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又循循善诱道:“工农兵大学生入学时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虽说毕业之后,都能坐办公室、当干部,但他们走到哪里,别人都是瞧不起的。好多人私底下谈到他们,甚至觉得他们还不如一些高中生有文化。我既然有实力考大学,就着实不想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去读书。”
  这个才是她真正的心声。有能力得到更好的,为啥要拿次一等的呢?
  黄有德还是很担心:“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可是清大。你参加高考,能考得进清大?”
  简悦懿低垂下头,忽然又抬头强颜欢笑:“我能行的。我们班主任都说过,以我的成绩,只要再加把劲儿,要考上清大也不是不可能。”
  这模样生生地把黄家两口子给看得胸口发堵。这懿丫头咋就那么傻,把去清大的机会让给她哥,自己却只能去读普通大学。
  他们劝说了好一阵,简悦懿都坚持要把名额让给她哥。
  黄有德实在是看不过眼:“是不是你哥挑唆你爹娘的?他去年就被推荐到省城大学念书了!都已经念了一年了,现在又盯上清大的名额,像话吗他?!”
  要是那死小子作怪,等会儿他就一个电话打到他学校去,告他一状!不过这话不能跟懿丫头讲,要不然,她那么善良,一定会伤心的……
  可简悦懿“善良”是“善良”,又不傻。她马上看穿了黄有德的意图:“叔你可千万别乱来,我哥在省城什么都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啊?是春莉……”惊觉说漏了嘴,她赶紧闭死了嘴巴,再不说话了。
  黄有德还想从她嘴里撬出来一些信息,李秀兰却又在他后腰上掐了一把,示意他别说了。
  等简悦懿走后,他才问自家媳妇:“你刚才掐我干嘛?”
  “我刚刚琢磨了一下,这个清大的名额在懿丫头手里是攥不稳的。有那样偏心眼的爹娘,他们只要到公社上去闹一闹,就能把名额给她闹没了。再说了,就算你帮她解决了这回,你还能时时刻刻在她们家守着盯着?到时候,暗地里吃亏的还是她。”
  黄有德急了:“那怎么办?”
  “她说得对,工农兵大学生本来就被人看不起。高考恢复了,多了凭本事考进大学的人,工农兵大学生就更不值钱了!既然她有把握能考上重点大学,就让她考去。”
  至于简老二两口子,还有那个没事挑事的简幺娃嘛,呵呵。
  她低声凑到自家男人耳朵边叨咕起来。说完了,就跑出去找左邻右舍聊八卦了。
  “张大姐,银花妹子,你们听说简家发生的事儿了吗?唉哟,简老二两口子真不是个东西……”
  很快地,这事儿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出去了……
  而黄有德也跑去公社那边,找社里的干事调了简悦懿大哥简晓辉的资料出来,查了他学校那边的联系方式,就给那边的传达室打了个电话。
  简晓辉很快就被人喊出来接了电话:“喂,哪位?”
  “我是你黄有德黄叔。简家小子,你听好了,你大妹懿丫头这回得了公社里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而且推荐她去的地方还是清大。但是懿丫头一心念着你这个当哥哥的,说你的才干,现在读一所普通大学实在是太浪费了,非要把名额让给你。”
  “啊?!咋回事?!”这天上掉的馅饼实在太大块了,砸得简晓辉完全没反应过来。
  黄有德就把事情跟他简略地讲了一遍,又道:“听好了小子,这回要不是托了你妹的福,这么大的好事儿根本轮不到你头上!你以后可得对她好点,要是让黄叔知道你跟你爹娘合起伙儿来欺负她,小心我把你腿儿打瘸!”
  简晓辉急了:“黄叔,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我现在已经快念完大一了,我大妹还没着落呢!你赶紧拦着她,千万别让她干傻事!”
  黄有德一听,乐了,好好好,这小子还算有点儿良心。就把简悦懿告诉他,今年冬天将要恢复高考的事告诉了他。
  简晓辉沉默了一阵,突然道:“我给大妹她们学校打个电话问问。”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黄有德一放电话,很是高兴,这小子看着就不像是个忘恩负义的。有这么天大的好事砸到身上,都没被喜悦冲昏头,反而先去确定这事儿对他妹有没有妨害。
  也不妄你妹把名额让给你了!
  这些事简悦懿是不晓得的。对她而言,她只是想好好教训教训简春莉。那个倒霉蛋敢谋算她,她就偏要叫她瞧瞧,她谋算的东西她根本就不在意。而且,她就是给谁也不会给她!
