药才叫‘百日乐’。我们都已看过:皇后娘娘神智清明,还和从前一般模样,自然不可能中什么百日乐。”
“正是如此,我方才一口回绝了陛下的怀疑。”贺从行说到这里不由摇了摇头,“现今想来,世间奇毒何止万千,各人体质皆有不同,说不得服毒后的反应也有许多差别。我当时为着陛下急召之事而生恼,又自持高才,一言决断,实在是有欠妥当。若真有万一,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贺希行又连忙劝他宽心:“师兄实在是多心了。”他是真心觉得自家师兄想得太多了:要是不傻不失忆,那还叫百日乐吗?
贺从行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贺希行的心声。他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是实在安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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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从郑府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