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节

  十月二号早上,程心与大妹坐车去深圳,经罗湖过关香港。
  出境排队时,程心低头玩手机,大妹冷不防地推了推她,以极低的声音说:“大姐,他看着你。”
  “他”?
  程心抬眼,随大妹的指示望去,愣了。
  霍泉与向雪曼在隔壁的特别通道排队,他们身穿情侣t恤牛仔裤,头戴情侣鸭舌帽,一人拖一个行李箱。
  向雪曼拿着手机在聊电话,低笑声不断,霍泉搭住她肩膀,站在靠近的这一边,脸容平静地看着程心,就像一个陌生人看待另一个陌生人,通常下一秒他的视线就会移开。
  但他没有,见程心望过来,反而定定地与她对视了数秒,直至程心转过神,率先收回目光。
  他所处的特别通道办理速度特别快,没几下,他与向雪曼快人一步地出了境,往香港那边走。
  “听阿爸讲他娶了高官的女儿,你昨晚去十九楼就是饮他们的喜酒吧?估计他们今天经香港坐飞机去度蜜月。”大妹说。
  程心:“你还记得他?”
  大妹点点头:“当然记得。本来不记得,但旧年国庆,锦中在图书馆办了个照片回顾展览,里面有很多关于他的照片与介绍,看完之后我就想起他了。几年前阿爸住院,他和姑姐姑丈一起来探望过。”
  程心没出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好说。
  大妹却意外的多话,又说:“大姐,你讲过他不是好人,可为什么他还能娶高官的女儿?这一听起来,就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成绩好吗?”
  程心哑然,这个问题她好像也思考过。
  莫名的,脑里响起昨晚婚宴的背乐歌,“现在纵使不清楚我最爱你什么,寻觅你,留住你,全凭直觉……”
  她摇摇头,回答大妹:“人家喜欢,你拦不住。”
  出了境,程心故意放慢脚步,大妹悟出她的用意,便不催不赶,慢慢跟着走。
  到了香港那边排队入境,早走几步的鸭舌帽夫妇已经不见人影。
  入了境,坐地铁去九龙塘下车,出了站就到浸会医院。
  出发前程心打过电话给阿爸,知道大女儿和二女儿要来这边看阿妈,阿爸起初一个劲说:“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
  但没坚持多久就由得她们了。
  程心与大妹抵达医院时,阿妈刚刚完成手术,受麻药影响仍处于昏睡中,护士将她推至监护病房观察。
  黄教授是手术的主刀医生,一出来就恭喜阿爸,说手术很成功。
  阿爸憨憨傻傻地笑,一边点头一边连声道谢:“多,多医生,医生谢,谢。”也有些语无论次。
  隔着玻璃窗,程心与大妹小妹站在走廊处,静静看着病房里躺床上昏睡的阿妈。她盖着被单,双眼闭合,脸色有点腊黄,四肢躯体接驳了几台医疗仪器,在一堆器械的围堵中,身形显得又弱又小。
  “我发现一件事,”小妹突然说,“阿妈有白头发了。”
  气氛静了静,大妹接了句:“阿爸也有。”
  程心鼻管有点酸,岔开话题:“你们口渴吗?我去买饮的。”
  未等大妹小妹应话,她就转身走开了。
  此时手机响,她转移到某角落接听。
  来电是郭宰,他问:“到了?”
  程心“嗯”了声。
  “手术结束了吗?”
  “嗯。”
  “成功吧?”
  “嗯。”
  几声“嗯”里,鼻音越来越重。
  郭宰低声问:“哭了?”
