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他今天下午去了东宫,候在一边跟太子听大学士讲授。他如今担着个侍讲之职,其实更多的时候他就是陪着太子听,大学士问了问题,他先解一半,让太子顺顺思路再深析。
  从东宫离开,就被翰林院一位老资历的官员拉去喝酒。那人正是小姑娘给他的簪子里写着的那一号人,是与宋霖有暗交的,名唤杜和光,如今是侍讲学士。到了九月估计就要直接升迁到詹事府为詹事。
  而翰林院的人又是去了一大半,他也就没有推脱,倒是听到不少消息。
  宋霖为太子顶了私自联系边陲戎守重将的锅,其是要釜底抽薪,把真正贪墨的人给供出来。如今皇帝已命锦衣卫暗中去收集证据拿人,而今晚在场的多为太子一党,议起这个话题自然是气愤激昂。
  当然,是对他这‘举报’宋霖的人气愤。他们敢当他面说捉拿的事,不外乎就是在嘲讽他,想让他感到害怕和心虚。
  随后又给他灌酒,想见他露出醉后丑态,结果没一个能喝过他的。
  最后还是杜和光出来收拾残局,才没让那些人真的失了仪。
  他猜测,应该是宋霖和杜和光说过什么,杜和光变相来给他送消息的。
  徐砚慢慢走到马车边上,齐圳听到动静当即从车辕跳下来:“三爷,恐怕要下雨了,我们得快些回府。”
  说才落,黑沉的夜空就闪过一道紫电。
  “——有些人快跑吧,挨雷劈了的人,自古不少啊。”
  一个喝得醉歪歪的官员指着天,看向徐砚。
  天边的雷声就像附和他的话一样,轰隆隆而至,几个人在后头哈哈大笑说着:“快跑吧,快跑吧。”
  “你们!”齐圳自然也听出讥讽的意思,脸色一冷,捏着拳头要上前。
  “齐圳。”徐砚伸手拦了他,被人针对也不见生气,面上竟还带着笑说道,“徐某倒希望诸位大人永远不会有听到雷声要发怵的时候。”
  刚才还起哄的几人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登时都噤了声。
  在朝为官的,万般矛盾都处于党派对立与政见不相同。再清廉,也做过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不能问心无愧。
  此时又是一道紫电闪过,照亮了徐砚带笑的面容。青年明明眉目温润,却被那光影映得极清冷,白皙如玉的面庞甚至让人感觉到几分森然。
  噤声的众人想到外头对这徐家老三的传言——性子乖戾,笑里藏刀,最是记仇,神色变了又变。
  刚才还讥笑,现在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徐砚嗤笑,也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上了车。
  齐圳还是有些气不过,目光冷冷扫向众人,仿佛要记下他们的面容,然后才回到车辕驾车离去。
  杜和光见到最后不欢而散,无声轻叹。其实太子若真失了势,这里头又能有多少人坚守初心的,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可惜没人知道,徐砚并不是他们所想的‘百步’。
  徐砚走到一半,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打得车顶噼啪作响,等他回到府里不小反而更大了。
  “三爷,您先顾自己吧,车上的帐本明日再拿就是。”
  雨带着风,手臂粗的树枝都被吹得弯了腰,齐圳手里的伞也打不住,见到他光顾着护帐本不由得着急。
  “挡好,走吧。”
  徐砚不为所动,这可是小姑娘的身家,哪里能被淋到。
  齐圳劝不动,只想叹气,他们三爷对那宋姑娘也太好了些,这真要当成亲闺女养了。还让三爷看这些小帐,简直大材小用。
  主仆俩回到住处,身上都湿了大半,徐砚把帐本放下擦干手翻了翻,见没沾上雨水,总算放下心来。
  齐圳拿着干的细棉帕给他擦湿衣,正好禀事:“三爷,您白天让查的宋姑娘那两家铺子,确实租金低于市价一半,且真正租凭的人家是宋家大房夫人的娘家,潘家。现在签契的人,不过是潘家的一个下人。”
  “两家都是?”
