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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依旧发颤得厉害,“我,我不怕疼的!您不要,不要生气啊,生气多难过。”
  在这世上,他最不想的,就是让太子难过。
  景砚笑着道:“打你做什么?能叫我好过不成?到时候哭了,还得我来哄,给自己找事情做吗?”
  乔玉还是不敢睁开眼,他软声软气道:“那您不生我的气了?别的也不能,生气的。”
  景砚替他理了理头上歪掉的硬幞头,发现乔玉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扯坏了,露出里面层层叠叠好多层的内衬,都是灰扑扑的了。
  太府监对太清宫这边一向太慢,份例总是短缺推迟,到现在连冬日御寒的衣服和碳火都没送过来。乔玉怕冷,不过也没和景砚抱怨,他知道抱怨没用,反倒让他的太子不开心,自己把几套秋衣全裹在了身上,再罩上外衣,整个人胖了不止一圈。
  乔玉是个可爱至极的小孩子。
  景砚擦了擦他手腕上的灰尘,也并不和他生气,慢条斯理骗乔玉道:“也不是不生气。你方才骗了我,没有做到答应了我的话。不如现在我们定下一个约定,从今天到明天,你都不许哭,否则就是又骗了我,我会更加生气。”
  乔玉一听,耳朵似乎都立起来了,急急忙忙地拽住了景砚的袖子,问道:“是真的吗?只要不哭就可以了?”
  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掉眼泪,除非真的有很难过,很伤心的事,是不会哭出来的。乔玉在心里数了,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未曾哭过了。
  景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乔玉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以为自己一定能够完成,太子一定不会再生气了,又如同往常一样快活起来。
  景砚的一双凤眼半开半阖,冷静地望着乔玉蹦蹦跳跳的背影,思忖着方才的事和那个约定。
  教不听话的小孩子不正是如此吗?
  得给一个教训才能记住。
  第20章 约定
  秋天的天黑的很快,吃了晚饭后,乔玉不似往常那样活泼,没吃多少,恹恹地伏在桌子上,也不说话。
  景砚收拾了桌子,随口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地方难受吗?”
  乔玉将脸埋在胳膊中,声音很低,有些虚弱地回答,“没什么啊,就是吃多了,好像吃撑了。”
  景砚似乎真的相信了,兴许是没有在意,拎着灯笼,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坐在椅子上,对着佛经默诵,其实心中已经重新梳理了一遍朝中的情况,阖眼脑海中便能浮现大周的地图,想了京城、塞北以及南疆各处岌岌可危的局势。
  大周建朝二百余年,国富力强,可称得上是四海升平,却免不了北有胡人侵扰,南有倭寇,边疆还有毒虫遍布,前朝余孽滋生的南疆,大小战事不断。现下陈家一倒,塞北动荡,南疆未平,不过是面上纸糊的太平罢了。
  元德帝不是不知道的,他是怎么打算收拾这个摊子?
  景砚对着这些日子送上来的密报思忖了片刻,也觉得有趣,不过他早有隐秘的部署,在外界变化不大的情况下再变动不过是增加暴露的危险,现下想的也不过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罢了。
  想完了这些,已经是入夜了,景砚打开了窗户,摘下灯笼,按照惯例要去乔玉的屋子看看。
  乔玉似乎已经睡了,他伏在枕头上,整个人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能看得出团起来的轮廓,只有小小的一团,像个什么受了委屈惊吓的小动物藏在了洞穴里。
  景砚替他关上窗户,又瞧了一圈周围,乔玉还是一动不动。这与往常很不同,乔玉是小孩子脾性,惯常是要撒个娇,依依不舍地探头看着景砚离开,才缩头缩脑地卷着被子入睡。
  景砚微皱着眉,问道:“小玉,怎么了?”
  那个团子稍稍往旁边挪动了些,却没有说话。
  景砚走近了一些,看到乔玉的手指似乎紧紧地抓着被子,努力想要将整个人都罩住,却不小心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腿与脚踝,骨头覆着薄薄的皮肉,绷得很紧,瞧起来纤瘦极了。
  这再无法装作没听见了,乔玉只好将头上的被子蒙的更紧,瓮声瓮气,模糊不清道:“没什么,好困,想睡了。”
  又断断续续地添了一句,“殿下也去睡吧。”
  景砚却并不是那样好糊弄过去的,他顿下脚步,朝床边走去,伸手去掀乔玉的被子。
  乔玉似乎有所察觉,用尽全力向旁边躲过去,从枕头上滑落,长发铺撒开来。
  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有这样长的头发,他却不同。这要追溯到乔玉出生的时候,他是七个月大就从冯嘉仪肚子里出来的,自幼体弱,乔家祖母替他求神拜佛,后来听民间有人传,天生娇弱的小孩子若是想要平平安安长大,就得养着长发,那是自胎里带下来的福气。自此以后,就没人敢动乔玉的一头宝贝头发,祖母小的时候还特别爱给乔玉编小辫子,再戴个花,逗弄他玩。后来乔玉来了宫里,很快就和景砚混熟了,什么都同他讲,头发也只是略微修剪,而没有留成普通孩子那样长。幸好小太监平常都要戴硬幞头,乔玉将头发紧紧束缚在里头,才没人注意到。
  景砚没理会乔玉这些微的挣扎,强硬地掀开了他的被子,约莫是动作过大,宽袖起伏间掀起了阵风,吹得纸灯笼微弱的火光忽的摇曳,几乎要灭了。
  乔玉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乌黑的长发黏在上头,脸色同纸一样白,紧抓着被子的指甲尖略带着不自然的绯红。
  景砚俯下身问道:“这就是你的没什么?”
