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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第54章 邪魔
  净霖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乖乖就范,刘承德急得胡子都浸了汗,他用帕上下擦拭,时不时扒开窗帘向后张望,生怕梧婴拦不住那发了狂的妖怪。
  抬轿的人腿做轱辘,跑得几欲飞起,显然不是凡人。他们左钻右绕,在这重重街道上净挑暗处溜,像耗子打洞似的驾轻就熟。
  净霖觉察他们绕来绕去皆是障眼法,目的地只有一个,便是这京都巍然屹立的宫室。
  刘承德的轿子在僻静的门洞前停了,他下轿时腿脚还微哆嗦,吁了几口气,方指挥着抬轿小妖们掀帘拿人。净霖和千钰皆睡着,小妖们蹬腿拉臂,将人皮挤得狰狞又滑稽。它们列成两队,把净霖与千钰横架起来,细长的腿趿着没占满的鞋又是一阵疾行。
  净霖经凉风扑面,闻见了丝丝缕缕的清荷香。小妖们在宫门巷廊间埋头苦奔,刘承德也被架着不敢歇息,这么一口气到了地方,一众妖怪的人皮都被汗泡皱了。
  刘承德落地“扑通”一声,他扑跪在阶下,震得一旁盆栽花木都簌簌掉了些叶瓣。他稳了稳声音,亲切地唤:“圣上,老臣不辱使命,将人给您带回来了!”
  殿里边灯火阴暗,影影绰绰立着都是太监,死人似的木在原地,既不出声通传,也不下阶来迎,皆勾首垂袖,一动不动。
  刘承德跪得心凉,他深知今夜耽搁了时辰,送晚了人,怕已惹得圣上不虞,便越发谨言慎行,连汗都不敢擦。
  约摸小半个时辰,听得殿里终于传出个细嗓:“呈上来瞧瞧。”
  刘承德应声,转身让小妖们放下两人。里边的太监木讷僵直地走出来,抬起两人送进去。眼下正值酷热,殿里却挂着厚重的垂帷,太监们鱼贯而入,方才使人能隐约瞧见一点朦亮。
  净霖被搁在席上,与千钰并肩而放。桌面宽敞,再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旁边布设香炉和符纸,朱砂沿着毯血似的连向更里边。空中弥漫着焚烧清理后的淡烟味,被遮盖在浓重的檀香下的还有一丝腥臭。
  太监们陆续退出去,殿中恢复诡秘。烛火如同被人掐着芯,总也燃不亮。有人趿着鞋,缓步到席边,那散发腐朽气味的身躯已然苍老,满是褶皱的手如同枯朽的叶。老皇帝用指节刮了刮千钰的颊面,眯着眼凝视一会儿,才哆嗦着移步,又将净霖看了。
  “年轻。”老皇帝声音捏在喉中,用帕拭了拭挡不住的唾液,佝着腰感叹,“水灵,一掐,都跟要渗出水似的。朕瞧着,比前几回送上来的还好。”他一人在殿里继续说,“这个,这个看着行。”
  净霖合目面肃,老皇帝看着他唇间那点红还心谗,商量似的说:“您,您享用完之后,给朕留口胭脂。朕见这个难得,还没尝过。”
  里边极敷衍地哼一声。
  老皇帝越看越心痒,说:“这等容貌,平素怎也不见下边人提。可,可叫朕等得久!”
  “他们惯会搪塞你。”里边有人说,“他们就爱这般搪塞你,你以为自个儿是天下之主,他们却心里念着你老而无用。”
  老皇帝悻悻地坐下,说:“朕自登基以来,勤恳至极,他们就是不满意。这人啊,这人就是,就是贪得无厌!”他愤恨跺地,念着“贪”字胸口起伏。
  “他们搪塞你。”里边人笑一声,“你就杀了他们。谁管得了你?你已是天下之主!杀一个便顺一个,只叫他们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下边,什么江山社稷,不就稳了吗?”
  “杀一个。”老皇帝欢颜,“杀一个顺一个!骨头贱,合该死!”
  “好比那个姓左的。”里边人放低声音,“最可恶了。”
  “他便盼着朕死!”老皇帝站起身,困躁地踱步,“他见朕老了,他见朕……”
  “是啊。”里边人继续说,“他们心以为你老了。”
  “不!朕不老!”老皇帝提声,“朕怎会老?朕不要老!朕该万岁守江山!”他呼吸急促,突然连滚带爬地膝行向里,呜呜咽咽地磕在地上,“您快享用,您再给朕一些能用之人,朕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什么左清昼,但凡阻碍朕为您挑选贡品的。但凡不许朕延年益寿的,朕都要杀!”
