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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阿乙早已不耐烦,哪里听得进去。他的梵文链破空抽出,风雪间听得“簌簌”疾声,猛地炸响在雪魅立身处。
  屋外暴雪漫盖,屋内山月的喘息越渐剧烈。她紧紧抠着床沿,仰颈闷哼,汗顺着脖颈和双鬓不断下淌,可她摸起来却凉得骇人。
  浮梨淘洗着巾帕,对端盆的山田厉声说:“把参离枝递给她,让她衔着!”
  山田如数照办,切声问:“这般冷如何生得出来?”
  “你将地龙再烧热些。”浮梨摁着自己颤抖的手,“热水不可断,其余的交于我便是。”
  她话音未落,整个院子陡然震动一下。桌椅碰撞,热水险些翻撒在地,外边已经动起了手。
  山月苍白着脸,盯着浮梨,汗水渗湿她的长睫,她缓了少顷,才含糊地念道:“梨姐!你……你休怕……”
  浮梨闭一闭眸,再睁开时已镇定下去。她替山月擦拭掉汗水,说:“幺儿要来了,姑姑接着他!今夜你们必定会母子平安。”
  苍霁阖眸假寐,听着净霖匀长的酣睡声忽然停了。他便睁开眼,问:“怎么了?”
  净霖无端地说:“天冷了。”
  室内的余热正在消退,苍霁缓缓后仰着脖颈,定了一会儿,方说:“明年无事,我必要看着你到天亮。”
  院门外的竹林里已响起了“砰——”的撞击声,降魔杖随着芒鞋磕在石板绒雪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大雪扑朔,刮得褐色僧袍“呼呼”而响。
  苍霁不羁,只在里衬外边搭了件宽袖大衫。他跨门出来,抄了袖看漫天飞雪,也不下阶相迎,只说:“在门外边站着,这里边没余出你的位置。”
  醉山僧略抬了抬斗笠,露出他惯用的那张苍老皮囊。他驻步在院门外,肩头已经铺了层薄雪。
  “你龙息浸身,已藏不住了。”
  “你说笑。”苍霁寒声慢语,“我生来便只会激流勇进。”
  “一年前,我于西途城中告诫过你,你却执迷不悟。”醉山僧说,“你们在此藏匿邪祟,此罪当诛。”
  “这孩子若不是邪祟。”苍霁说,“你杀还是不杀?”
  醉山僧脚踢降魔杖,横臂凌指向苍霁。空中飞雪顿时冲开,在两人之间余出空地。他说:“杀!天地间凡是能生魔者,我都要杀!”
  苍霁朗声肆笑,说:“你此生闭关无用,已经沦为梦魇囚徒,人如半废。”
  醉山僧持杖凌身而起,他喝道:“出来!”
  暴雪扑颊,醉山僧声音方落,降魔杖已撞在苍霁臂间。那结实的手臂上衣袖破裂,鳞片与杖身猛然相抵,醉山僧如撞泰山,脚下竟倏地被震退一步。
  “好力气!”醉山僧喝了一声彩,接着翻杖直击,“你也要化龙了!”
  降魔杖再次轰然击打在臂间,苍霁非但没有退后半步,反而倏忽抵近,牢牢地握住杖身,说:“一年前大雪夜,你一杖击中内子,你记不记得?”
  醉山僧腾身凌踹,雪风立刻荡面而去,他说:“不错!”
  “好胆。”
  苍霁突然笑一声,手上霍然一翻,腾起的醉山僧跟着旋身,降魔杖呼啸而转。阵风凌袖,苍霁化爪之臂已经擒住醉山僧的脚踝。醉山僧挣风欲落,苍霁岂能如了他的愿,当下使力,将人顿砸向地。
  醉山僧急中生智,猛地支杖于地,方才未使自己头破血流。降魔杖被压得微微弯曲,跟着苍霁一脚踹翻降魔杖,醉山僧当即下落。他深知苍霁力道可怖,单掌全力击向地面。地上积雪遂迸溅荡起,石板“啪”声龟裂,醉山僧反震而起,他一足勾杖,下一刻雷霆横扫。
  竹林间刹那灌满罡风,无数竹梢应声而断。苍霁屈臂横阻,这一次他连杖带人一并砸进地面。脚下石板已然粉碎,醉山僧血不及啐,已经被苍霁拖拽而起。
  苍霁才提起拳,便听那狂云怒风中破出一道凛冽长箭。他晃身一闪,冰雪擦耳而爆。醉山僧借此机会倒翻而起,降魔杖应声击中苍霁。
  这山雪已被震得颤栗直掉,苍霁随意一瞟,那云里雪间密密麻麻地皆是人,他甚至看见了云间三千甲。
  醉山僧才占优势,怎想苍霁突然怒起,双方战况越渐不妙。因为苍霁的吞咬之能,醉山僧不免要瞻前顾后。他本是刚劲打法,要的就是一往无前,一旦心有所忌,便已露破绽。
  苍霁鳞已覆到了整条手臂,他越战越勇,逼得醉山僧降魔杖连连后退。
  久战不妙!