  至于她为啥要让给她哥呢?
  她哥简晓辉在书里露脸的次数并不多。但这并非是因为他太过平庸的缘故。相反,他是一个相当会来事的人。
  他是简爸简妈的头一个孩子,在读书上只称得上是“过得去”,但却一天到晚都在往公社上跑。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必定是要留下来孝敬公社干部的。干部们要做什么,他也是头一个响应的。
  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这么懂事,实在是与别不同。他很容易就得了干部们的青眼,嘴里还总叨叨着啥“平时全面搞建设,需要时准能过得硬”之类的套话。
  大家莫不认为他这人思想觉悟高。于是去年社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就把他推上去了。到现在,他已经读了一年大学了。
  在这个大学生稀缺的年代,他一个没权没势没依靠的农家子弟,能够干倒一众关系户,鲤鱼跃龙门,念上大学,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不过,这样的人也精。他以前没去念大学时,在家里既不会对原身简悦懿多好,也不会帮着简春莉说话。反正就是两头都卖好,谁也不得罪。
  他这个策略对他自己而言肯定是最合适的。爸妈给他饭吃,天命福女带旺他的气运,他确实两头都没必要开罪。而且,只要不卷进家庭纠纷,他就有更多时间可以跟公社干部们混在一起,拉近感情,替自己赚下一个好前程!
  不过,简悦懿实在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她可没想过要去慢慢感化她那对偏心眼的父母,而且那种人心眼本来就是歪着长的,再怎么感化也不可能感化得了。
  那好吧,你们不是想叫我把名额让出来吗?我让。
  不过我让的对象是你们的儿子。有这么大的利益摆在他面前,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这滩水本来就浑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浑点。
  她嘴角上翘,按照这个年代的观点,儿子才是给父母摔盆、养老送终的人,闺女那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倒想看看,等简晓辉也盯上这个名额后,简爸简妈到底是继续偏心幺妹,寒了儿子的心呢?还是忍痛放弃幺妹,为自己两口子的未来打算?
  这样,这场戏才好看得起来。
  第10章
  很快,简爸简妈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儿了。
  不管他们走到哪儿,总是有人对着他们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每天早上大家在队部集合,由黄有德分配每个人一天的劳务时,他俩也必定被分到最重的活儿。
  这也就算了,反正重活儿的工分多。
  可记工员像是跟他们有仇似的,回回都给他们少记两三个工分。
  “老李,你记工分不公正啊!我记得我没得罪你啥吧?而且我家懿丫头才帮队上干了那么大一件事儿,你咋这样呢?”简爸非常气忿。
  记工员老李用力鼓掌:“原来你还记得这茬儿啊!”接着又冷哼一声,“有事就知道一个劲儿地提懿丫头了,没事就可着劲儿欺负她。还好意思觉得委屈,哼!”
  一拍屁股走人。
  简爸:……
  这都算是好的了。没两天,他自留地里的庄稼都被人挖跑了一多半!
  “大海,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怎么人人都针对咱们呐!呜呜呜!”简妈一屁股坐在地里哭。
  简爸眼瞅着自己一季的辛劳打了水漂,正难受得不行,一听媳妇儿的抱怨,顿时就炸了!冲过去就开始揍她:“你还说!这怪谁?!这怪谁?!要不是你对懿丫头那么过分,乡亲们能这么针对咱家?!”
  捶了两拳,到底是没舍得继续下手。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家里走。
  简妈被揍得老半天直不起来腰。这还是她嫁到简家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挨揍!她眼里含着泪,咬着牙地骂简悦懿。
  可她骂又咋样?这会儿简悦懿正优哉游哉地在简老太家里吃着西瓜呢。乡亲们知道她这几天都呆在简老太家里,一个二个的有啥好东西,都往这边送。
  水果在这年头可是好东西,难见得很。可她这会儿竟也吃上了。
  她吃了一块,见她爷奶那边没动静了,赶紧左右手各拿一块,递到他们跟前:“爷,奶,你们怎么不吃了?”