  乔玉的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含着眼泪,又似乎是没有,因为如果是往常,他的眼眶里盛不住这样多的眼泪。他看着了景砚,吓得身体颤抖了一下,又去抢被子,却被景砚摁住了手。
  没人能从景砚的手下挣脱。
  乔玉大概是被逼急了,整个人和条鱼似的往旁边钻,声音里已经隐含着哭腔了,“不给你看,不许看我,我要睡了。”
  他痛得厉害,又紧张,脑子里却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哭出来,至少,至少不能在太子面前。
  景砚看他这样挣扎,怕他又惊又吓,再扯到脾胃,竟然真的阖上了眼,凭借感觉将乔玉抱了起来,揽在怀里,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后背,缓声道:“我不看你,眼睛都闭上了,看也不看见。”
  他和乔玉相处了三年多,很明白他的小性子,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都答应而且做到不看你了,小玉,那你也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景砚顿了顿,眉头皱的很紧,“是肚子吗?”
  乔玉身体软了下来,慢慢伏在景砚的怀里,他捂着肚子,仰着脑袋,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慢慢地,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偷吃完柿子后不久,他就感觉到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是很不能忍耐疼痛的,就自己躲在一旁,也不敢和景砚说。如果说了,撒了娇,景砚哄一哄,他就忍不住眼泪了。
  下午他确实是被吓到了,他怕太子生气,怕太子难过,他是要对太子很好很好的。
  乔玉感觉自己忍了好久好久,才天黑上了床,偷偷摸摸地想,今天总算要过去了,他可以睡觉了,睡着了就不会再疼,也不会再想哭了。
  可却被景砚捉了个正着。
  景砚将乔玉严严实实地拢在怀里,伸出双手呵了几口气,又搓热了,摸索着掀开了乔玉罩在外头的衣服,只余一层内衬,开始替他揉起了小肚子。
  最近吃的好了,又有额外的补药,乔玉又被养的油光水滑,连小肚子都是软软的,多长了些肉。
  景砚的手滚烫粗糙又有力,他学过些医术,知道按揉哪些穴道能叫乔玉舒服,乔玉原来还疼得满头冷汗,现在缓过来许多,额头倒是没有汗了,眼眶里积蓄的眼泪却越来越多,快要盛不住,溢满出来了。
  疼了太久,忽然舒服了些,乔玉原来是哼哼唧唧地享受着,可察觉到眼角的湿润和快要落下来的眼泪,他又不愿意了,又去推景砚的手,“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揉了。”
  景砚的动作未停,他依旧是闭着眼的,只能感知到些微的光亮,一只手去摸乔玉的脑袋,语调又温柔又妥帖,“又怎么了?揉一揉舒服些,过会再喝热水。”
  他这样温柔,又这样好,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乔玉被景砚逼急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只是还未落下来,掩耳盗铃罢了,“不要你哄,也不许哄我,越哄,我就越想哭,我不要哭,明明都说好了,不哭的。”
  景砚一怔,手上的力道一松。
  因为那个约定。
  于景砚而言,疼痛从来不是难熬的事,而是个值得记住的教训。
  他原来是想叫乔玉疼上一回,给一个教训。乔玉的脾胃弱,受不住凉,却听不得劝,他不该贪食,也不该不听自己的话。
  所以才有了那个约定,要乔玉记得格外清楚些。
  可真到了现在,他却舍不得了。乔玉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从来没有痛过难受过。
  而为了遵守那个约定,乔玉连哭也不敢,哄也不要了。
  景砚还是闭着眼,将乔玉揽得更紧了些,轻轻在他的耳垂道:“后悔了,不该定那个约定的。无论小玉什么时候哭,我都不会生气,因为小玉是难过了才会哭,我会哄你的,一直一直,会哄着你。”
  乔玉终于没忍住,咬着牙,眼泪浸透了景砚的肩膀。
  景砚轻轻地哄着乔玉。他身上背负的担子有许多,多到自己也数不过来,利益纠纷,生死之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这其中只有乔玉是不同的。
  从乔玉不顾生死地踏入太清宫的那一刻起,愿意在这漫漫长夜陪伴废太子开始,乔玉便是景砚的责任了。这份责任,由景砚担负在肩头,不该推脱给任何人,即使是乔玉自己也不行。
  本该如此的。
  萧十四站在暗处,将这一幕从头看到尾,他应当在今日同景砚禀告重要的事,现在却不成了。
