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谢豫的欢喜僵住。
  而顾冉什么也没说,转身冲进楼道,几分钟过后她出来。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跟他并肩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沈嘉文。
  两人是手牵着手的,以一个情侣的牵手方式,顾冉道:“我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
  时间倒退到三小时前。
  昏睡的谢豫还没有醒来,而顾老豆的病房,一片兵荒马乱。
  上午还好好听沈嘉文读报的顾老豆,突然在傍晚时咳嗽起来,一开始都以为是普通风寒,毕竟顾老豆重病后身体脆弱,再小的病都能击中。见他咳得难受,花姐忙去给他拿止咳糖浆,可喝下去后不仅毫无作用,反而越咳越剧烈,末了竟倒在床上痉挛性抽搐,口吐白沫。
  一群人惊慌失措,立刻喊了医生来。
  两三个医生拿着仪器大大小小一番检查后,为首的主治医生将顾冉喊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无人,主治大夫面色凝重,“顾小姐,病人的病情,恶化速度超出了我们的估算,你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顾冉不敢相信,“大夫,你们前段时间不是还说我爸有好转吗?怎么今天突然……”
  大夫道:“很抱歉,一般病情达到重症后,我们医生就很难掌控,今天好转不意味明天就会安全。”
  顾冉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忍着悲痛道,“那现在……到什么地步了?”
  医生沉默半晌,道:“肾衰竭已经到了最末期,尿毒症。”
  顾冉脑袋轰地一响,好半天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咽喉里挤出来,几乎不像是她自己的,“那他还有多久时间?”
  “你父亲除了尿毒症外,还有严重的心力衰竭、肺水肿并发症,形势很不乐观,慢的话一年半载,快的话……也许几个月。”
  ……
  顾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病房的,大脑浑浑噩噩,每一脚踏出去都是踩在云朵上。
  病房内,也不知道医生采取了什么措施,顾老豆停止了痉挛,身上插满了药水管,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花姐原本在一旁,医生的话她都有听到,可她红着眼圈,在顾老豆面前什么也没说,只躲去了卫生间,在无人的角落里消化悲痛。
  顾冉来到床边,看着顾老豆因为这两年被疾病折磨得削瘦如柴的模样,喉里发哽。
  如果,真有如果……她多么想真的回到过去,她想要过去那个胖胖的顾老豆,虽然啤酒肚、略微秃头、发福的不像样子,可她还是觉得那时候的爸爸最为珍贵。
  大概察觉到她的来到,顾老豆睁开眼看向她,然后把眼神往床尾一转,看向那侧的沈嘉文——沈嘉文整个下午就陪在这。
  隔着呼吸机,顾老豆像是想起什么,虚弱地说:“小沈啊,早上的报还没读完呢……”
  沈嘉文忙拿过桌上报纸,翻开顾老豆最喜欢的政治新闻,开始读。
  读到领导人又颁布了新的民生政策后,顾老豆艰难地点头,“现在的社会……真好啊……”
  他语气是笑的,口气里却满满对这个生的世界的留恋与惆怅——他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从医生频频躲着他,喊家属出去说情况,他就知道,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人到末路最感叹。
  他缓缓看向了顾冉,握住了女儿的手,像是想起过去的时光,“丫头啊,还记得你刚出生时,我把你抱在怀里,你小手还没有爸爸一个指头大……”
  “以前啊,你上幼儿园,每天都是爸爸接送,我牵着你的手走那个老街……你要吃糖葫芦我就给你买糖葫芦,你要小面人,我就给你买小面人……你要什么,爸爸都给……”
  “你小时候总淘气,有一次把别家孩子头都打破了,我气得拿裁缝尺罚你……可以一尺子下去,你那小手就肿了,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我就再也舍不得打……”
  “有一次,你妈问我,她要是跟你掉到了水里,我救谁,我说救你,你妈气哭了……呵,没办法,我从小把你宝贝大了呀……我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啊……”
  隔着呼吸机,顾老豆面容恍惚,“现在,我最宝贝的丫头这么大了……可爸爸还是担心啊,万一我不在了……谁再来宝贝你呢……谁能比我更宝贝你呢……”
  顾冉心头剧痛,仍是安慰,“那是以后的事,你别担心那么多,好好养病……”
  顾老豆却没回话,握着女儿的手,又慢慢拉住了那边沈嘉文的手,顾冉正一愣,就见顾老豆握住沈嘉文的手,叠到了她手上,他明明被病痛折磨得脸色蜡黄,却仍是强笑着看向沈嘉文:“丫头,爸知道你之前跟他是假的,只为了让我宽心……可你也三十了,该找一个了,不然爸爸担心啊……这个小沈啊,爸爸挺喜欢的,你们要是成真的,爸爸也就放心了……”
  被顾老豆这一引,沈嘉文立刻握住了顾冉的手。可顾冉将指尖缩了缩,就在这时,顾老豆背脊猛地一僵,再次猛烈咳嗽起来,远比上一次更严重,连呼吸机都戴不住,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啪地砸到顾冉手背上,顾冉手蓦地一湿,再一看,三魂六魄都丢了几分。
  血。
  大口大口的血自顾老豆口里吐出来,床单,顾冉的手,沈嘉文的手……全部都是。
  病房里再度乱成一团,饶是如此,顾老豆还是紧抓住顾冉跟沈嘉文的手,他口中吐着血,浑浊的眼里都是期许,温热的血烫在顾冉手背上,泼开大片的红,顾冉心如刀割,伸手想捂父亲口里的血,可是却越捂越多,她几乎整个人都在抖,末了带着哭腔点头,“你别吓我……我听你的话……你好好的……”
  她如保证一般,抓紧了沈嘉文的手。
  血在两人的手背晕开。相握的掌心,在顾父的注视下,终于十指紧扣。
  ※
  寂静的夜,秋雨还在继续。
  夜半的长廊上,两男一女,三人还在对峙。
  见沈嘉文出来,谢豫仍没有离开的意思,顾冉对身侧沈嘉文道:“你先上去看看我爸爸,我跟谢总说几句,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
  沈嘉文看看顾冉,再看看那边谢豫,显然不想上去,但最后他没有反驳顾冉的意思,保持着风度,上了楼去。
  沈嘉文走后,顾冉对谢豫道:“你看清楚了吧,我跟小沈董在一起了。”
  谢豫表情难测,眼底有阴郁,“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谢豫身子一转,拦在她面前,“好啊,那你证明,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不喜欢我,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顾冉没有看他,喉中梗了梗,将目光移向别处。
  “你说啊!说!”