  这东西稀罕,他们哪儿舍得吃?当然得留给懿宝吃!“你自己吃,我和你奶奶都不喜欢吃这个。”
  她把西瓜往桌上一放,做出小孩赌气的样子:“你们不吃,我也不吃了。没人陪着我吃,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没味儿了。”说完,又歪着脑袋冲着二老甜甜地笑,一脸“我就等着看你们吃”的样儿,逗他们开心。
  简老太和简老汉果然笑了。特别是简老太,在懿宝额头上一戳,笑骂道:“瞧你这刁钻样儿,还跟没长大似的。”
  简悦懿只是笑。
  对她来说,这对老两口是唯二能让她想起现世中的父母亲的人。她的亲生父母以后可能都没机会再见了,能孝顺孝顺眼前人,聊以慰怀也是好的。
  祖孙三人正乐呵呢,外面又有人送东西来了。
  “懿丫头,我给你拿了点儿新鲜的蔬菜来!”
  “还有我的麦子!你慢慢吃,不够跟我说。”
  “还有我的我的……”
  这些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堆堆地凑过来送东西。
  简悦懿扫了一眼,还挺不好意思的:“大家别老是给我送吃的了,乡亲们自己家里也不宽裕,这些东西我就是收下来,心里都觉得有负担。”
  大伙儿赶紧摆手,别有负担!干嘛要有负担?这些东西又不是他们的。
  乡亲们把蔬菜和麦子往地上一搁,一哄而散。
  简悦懿:……怎么觉得这些作物,跟简爸自留地里的作物品种一样呢……
  ***
  寻找水源的方法很快就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了。
  一般的新闻稿件因为排版的缘故,几乎都会进行删改。可这篇报道涉及到救灾大事,上至报社总编,下至排版美编,没一个敢增减一字。
  又因为上面对寻找水源的方法讲述详细,且又有地图标示水脉所在区域,总编一拍桌案,这篇报道就以副刊形式面世了。
  旱灾有救,那可是大事情!
  当天市报的销售就出现了两极分化,销量好的正刊突然无人问津了,副刊却是才刚推出没多久,就被人们抢购一空!
  街上的报童们最初还扯着嗓子喊:“快来看,快来看,救灾方法新鲜出炉了喂!东方红公社第二生产队研究出找水源的方法喽!”
  结果卖了一阵,情势就完全掉了个个儿!变成一大堆人追着报童要副刊!
  报童们吓得一边逃,一边对后面追他们的人哭诉:“真没有了!我手里就只有这点副刊!我上哪儿给你们弄去?”
  这还只是城里的情况。
  乡下地头没多少农民识字,更不会有人愿意把钱花在买报纸上。广大乡村地带自然是不会有人在路上卖报。考虑到这点,市委赶紧给各县县委拨电话,要他们把这份副刊以最快速度下发到各大公社,不得有误。
  可市委的电话不管打到哪个县的县委,后者都会喜滋滋地汇报说:“请您转告市领导,我县已买下足够数量的市报副刊供机关工作人员传阅,并已派专人携刊去各公社下发!”这么大的好事,不用你领导讲,人家已经先就做了!
  东方红公社先前本就已经开过一次表彰大会,把二队队长黄有德拉到台上去大肆表彰,并通报奖励了一番。这回一看城里面,还有上级领导那边震动不小,公社书记琢磨着,不行啊,这事儿太给公社长脸了,这是救了全市农民的大事啊!必须再好好奖励奖励黄有德!
  转天,把黄有德提升为公社干事的报告就打到了县里。
  黄有德听到自己即将成为有编制、吃皇粮的公社干部,差点儿吓得腿都软了!
  他那劳什子的生产队长职务,跟公社干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生产队长看上去威风,有号令全队的职权在手,但实际上真正的酬劳不多——只是一年比普通队员多几百工分而已。
  是,就是工分!不是钱!
  可公社里编制内的干部,就算是最低一级的干事,那也是每个月都有工资拿,有粮票、肉票、工业券等等票证拿的!更别说福利、津贴一类的待遇!那简直比城里的正式职工都值得骄傲啊!
  当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没离开过这片乡村,黄有德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有当城里人、当干部的这一天!
  他双腿不停打闪,脸上浊泪泗流,晃晃悠悠地回了家,在桌旁沉默着坐了好一阵。
  他媳妇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吓得都没敢跟他说话,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坏事!结果他酝酿完毕,抬脸问她:“媳妇,你掐掐我的脸,我好像做梦了……我梦到我当上公社干部了……”
  李秀兰马上就给了他一记爆栗,没好气地道:“吓死我了!没事发什么疯啊?”
  他却瞪大眼睛,高兴得摸着脑袋瓜直嚷嚷:“疼!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公社上真的要把我编到编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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