  醉山僧喝声:“晖桉!”
  白缎蒙眼的男人应声拉弓,寒冰随箭直掷而出。苍霁却看也不看长箭,他一掌凌握住箭身,长箭“砰”声碎在他指间,接着醉山僧被顿掀而起。降魔杖擎力打下去,苍霁鳞间毫发无伤,醉山僧被掼摁在地,他却疾步越过醉山僧,竟凌跨数里,直逼到云间三千甲之前。
  三千银甲暴喝如雷响,苍霁一臂掼云,那风云绕臂,电光火石间荡出万钧之势,三千甲的拔刀登时被撞回了鞘。醉山僧狼窜而出,与晖桉协力齐动,势必要拿下苍霁。他被肆风刮面,杖已经全力打出。
  正在此时,苍霁背后忽地打开一把红纸伞。伞下白尾一晃,亭亭而立的女子扶鬓回眸。
  醉山僧降魔杖登时砸斜,他在这一眼中如回恶梦,不仅手脚冰凉方寸大乱,更是投鼠忌器般的以手挡开晖桉的箭。指间鲜血溅地,醉山僧连退几步。他神色百变,下意识地丢开降魔杖,喉间千言万语涌动而上,又被狠狠掐断。
  “师……”醉山僧痛苦地哽咽,“师父……”
  华裳缓缓拢起描金小扇,在这一眼里已说尽了数百年。她那相似的眉眼在不断模仿的举止间已能以假乱真,她甚至能将琳琅的神色学得一模一样。
  她从容地抖了伞上雪,对苍霁浅施一礼,说:“主子回了神,也不去我那儿坐坐。”
  苍霁呼出寒气,说:“我如今有夫之夫,讲规矩。”
  他俩人竟像是没经历过那一千四百年前的生死劫难,于这层层包围中,似如“你吃了吗”这般的相互问候。
  “恭喜主子得偿所愿,可见红线还是有些用处。”华裳收伞回首,再看了一眼醉山僧,温声说,“阿朔,你既然跟了黎嵘,便不是她的徒弟。不必再叫她师父,直呼其名吧。”
  醉山僧浑浑噩噩。
  华裳染了丹蔻的指稍稍摸了唇间,露出点妖冶:“你敢么?”
  山月已将参离枝咬出了牙印,她脖颈间振得通红,发已经湿透了。
  浮梨手上沾着血,也汗流满面,口中碎念着:“阿月,用力——”
  外边的阿乙轰然撞在墙壁,门窗“哐当”巨响。他呛声骂道:“好狗!新主子喂得饱!连爷爷也打!”
  青符十三障已破了尽半,宗音在外死扛,这边阿乙尚未跨出院子。他心急如焚,也不敢表露在面上,魅物擅攻心,他不欲再给对方可趁之机。
  雪魅游身,畅快地在雪中来去,他说:“往日你算什么好东西?不过也是狗仗人势罢了。怎么,今日没了你阿姐,你连狗也当不了了!”
  阿乙心思飞转,他滚地时蜷身呕血,撑都撑不直身了,说:“凭我今日以死相阻,你……我叫你一声大爷!你跟我干成不成?”
  雪魅眨眼便出现在阿乙面前,他森然地说:“你也配?你们也配!”
  阿乙掩着血,拧眉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恨净霖,便去找他杀了解恨!”
  “你凭这样的激将法,能够骗得了谁?”雪魅呵出寒气,“我虽修为大涨,却一样打不过临松君。但是无妨,今夜有人来收拾他,我只管收拾你便是了。你说,我的铜铃在哪儿!”
  阿乙独力难支,他央求道:“里边有我阿姐,我不管别人,我把铜铃给你,你不可为难她!”
  “五彩鸟自有君上决断。”雪魅幽幽地探向窗,“我只要掐断这孩子……”
  他话尚未完,颈间猛地被套上了梵文链。金光大亮,烫得雪魅失声尖叫。阿乙肘臂支地,拖着他的脖颈向后拉。
  “呸!”阿乙狠啐他一口,“下贱胚!挡我道,我就要你命!承天君算什么高枝?你也敢这般托大!净霖当年仗剑杀的可是他老爹!老子不成,儿子便行,做你他妈的白日梦!”