  里边嘲弄的笑声大肆回荡,那人怜悯地垂指,抬起了老皇帝的脸。
  “你怕老。”
  老皇帝慌不迭地点头。
  “你要我继续为你续命。”
  老皇帝颤抖应声。
  “那便不要停下搜寻贡品,将这中渡所有貌美的男女皆送上来,让下边人杀尽阻拦。”那人手指抬高老皇帝的脸,说,“我都是为你好啊……他们皆盼你老,我偏要你活得更久更年轻。”
  “您是为朕好。”老皇帝感恩戴德地涕泗横流,“您是那天居之神,您说什么,朕便做什么!”
  “好狗。”那人松手,抚着老皇帝的发,“好狗。”
  老皇帝感念恩德,竟摇首摆尾地“汪”了几声。
  继“病”与“放不下”之后,“老”也近在咫尺。三苦纠缠不清,绊在净霖心头。
  净霖与千钰一同被拉入最深处的暗间,腥臭终于得见真容,皆是沉积的血臭。石台被血浇成褐色,无数被拐离亲眷的人由牙行筛选,一层层的递进来,被筛下去的便入了山中之城,选中的便呈列在此。貌美的女人太多了,男儿便变得异常难求,仿佛只要随着这里的主人的心意,天底下的男女皆可为畜为物。
  这哪是神,这分明是只魔。
  周旁的烛火被撤掉,里间没有窗,不透半点亮光。黑暗浓墨般的包夹周身,人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海,在席上卑微地喘着息。
  千钰开始面红耳赤,像是惹了风寒一般。他梦中似也是苦,竟含混地哽咽出声。左清昼的笔墨贴在他胸口,这便是他如今唯剩的宝物。
  老皇帝还学着狗爬,在黑暗中爬动不便,磕了几下,又“哎呦”着撑墙立起身。他畏惧地问:“今儿不点灯吗?”
  邪魔一脚将老皇帝踢回地上,说:“今日本就错过了时辰,我需再等等。”
  老皇帝爬着身,背上一沉,邪魔坐了下来。老皇帝立刻连声而笑,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说:“沾您神气,沾您神气!”
  邪魔说:“一条狗,怎说人话?”
  老皇帝拭了拭汗,仰头:“汪、汪!”
  “果然也是个贱骨头。”邪魔温声谩骂,“为条狗命,甘受这等胯下之辱。”
  老皇帝附和道:“钻您的胯不比别的,是福气、福气!您如开恩,朕愿提鞋为侍。”
  “不必。”邪魔卖弄似的踢了踢脚,“你便瘫在椅上好好挑人就是了。见你乖顺,我便再给你说一个延年益寿的法子。”
  老皇帝情不自禁,连忙“汪汪”几下以示欢愉。
  “我知道底下还在卖人稚儿,不如就叫他们挑些能看的,一并送进来。你虽碰不得这些貌美贡品,却能拿那些粉雕玉琢的稚儿过过瘾。”邪魔垂涎地贪声,“我少吃几口,省给你的。”
  老皇帝一连应声,应过之后又忐忑道:“可这、这稚子不留神就弄死了……”
  邪魔说:“死便死了,扔去那莲池喂妖,来日还能喂出个凶悍物来玩儿。你居深宫,难免孤陋寡闻,你可知道这天地间最凶的人是谁?”
  老皇帝谄媚道:“自是您第一厉害。”
  邪魔得趣的受了,说:“比起厉害自然轮不到他,但若说凶悍,却还真比不过他。你是人间的真龙天子,他便是三界的真龙苍帝。都是龙,你若见了他,可要叫声爷爷。”
  老皇帝要奉承,邪魔一脚踢回去,他陡然变色,冷声说:“他可就是喂出来的,遇什么吞什么,要让他盯住了,连骨头渣也剩不下。”他恶声,“若非他早死了,我也要学那黎嵘剐他一次!”接着他话锋一转,“你也算龙?你也配!”
  老皇帝腆着脸说:“朕不过是您的胯下狗,脚边蚁!不算龙,不算龙!”
  邪魔喜怒无常,勃然道:“你这条软骨头!连驳也不敢驳?你若如此,外边谁能服你。”
  老皇帝挨了几脚,慌声说:“不敢不敢!您怎能与那些猪狗相比?您是天上的神,您就是朕的再生父母!这天底,这天底下哪有儿子驳爹的?”
  邪魔轻鄙地说:“见你平素道貌岸然,竟是这等玩意儿。外边人都对你顶礼膜拜,视如亲父。他们若是猪啊狗啊,你又算什么东西?”
  “朕是您的狗!”老皇帝讨好地抬起两手做前爪状,气喘吁吁地说,“天下人又是朕的狗,一来二去,咱们都是您的狗!”
  邪魔乐不可支,起身负手,踹着老皇帝的身,说:“我顿顿食狗肉,你乐不乐意?”
