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很快,甲班诗文课上这场小小风波却在太学内不胫而走,还不过几个时辰,便在太学之内广泛传开了。人人只道有位侍读丫头搅乱了甲班的课堂,惹得刘太傅勃然骤怒,而最令人瞠目的,却是她竟应对上了沈长歌的韵词,亦说服了刘太傅免于其责。
  这件事传开的悄然,临霜本是不知的。可是不过一会儿,便有其他班室的一些侍读结伴而来,直言是过来瞧看那大闹课纪、又颇具文采的侍读丫头。这一来二去,临霜也不免听到了些风声,再跟人略一打听,完全诧怔住。
  她本想着这件事虽发生得离奇,但刘太傅既已免了难,只消沉淀些时候,便能够自然过去。却不想竟会在不知不觉间流传得更广。她担忧沈长歌,如果这件事传得太盛,那在太学之中,他的处境会否不大好过?
  ——就如,今日刘太傅设罚时,那些人的态度一般。
  临霜坐立难安。
  她很想跟沈长歌问一问究竟该怎么办,可是自诗文课过后,甲乙二班至武院修.习骑射,她没能有机会接触到沈长歌。就这样在屋内空等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临下学时,才见到了结伴而来的沈长昱与沈长歌两人。
  沈长昱本是为寻彩月而来的,远远见到临霜,却不禁笑了,谑道:“诶,这不是今天大闹了甲班课纪的丫头?”
  “四少爷!”临霜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通红,几乎欲滴出血。头几乎埋到胸口。
  沈长昱骇笑,回身垂了下沈长歌的肩膀,“三哥,我先带彩月回了!你们聊。”
  “嗯。”沈长歌轻轻应。
  临霜悄悄抬眼,正巧遇他恰时投来的视线,越过沈长昱的臂膀,静静看着她。她心头一跳,只觉得一丝羞愧涌上心头,默默低下头。
  第52章 认错
  随着沈长昱与彩月一离, 四周完全静下来。
  临霜一直不敢抬头,脑袋垂得低低的,一声不吭。沈长歌便站在她五步之外, 静静瞧着, 脸上的表情同平常一般平静。
  一直维持的沉默令临霜的心里愈来愈觉没底,隔了好一会儿, 终肯尝试着开了口,“三少爷……”
  “嗯。”沈长歌应了一声, 那音色明明是清和温冽的, 可在临霜听来, 却很淡很淡。
  临霜心中惴惴,声如蚊蝇,“少爷, 我错了……我……”
  “好了。”清音打断了她的话语,沈长歌低低道:“回去再说吧。”
  说着转身步出了屋室。
  临霜微怔,只觉心头一阵丧气,刚才努力扬起的脑袋又一次耷拉下去, 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已是夕时,夕晖残映,将整个太学院落全部映成一种亮目的金黄颜色。现下过了下学时分, 大多数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唯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尚还在徘徊。
  跟着沈长歌一路走到太学门前,安小开已经驾了马车候在门口。以往在沈长歌尚无侍读时,一向是由安小开伴他进学的。只是太学中的伴学小厮稀少, 安小开又不喜同侍读的丫头们玩闹。这一次有了临霜,沈长歌便命小开可率先回府,只待下学时驾车来接即可。
  安小开自是不知今日太学中发生了什么,远远见到两人,依旧欢快地同两人招呼,“少爷,临霜!”
  可却见临霜的脸色一直是闷闷的,不禁凑上前,关怀问道:“临霜,你怎么了?”
  临霜摇了摇头。
  “上车。”身后传来沈长歌的声音。
  临霜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本下意识想拒绝,但眼下的情形又不敢驳逆,只能如早晨一般听话钻进车门。很快沈长歌同样坐进去,而后命令着安小开启程。
  一路无话。
  临霜本想着,他既让自己同坐一车,那么想来也会对她说些什么的,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等来他的话。马车在一片寂静中吱呀前行,晃晃悠悠的,直晃得临霜的心都几乎沉了下去。
  见他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动气了。不过想来,这种事情,无论换做是谁,估量着也都会觉得气恼。
  而他应该会很失望罢?
  前前后后,自择选开始,他便一直明里暗中的帮过她数次,可是她却在第一天伴学,就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她想,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伴读了,等回去,他说不定会驳了她侍读的职责,更说不定会把她送出紫竹苑去……
  心里越想越觉难受,临霜眼圈渐渐红了,忍不住竟有了泪意。她抽了抽鼻子,一没忍住,竟真有一滴泪坠下来。
  一方干净的手帕很快递到她面前。
  临霜微愕,愣愣地抬起头。
  将手帕塞到她的手中,沈长歌似乎有些不解,神色轻愕,“怎么哭了?”
  她一刹又立刻垂了目光,用帕子飞快拭去了泪,道:“回少爷,奴婢没哭!”
  沈长歌静静看着她。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马车却在这时忽地一停,同时传来安小开的声音。
  “少爷,到了!”