  徐砚擦衣裳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把帕子甩在桌案上。
  “是,两家都是。又是最旺街区当街的铺子,卖的是丝绸和米面,最得利的东西。宋大人当年是怎么租给那人的。”
  “你既然都说是潘家在掩人耳目,宋大人先前肯定也不会细查。只要年年缴了租,更不会查,这帐是宋大人走的,但真正过问的未必是他。”
  也就是说,宋霖手下有人和潘家通气,给了潘家这个便宜。
  徐砚就想起昨儿宋大夫人来替陈家说项的事,笑了一声:“明儿你就派人去把铺子直接收回来,他们不搬,就告诉他们。以奴身签契,根本无效,若敢闹事,就报到官府里。那奴才自然会回去报信。”
  他就是要给小姑娘出这口气了!
  第20章
  夜里袭来的一场雨,直下到近天明才收了势。
  草木被淋得都耷拉着,徐府长房院里刚开了两日的石榴花飘坠一地,粗使丫鬟婆子披着蓑衣,在朦胧的小雨中清扫。
  屋内,任氏正给徐大老爷穿官服,有话在心里踌躇半天,到底没憋住说道:“老爷,轩哥儿今年十四了,明年就要下场。课业繁重,每天下学了还得到母亲还有我们这来问安,若不......让他别跑了,就在外院安心读书。家里也多了个小姑娘,总会撞到不便的时候。”
  徐大老爷对着镜子正官帽,听得手一顿:“你又在胡乱想什么。母亲几乎都免了你的问安了,我也没空过去,轩哥兄弟是替我们尽孝去的。那宋丫头才十一岁,有什么不便的。”
  话里话外是她不懂事了。
  任氏脸上的笑就僵在那,觉得憋屈。徐大老爷见她不高兴,长叹道:“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觉得母亲对你有成见,可母亲是在时刻替你想着,不然怎么会硬要免了你去问安,甚至还提过孀居到另一处。是我强劝她,礼法不可废,她才愿意让你晚间到碧桐院去。”
  “不然母亲根本不愿意过问我们。”
  “我没有说母亲对我有成见!”
  任氏为夫君对婆母的维护也有些着恼,而且她想说的是宋家丫头,怎么就曲解到她对婆母不满。
  即便有不满,她也不会傻到表现出来!
  徐大老爷见她丢开手,跑到一边闷坐着,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过于严厉。他走上前,声音轻柔许多:“别瞎想了,等到轩哥儿要上场前再说。也许到那时母亲心疼孙儿,先提出来也不无可能,衙门里还一堆事,我得走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转身拢着官袍袖子离去。
  任氏侧头看向窗外,小厮给徐大老爷撑着油纸大伞,徐徐往院子外走。她莫名地心烦意乱。
  过了不久,守门的婆子寻了她屋里的大丫鬟,讨好殷殷地笑着说:“老奴刚才瞧见老爷竟是往老夫人院子方向去了。”
  大丫鬟就塞了几个大钱给她,想着要不要禀报夫人,刚才夫人与老爷说话她都听见了。老爷说差事忙急着走,却转头就去了老夫人,要叫夫人怎么想,不是还觉得夫人早上是在不满老夫人。
  还是不说了吧。她犹豫着转身,就见到任氏冷着脸正站在内室槅扇前......