  老皇帝腿根都在打颤,岂敢说“不”,他如今一心想做个真万岁,巴不得邪魔多吃些,吃好些,好给自己返老还童,续命百年。于是他拭着汗说:“乐意、乐意,您挑着谁,朕就抓谁!”
  “若是他们说你昏庸无道,你该如何?”
  “杀!”老皇帝垂袖挤笑,“通通捉去诏狱,叫他们脱层皮、认清罪、断个腿,再扔乱葬岗里活生生地喂狗,谁敢说,就杀谁!”
  “那便去。”邪魔立于黑暗中,教唆着,“去,将台上的这两人扒了皮。你不就爱尝美人胭脂么?扒掉了皮,便能搁在手里尽情解馋。”
  老皇帝闻身而起,他撑着桌椅,“哐当”连磕到台面下,又颤着手扶稳冠冕,爬起来摸索向台面。他指摸过冰凉的台面,疑心道:“在、在哪儿……”
  “在这。”净霖指尖轻磕,台面陡然亮起青芒。他独坐已久,此刻冷面褪脂粉,仅存着寒杀凛然。
  老皇帝猝不及防,惊声连连,仓促后跌。他后爬时撞着邪魔的腿,被邪魔球一般的踢回去。他滚到桌腿边,捂面忙声说:“不是朕、不是朕!”
  邪魔半身隐于阴影,腿边滑落厚重的大氅。他站在原处,突地纵声笑起来,越笑越猖狂,笑得暗室门“砰”声紧闭,笑得净霖缓皱起眉。
  “你丧尽天良,藏匿于此,操纵万乘之君祸害万千人命。”净霖说,“你是谁。”
  邪魔的身量在昏暗中渐渐变化,他倏地弯腰而出,似如掀帘一般的露出脸来。
  “在下净霖。”那相似的眉间孤高含冷,带了三分狂意,“负咽泉而至,为除魔而来。”
  净霖霎时抬眼。
  第55章 咽泉
  “净霖”端详着净霖,他不苟言笑,眉梢覆霜,抬身时的动作都与净霖一模一样,甚至连那掸袖时的垂眸都别无二致,活脱脱的就是净霖。
  “除魔卫道。”他淡声轻嗤,“舍我取谁。”
  “天地英才。”净霖喉间微涩,“皆可取代。”
  “此心铸剑,再无能相提并论者。咽泉面前,所谓英才皆沦庸人。”他稍顿,连话音都仿得如同一人,“试问同门诸位师兄弟,谁能比肩?”
  “狂妄。”净霖轻吐两字。
  “够狂才配得上临松君。”他阴鸷地说,“临松君便要够狂,够傲,够铁石心肠,否则何谈卫道?否则如何杀生?否则怎样弑君?”
  净霖望着的是自己。他深知邪魔在乱他心神,却无法置身事外。他这样冷冷地盯着自己,好似看到几百年前,他便就是这样的狂。
  回头是岸。
  那日真佛慈悲地说。
  净霖,回头是岸。
  可是净霖说了什么?
  邪魔抬手拔出咽泉,只见钝鞘藏纳的寒锋“锵”声而出,流汞一般的剑身蓦然现于暗室。他踏上阶,一如五百年前,净霖垂剑踏上九天台。
  “明堂正道的临松君。”邪魔与净霖对视,似乎净霖自己问自己,“我怎没能守得全尸呢?”
  “身泯三界。”净霖说,“死得其所。”
  “手刃慈父的滋味真是痛快。”他曲指掸剑,“那一剑划过脖颈,便见老爹人头落地,血如泉涌。那可是天底下最最疼爱我的脑袋,从我的脚边滚掉台阶,骨碌骨碌,三界的共主便改换他人。我握剑卫道,终沦人畜,杀父弑君,一身尽毁,这是何等的痛快!”
  净霖指尖渐紧,唇线收抿,仍旧平稳地接道:“不错。”
  “我便死了。”邪魔“啪”的折断剑身,丢弃脚边,居高临下地冷笑,“我平生杀人无数,最恶苟且,可是看我如今,也须苟且偷生,也在苟延残喘。这人世轮回妙不可言,彼时的天之骄,而今的窝囊鬼。”
  净霖说:“不错。”
  邪魔看着净霖,讽笑渐响。他仰颈看向黢黑,浓雾自他身后散聚暗室,笼住了净霖的眼,也盖住了他的脸。他说:“你怎么没死干净。”
  “约是旧债未还。”
  “你怎么有脸残喘至今。”
  净霖说:“心中有愧。”
  邪魔身化于浓雾,犹如贴耳风,好似梦魇影。他游走在净霖耳边,雾已然笼罩了净霖的全身,连五指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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