  沈长歌顿了顿,没有将那一句说完,起身掀开马车的门帘,只手挡住门框,半护着她下了车。
  一下车,沈长歌未曾犹疑,径步往紫竹苑。临霜不敢耽搁,一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安小开自刚刚在太学门口起,便发觉到今日少爷与临霜之间的气氛颇怪,再不敢说什么,双目只一味在两人之间游离,察言观色。
  回了紫竹苑,沈长歌径直回了房间,同时道:“小开,关门。”
  安小开“诶”了一句,将门仔细阖好了。
  沈长歌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你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啊?”安小开傻了,愕然抬起头。便见临霜苦丧着脸,冲他使了个眼色,又点点头。
  “哦……”弱弱应了一句,安小开抬眼看了看沈长歌,只好迟缓着蹭了出去,又自外面关好了门。
  将门轻轻阖闭好,安小开步下屋阶,方才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又停下了,忽地猫着腰又折回了门口,趴在门上听屋中的动静。
  ……
  立在案前,沈长歌开始斟水研墨。
  临霜本以为他只留下她一人,想来这回定是要教训她了,可是却只见他又兀自提笔蘸墨,完全将她无视一般,心中的恐慌与惭愧不由越来越盛。怔怔地等了他好一会儿,看他始终不曾有任何反应,干脆一横心,“扑通”一声屈膝跪下来。
  “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私自扰乱课纪,顶撞刘太傅,还让少爷为难,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声音郑重急切,几乎隐有微微的哭腔。沈长歌有些错愕,诧然回过身去。
  就见她双膝跪地,上半身半伏在膝前,头埋得低低的,没有去看他。垂着首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可见她唇角紧抿,姿态诚挚紧张。
  就这般定了两秒,沈长歌道:“你先起来。”
  临霜却未曾半分动作,执拗地抿了抿唇角,“少爷不饶恕,奴婢不敢起……”
  静了静,沈长歌突然撂了笔,绕开桌案走到她身前,俯身握住她的臂腕,轻声道:“来,起来。”
  他既都亲自来扶,临霜断不敢再拒绝,只得顺着他的力量慢慢起身。
  “为什么认错?”凝神静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复又开口。
  临霜讷讷道:“奴婢伴学第一天,便闯出如此大祸,自然有错……奴婢知错……”
  他也料想到她是因为这个缘由,听着心下却不禁有些想笑,垂眸盯着她的额发,唇角微微勾起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临霜一直低着头,又临他极近,自然望不见他的神色。懊恼地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始末全部讲述了一遍。
  末了又不禁沮丧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但是少爷!我真的不是故意搅乱课纪的!这些真的都是意外!我也知错了……奴婢自知这次祸端闹大,如果少爷要借此惩戒,将奴婢撵出紫竹苑,奴婢也认了,只求少爷不要生气……”
  她兀自说着,沈长歌却赫然在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忽道:“谁说要撵你出苑?”
  临霜话一停,倏地抬起头,“少爷不撵我?”
  沈长歌略微一思,“你想出紫竹苑去?”
  许是临霜平日习惯了应肯,闻言还未经思考,下意识点了点头。
  沈长歌一愕。
  还不等他说话,她一刹反应过来,又立即摇头,道:“不不不不!奴婢不想的!”
  沈长歌默了默,“你觉得我生气了?”
  临霜讷讷地垂着视线,极其细微地点了下头。
  沈长歌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静低头凝视着她,他静默了少顷,视线落在她发髻之上的一柄木钗之上,忽地淡道:“我没有生气。”
  他没有生气。
  但其实,他自知这话说得不对,他是有过一点气意的。只是,他生得却不是她的气。
  当时在课堂上,当他看到她整个人连门带屏风地摔出来时,整个人的确是怔愕的,他未曾想会发生眼下这一幕,可是那一刻,他担忧的却是她有无摔伤,而非是她怎会这般妄为莽撞。
  而其实在她摔出来之前,他便已知晓她就在临课室旁的隔间内,那时隔间动静碎碎,他感到异样,抬头望过去时,就见纱屏窗纸之上,隐约映透得几个淡灰身影。其中一个影子缈淡清秀,鬓上是一支云形的雕木钗。他一眼便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影子。
  然后,没过多久,她便以那般的一副姿态从暗间摔了出来,震惊四座。
  当时那暗间中明明有许多人,可是在太傅的质问时,她却一口将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低眉顺目地认错,便在那一瞬,他突然感到胸口升腾起的一股气意。他其实一直知道她的性情,恭顺善良,素不喜欢争抢,更很少为自己辩解争取什么。可是在当下,他还是突然有了一种,怒其不争的怒意。
  如若她不是这般的性情,不会时时念着为别人考虑,说不定,上一世也不会……
  薄叹了一口气,沈长歌挥散掉了心头七七八八的混乱,唇角微扬,声色放得柔和,“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也没人会将你撵出紫竹苑,别胡思乱想。”
  临霜微怔,悄悄抬起头。
  她却不曾看到他的神情。沈长歌转身,执起方才已备好的笔墨,自一案的纸上提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很快书写好了一首文词。执起纸页吹了吹墨,沈长歌将纸页递给她。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何为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绝。
  这是今日自太学中他所出韵的那首《醉花阴》。
  临霜不解其意,看了看他,又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很快发现了些不同。
  沈长歌道:“你今日对的那词不错,只不过有些地方的用词还是稍直白了些。词讲究意韵浅藏,欲说还休。所以我私人觉得,若将‘为谁伤感语’中的‘为谁’改为‘何为’,韵脚的‘永别’改为‘永绝’,或会更好一些。”
  怔了怔,临霜迟钝地点头,“是。少……少爷说的是。”
  沈长歌微微一笑。
  心中依旧有着些存疑的忐忑,临霜试探地问道:“少爷,您真的不动气吗?”
  “嗯。”
  咬了咬唇,她望着那一页词,想着他自一入屋便斟水研墨,便对他摇了摇手中的纸,又问:“那您今日把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不是为了教训她?也真的未曾想过撵走她?
  沈长歌一默,“还有一件事。”
  临霜眼神微凝,透出些许淡淡疑惑,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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