  ***
  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初宁穿着木屐,扶着绿裳的手慢慢往前走。
  还未走到结庐居,就瞧见一个挺拔的身姿。他一手打伞,一手负在身后,清俊儒雅,模糊的雨幕都无法掩盖他出色的气质。
  初宁远远就笑着喊:“徐三叔。”提着裙摆小跑着过去。
  徐砚听着她脚下木屐与石板地撞击的清响声,忙上前两步,伸了手稳稳把她扶住:“地滑,摔倒了可不是玩的。”
  “不会不会。”
  小姑娘笑着没心没肺,脸颊上露着两个梨涡,十分可爱。身上穿的是他买的那套衣裳。
  明艳的颜色确实更衬她,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
  徐砚看着也舍不得再多说她,带着她往住处去:“下雨不该让你跑这一趟的,但今天我估计不能早回来。让厨房做了几样早饭,也不知道有没有你爱吃的,将就吃一些,我们边吃边说。”
  初宁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乖巧跟在他身后。
  进结庐居的时候,初宁对这名字特殊的院子没觉得哪里特别,等进了小厅,才发现摆设实在是简单......简单到在她眼里就是清贫了。
  一水的原色木制家具,除了正中长案后挂了字画对联,右侧放了个八宝架,架子上只得几盆盆栽。除此之外,居然是再没有别的摆件或装饰。
  初宁又想起他找人借银子的事。
  徐三叔过得真那么清贫的吗?
  徐老夫人也不过问的,还是徐三叔不愿意跟家里人说。
  初宁越看越难过,手捏了捏身上的裙子。徐三叔这样节俭过日子,还给她买东西。这住处真是要应景草庐居所了。
  内疚得完全把自已‘补贴’五百两银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齐圳已经把早饭都摆在临时抬来的圆桌上。汤包、米粥、酱菜、清炒的时蔬、橙心的咸鸭蛋......林林种种有近十样。
  初宁看着摆满小桌的早饭,心里总算安慰一些,起码饭食看起来是精致的。
  徐砚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小姑娘又同情了,让她坐下来。初宁却是拉着让他先坐,然后给他布菜,几乎把那一笼汤包都夹到他碟子上,嘴里说着:“徐三叔您要多吃些,您看着也太清瘦了。”
  看着碟子上的汤包,徐砚一时语噎。
  这话不是该他来说,怎么好像反了。
  不过片刻他就释怀了,小姑娘正满脸关切,大大杏眸就瞅着他,仿佛在说你快吃呀。让他心里暖得不行,心尖都要软成水。
  “好,你也多吃。”他给她也夹了汤包,又把各样小菜都往她碟子里夹一些,让她尝鲜。
  初宁这才拿着筷子,高高兴兴地吃汤包,脸颊吃得一鼓一鼓的。
  徐砚微微一笑,看向齐圳,汐楠和绿裳都被找了借口带到外头。
  他这会才说道:“卿卿,上回你给我的簪子,里头写的东西你都知道吗?”
  初宁点头,回道:“知道的,爹爹给我装起来的,我都背下来了。”
  背下来了?
  “既然背下来了,那些字条就都烧掉吧。”徐砚诧异,思索片刻,把想法说出来。
  “为什么,我准备全给徐三叔拿过来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给他吗?徐砚拧眉:“既然你能背下来,就不要留字样了,万一丢失,被别人捡到怎么办?”
  “那我再一条条背给徐三叔听。”
  “你......不怕徐三叔拿到这些,要做坏事吗?你爹爹该有告诉你,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乱给别人。”
  “爹爹只告诉我,这些东西给我信得过的人,徐三叔就是能信任的人,自然不是别人。”
  徐砚闻言一愣,心头似乎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全心全意的信任吗......他笑了笑,轻轻地说了声:“傻丫头。”低柔平和的声音下,是他极力隐藏着的激烈情绪,因为她一句信任而沸腾了的情绪。
  初宁在那笑得眉眼弯弯:“傻人有傻福啊。”
  徐砚又给她夹了汤包,笑着没有说话。
  等她快吃饱的时候,他才再说道:“你那两个铺子不能往外租了,我这边会帮你做别的营生。”
  “是要做什么,我都听三叔父的。”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徐砚打了一早上的腹稿无用武之地。他心里苦笑,只能引导着她带动话题:“你也不问问缘由。”
  要问吗?初宁愣了一下,与他带着笑意的清沓眼眸对视,抿了抿唇说:“那是为什么不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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