  这回没“嗯”了,什么应声都没有。
  郭宰叹了口气,等了等,再说:“你晚上住哪里?我去找你。”
  “不要!”这个问题倒应得很快。
  阿妈来香港做手术,为了方便煮食,有人照应,阿爸与小妹寄住在姨妈家。姨妈家很小,挤不下更多人了,所以后来报到的程心与大妹只能住酒店。试问一心要保密地下情的程心,怎么可能允许郭宰来找她。见面是不可能的,躲厕所里与他聊聊电话还行。
  第二天,阿妈情况稳定,被转入私家病房。她睡醒后,程心与大妹小妹在跟前跟后服侍。
  未到中午,外婆与阿姨姨妈一起来了。知道大妹今天下午要赶回去上学,她们叫程心送大妹去坐车,又叫阿爸和小妹回去休息,说阿妈由她们来照顾即可。
  劝走四父女后,外婆细细打量术后憔悴的阿妈,轻声问:“有无哪里不舒服?有不舒服的话,第一时间通知医生。”
  阿妈半躺在病床上,后背靠着床背,脸望向病房的窗外,有神无气说:“心不舒服。”
  外婆叹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医生认为要切,那就切,不切的话,你分分钟连命都无。”
  阿妈不以为然:“切,做一场手术多少钱?住在这里私家病房,一晚又要多少钱,你以为这条数他们不识计?他们当然巴不得越多人做手术越好。难为我,无端端无个子宫,以后想生都难……”
  闻言,外婆与阿姨姨妈无不愕然。
  “你的意思是,你原本还准备生的?”外婆不可置信问。
  阿妈望着窗外不出声。
  “唉!”外婆重重叹了口气,“阿秀你不要跟我讲笑了!早几年,早十年,我们劝你,劝你劝阿伟,再追一个,你们不同意,实牙实齿讲不再生,现在居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阿伟的意思?”
  如果是阿爸的意思,阿妈又切了子宫,那……
  阿妈本就心烦,听外婆闹了闹,更烦,一度不想说话。
  她不说话,外婆就慌了,又气又慌,追着问,逼她回答。
  阿妈没好气,扔了一句:“是我意思!”
  外婆不太相信,确认:“不是阿伟的意思?”
  阿妈拿手捶了捶床边,横着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这样想!”
  外婆与阿姨姨妈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阿妈情绪上来了,眼睛骤红,哽咽着说:“我以前听他讲,不生,是因为无想过他会发达。以为一家人简简单单过日子,那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省得就省。鬼知道他人到中年,猪笼入水……桂江几个股东,个个都有儿子,有些大学毕业了,进来公司帮手,子承父业,不知几风光。偏偏就我们家无……阿伟提过好多次,想搬去北苑的别墅住,那里小区环境好,物管好,但我不想去。去来做什么?看着人家和儿子早出晚归,而我们三个女儿呢,影都无一个!这种情况,你们平心而论,我要不要再生一个!万一以后他突然眼红人家,想找个儿子出来接他的职位,他去哪里找?啊,他去哪里找?是不是像在……”
  阿妈越说越激动,抽了抽气,话中断了。
  外婆她们立即劝她,说刚完手术,千万别动气。
  阿妈自知状况,配合着冷静,没多久就平伏下来了。她深呼吸,认命地说:“算了,现在讲什么都无用,切了就切了,以后怎样,听天由命吧。”
  她过于激动或者过于沮丧,都不是家人乐意所见的。
  阿姨安慰她:“别这样讲,我觉得姐夫很紧张你,无那种意思,二姐你想多了。”
  外婆说:“就是啊,你也会讲,在香港做一场手术,住私家病房,要花多少钱?阿伟大可以叫你在乡下做手术,大可以帮你报普通病房。但他心痛你,担心小病变大病,才做这些安排。”
  姨妈也说:“阿伟这几天住在我家,无一晚是睡得好的,吃饭也少,我觉得他都瘦了。”
  阿姨马上和应:“对对,我今天一看二姐夫,就感觉他瘦了。”
  外婆轻拍阿妈的手,好声劝道:“所以我们有眼看的,你讲的那些,全是你自己乱想的。别乱想了,再乱想,对你和他都无好处。”
  阿妈又深深吐了口气,望着窗外,不哼声不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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