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第3章 帝后大婚
  虽然李定宸恨不得明天就大婚,而后就可以摆脱过去那种尴尬的状态,能够自己作主,但帝王大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且还有得耽搁。
  事实上,婚礼的步骤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本朝从未有过帝王纳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纳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礼部几乎为纳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但太子纳元妃却着实不少,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纳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纳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纳后的先例,但纳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纳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第4章 皇后威武
  朝拜过后,便是回转后宫,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撒帐,结发,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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