  他将她堵在长廊一侧,几乎是逼视她,顾冉再也忍不住,拂开他的手,道:“好,你要我说,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
  “既然你知道有那个荒谬的梦,那我就告诉你,整个事情的真相就是我回到了过去的世界,对,你没听错,我穿越时空,回到了16岁……我遇到了高中的你们,我本来很讨厌你,可我知道你以后会有权有势,会变成高高在上的总裁后,我就拼命巴结你,博你好感,妄想在你身上讨到好处……所以你听明白了吗?我对你的好都是有目的性的,我就只想抱你的大腿!一切都是我刻意装出来的!那根本就是假的!”
  廊外的雨哗哗如注,一席话落地后,仿佛风声雨声统统消逝,整个长廊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笃定至极的谢豫,仿佛站不稳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但口里仍是说:“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你那会是怎么对我的,刻薄刁钻,侮辱我虐待我……我只不过是为了日后的好处,昧着良心忍受而已!所以你听清楚了!我对你,从头到尾,从来都只是做戏,没有过真心!一丝半点也没有!全是利用!利用!”
  谢豫终于没再说话,那一刹那,她感觉他眸里有什么撕裂开来,他的脸苍白如纸。
  死心了么?
  顾冉转身而去。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一只手抓住她手腕,他看着她,脸色依旧苍白,表情却是笑着的。
  他缓缓开口,语气里有浓重的苦涩,“那很好啊,你目的达到了啊,你来抱我大腿,来利用我啊……”
  顾冉猛地抬头,与他相识数年,她从未这样震惊过,这个从年少一直清高自负的男人,低下他骄傲的头颅,用微笑的表情,透出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他笑着,握紧了她的手,如强调般重申:“随你利用啊,沈嘉文能给你的,我也都可以……”
  他目光越发炙热,“哦不,他不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只要你要,只要你想……”
  顾冉心口发堵,却是猛地推开他,“谢豫你够了,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放手……”
  “放手?凭什么要我放手!”那一瞬,像是所有情绪的再压不住,顾冉只觉得面前阴影一晃,一股大力将她推到了墙上,谢豫的唇直接压了过去。
  顾冉扭着头拼命地躲,谢豫却将她箍得紧紧地,不顾一切去亲吻她。
  背后的墙是冷的,他身上的布料是冰的,然而他的身躯与气息火热如烫,冷与热的交杂,失控与混乱的摩擦,他的声音断续的传来。
  “你让我放手……那你就别招惹我啊……”
  “为了你我放弃前途、信仰……你却告诉这一切什么都不算……”
  “你把我当什么……”
  ……
  他一声声质问,顾冉心如刀绞,却只能拼命的躲。
  凌乱的交缠中,楼梯之上,忽然一道人影冲了过来。
  是沈嘉文。
  他放心不下,上去没一会就下来,结果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昏暗的光线中,沈嘉文拽过谢豫的衣领,一拳击了过去,他的怒吼响彻雨幕!
  “谢豫你他妈明白点,顾冉是我女朋友!!”
  谢豫唇边打出了血,抹都没抹,他原本就有伤,本该是虚弱的模样,可也不知道哪来的血性,也跟着一拳挥过去,“你不配!!”
  “滚你!!”
  黑暗中,两个往日碍着公事保持着客气的男人,终于掀去了各自的伪装,彻底爆发。
  ……
  这场男人的战役,在数分钟后被人拉开。
  医院的保安赶到,陈助理赶到,丁秘书感到……浩浩荡荡来了十几二十人,才将两个男人拉开。
  现场一片狼狈,两个男人被各自的人强行带离后,只剩顾冉一个人,她看着空荡荡的雨夜,再看看向医院大门口的方向。
  ……
  周楚楚不知道什么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他已经听了两个男人为顾冉大打出手的事,瞪大着眼难以置信。
  沈嘉文肯走他能接受,但谢豫的性格……他有些震惊。
  顾冉只是苦笑,两个男人即便被拉开也不肯休战,末了她无奈先劝沈嘉文,好说歹说将沈嘉文劝走后,再是谢豫。
  她想,她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一个晚上,她站在谢豫面前,用干脆而绝情的声音坦白一切:“谢豫,不管我过去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已经不图你任何回报,我爸的日子不多了,他既然已经认了沈嘉文,我就不会反悔再去刺激他的病情。”
  她抬头,郑重其事地说:“就当我拜托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大雨依旧哗哗而下,仿佛天破了个窟窿没完没了。谢豫一身的伤,就站在她面前,可他丝毫不觉痛似,只定定地瞧着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灵魂深处压抑而来。
  “所以,你这是求我……成全你跟他?”
  “是。”
  “你求我……”他突然不可控制地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极讽刺极绝望的事,“呵……呵呵……”
  “这么多年,你第一次求我,竟然是叫我成全你。”
  ……
  大雨还在肆虐,像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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