  于微弱的灯火中,萧十四隐约瞧见景砚安抚着乔玉,嘴唇微动,说了一句话。
  “明天再来。”
  萧十四只好退下,在宫殿屋顶树梢间跳跃,很快就到了大明殿的暗房,卸除浑身上下的武器,扣了暗门三下,梁长喜听到响动,替他开了门。
  今日是朝元德帝禀告废太子平常诸事的日子。
  萧十四单膝跪地,一板一眼地将假话掺着真话一同说出来,“废太子与往常并无相同,无事可做,日日昏睡七八个时辰,醒来也不过诵经,不过是替前陈皇后。最近在教一边的小太监作话,没有纸,就在红砖上绘画,别的都再没有其他了。”
  元德帝正在批阅奏折,闻言不过颔首,便让萧十四和梁长喜一同退下了。
  他隐隐长叹了口气,他此生唯一心动过的人,便是年轻时的陈皇后,也是一见钟情。
  她曾是那样鲜活的美人,洞房花烛之夜,也曾面如娇花,将自己慎重地交给了他,可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冷的死尸,埋在了外头不知名的山坡上。
  不过世事弄人罢了。
  第21章 太阳
  乔玉被严严实实捂了一夜,第二日一起床胃寒就好的差不多了。他昨夜听了景砚的话,又被捧在掌心里似的宠着哄着,闹腾得很,委屈巴巴地哭了小半夜,把心爱的小兔子和小老虎搂在怀里,全被眼泪全打湿了。他哭得累了,喜欢的小玩意都在身旁,珍惜的玉佩挂在脖子上,而阿慈陪伴着自己,再没什么想要的了,即使还有些微的疼痛,也安安心心的入睡了。
  景砚却没有,他瞧见乔玉还濡湿着的睫毛上缀着泪水,被挂在一旁木架上的玻璃灯映亮了,便小心地将乔玉放在一旁,擦了眼泪水,又出去烧了热水,拿热毛巾继续焐了小半宿,直到乔玉的体温恢复平常,才倚着床头,搂着软软的乔玉稍稍阖眼。
  外头的天已大亮,乔玉才睁开眼,从还未醒的景砚怀里钻出来。他有些新奇,因为即使是在太清宫中,太子也从未比自己醒的还迟过。一想到这个,乔玉忍不住靠近了些,想再仔细瞧瞧睡着了的景砚。
  借着窗棂处透出的光,乔玉能看得清景砚的大半张脸。他半倚在床头,凤眼微阖,长眉入鬓,高鼻薄唇,面若白玉,未梳起的长发垂至脖颈,样貌与陈皇后有几分相似,唇角微微翘起,浮现着若有若无的入骨慈悲。
  乔玉心想,太子殿下生的可真是好看,他这样好看,自己当他的伴读,当他的小太监,都比别的人要体面。
  只可惜那些人都是傻瓜,并不知道他家太子的好。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下来,一只手还牵着景砚的,舍不得松开,却又不得不去御膳房了。他想了好久,将放在枕头旁的小兔子和小老虎拿了出来,因为手不够长,还差点跌到了景砚的身上,幸好又稳住了。
  乔玉依依不舍地抽出手,掌心里捧着小兔子,对着它的长耳朵轻轻道:“你要代替我,乖乖地陪着殿下。”
  终于,他将木雕的兔子与老虎都放在了景砚的手边,才算安下心,蹑手蹑脚地窜出房门,到院子里洗漱,去了御膳房。
  乔玉的脚步一远,景砚微微睁眼,就瞧见了手边的两只木雕的玩意儿,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它们的脑袋尖,多摸了小兔子一下,很有意思似的笑了笑,又阖上了眼。
  大约是经过了昨日的事,乔玉发现门口的两尊黑面神似的的侍卫也不是真的那么严苛,出来时又拿了两个柿子,硬塞到了他们俩手心里,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唤。他讨好人时嘴甜得很,加上陆昭本来便有几分喜欢他,更动了恻隐之心,加上乔玉就是个连路都不太走得稳的小太监,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不太好再板着脸,就仔细地叮嘱了一句,“不要回来得太晚,也别带太多东西,在路上跌了一地,可没人能救你。”
  乔玉同他俩挥了挥手,答应了一声,跳下台阶,转身离开了。他今日虽然不再腹痛,但到底昨夜疼了半个晚上,没什么力气,脚下和踩着棉花似的飘到了御膳房,里头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烧火小太监,再没了其他人。
  称心靠在方椅上歇息,就瞧见乔玉“啪嗒啪嗒”地绕过灶台,从后面的小门钻了进来,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他直起身接住了乔玉,问道:“今日怎么来的这样迟?”
  乔玉低着脑袋,皱了皱鼻子,有点不太好意思,“昨天柿子吃多了,晚上肚子疼,就,就起的迟了。”
  称心倒没想到这个缘由,愣了片刻,语调稍急,“现在可好了?肚子还疼吗?要不要我私下给你找个医女看看?你怎么这样贪吃,我也是昏了头,忘了你的脾性,光顾着给你塞上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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