  房门突地开了,阿乙还勒着雪魅,问道:“生了吗?我还没出……”
  布包长棍霎时钉下来,阿乙顿时后抽身,他滚了一圈,盯着人。
  “你疯了么?!”
  山田扯开布,露出了长枪。
  里边山月已经染了哭腔,她后磕着头,痛得齿间一片血味。但是孩子迟迟不出来,她已然体力难支,仿佛正被人夺取着生机,若非参离枝在口中,恐怕已经性命堪忧。
  浮梨托着孩子的头,说:“阿月,阿月!他就要出来了!”
  山月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窗黑黢黢的,只有寒冷无处不在。
  第118章 铜镜
  “阿乙!”浮梨扭头喊,“动静如此之大,九哥必在来的路上!你进来,让这屋子热起来!”
  阿乙将雪魅塞给山田,跃身跳进门槛,几步入内,“砰”地合上门。他把自己的外衫脱掉,立刻抱肩说:“怎么这般冷!”
  山月的枕席已经濡湿,浮梨迅速说:“你原身属火,能镇得住这寒冷。”
  阿乙便索性坐在窗口,他一坐下,那蔓延而来的寒冰随即消融成水。阿乙见山月面色白得吓人,又站起了身,急道:“他怎地还不出来!这要生多久?”
  浮梨不答,她只说:“你坐着!”
  阿乙定身不动。说来奇怪,他一入内,那寒意便不再纠缠,似是惧怕着他的原身。
  门外的山田抱枪盘坐,一动不动地把守着房门。
  宗音身陷重围,他坠海惊起滔天大浪,接着一头蛟龙破涛而出,搅乱了天地布局。暴雪遮天盖地,巨网自浓云间呼声扑下,幽光横蹿在网眼间,把宗音套了个正着。
  “罪神宗音!”头顶神将劈头下按,“妄情僭律,罪当剐鳞!又私诞邪祟,罪加一等!”
  宗音嘶声砸地,山间崩断,裂出条长痕。他挣爪欲出,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那网越挣越紧,网眼勒得蛟龙翻滚着压断无数寒松。
  “七情六欲人之常伦!”宗音伸颈怒声,“我到底何罪之有!”
  “人神殊途。”神将绕起金芒长链,勒住宗音脖颈,猛拖向上,“错了就是错了!九天台上自有定夺!”
  宗音巨身腾起,竟被勒回了人身。他不肯去,满面通红,赤膊撕扯着脖间金链:“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皆有恻隐之心!尔等要杀要剐,他日悉听尊便!今夜我妻难产危险,我不能离她而去!”
  神将重力拉掼,一脚踩在宗音肩头,冷声说:“为神者深明大义,你事到如今还是怙恶不悛。今夜九天万将严阵以待,岂有你能选择的余地。走!”
  宗音膝磕于雪间,他扯着脖颈间的链,被拖行几步,双臂绷得青筋暴起。
  “折了他的双臂!”神将一声令下,“万不可再耽搁了!”
  宗音被摁进雪中,他口鼻间都是雪,他挣扎着,又被拖出了几步。他觉察到有人扯着他的双臂,他哑声道:“九天境行事不讲常伦,天地律法对承天君而言算什么阿物儿!”
  神将说:“承天君便是三界律法,你身兼要职,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动手!”
  神将话音方落,便听朔风骤猛,山间群松涛声顿荡。飞雪迷眼,他挥袖时眼前哪里还有宗音,分明站着个天青常服。
  净霖双鬓微覆白雪,他于风浪里掸袖,侧首问:“你适才说什么?”
  神将觉得刻骨之寒袭髓而上,他喉间吞吐变得格外艰涩。他的目光沿着净霖的双鬓滑到净霖的眉眼,接着退一步,握到腰侧剑柄的手竟颤抖起来。
  “君……”神将双膝一软,狼狈地撑身后退,失声惊恐地喊,“临、临松君!”
  这一声尖锐撕破风雪,无尽人海当即齐齐回首。净霖屹立于此,既不侧目,也不躲闪。他指掠半空,劲风在他掌间疾现出剑鞘。
  净霖缓声拔剑,迈出一步。
  这乌压压的人海竟跟着退一步,一如五百年前的九天台。他们鸦雀无声,噤声而观,又胆寒退步,居然无人能够拔剑相应。
  那场血雨腥风至今叫人记忆尤深,杀戈君也要柱枪跪地,梵坛的莲池成了血汤。
  是谁杀了君父?
  五百年里被人反复论说着的临松君!
  净霖眼眺万人,咽泉剑“锵”声乍出寒芒。剑锋挑雪,他迎风时袖袍鼓风,发丝掠过这双眼,与他们噩梦中的那双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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