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御书房。
  陆离的面前站着程昱、段然、薛厉。三个人神色各异,心里都有些忐忑。
  因为陆离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在陆离登基之前,四人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但是后来,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了。
  这会儿陆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是为了什么,三人的心里都没底。
  沉默许久之后,陆离沉声开口:“阿鸢失踪了,你们有什么看法?”
  三人齐齐露出了惊诧之色。
  段然第一个回过神来,“哈哈”地笑了一声:“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跟哪个侍卫跑了?我就说嘛,那个女人生得有些妖气,定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唉,你也想开些,走了穿红的还有挂绿的,你又不缺女人,这一个也玩得差不多了,跑了就跑了嘛……”
  话未说完,陆离桌上的一沓宣纸已经飞了过来,糊了他一脸。
  程昱忧心如焚:“怎么会不见了?昨日母亲还说在清音池馆见着她……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什么线索……”
  薛厉“哼”了一声,冷笑道:“祸水红颜,若能一去不返,倒是天下之幸!”
  陆离冷冷地盯着他:“这件事最好跟你没关系,否则——”
  薛厉闻言也怒了:“薛某人还不至于用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要杀她,必定会光明正大地杀!”
  陆离看看薛厉,再看看一旁急得脸色惨白的程昱,心中苦恼不已。
  程昱沉吟许久,沉声道:“这件事,应当也不太可能与国公府有关。父亲这几日正在书房之中闭门读书,除了送饭的婢女之外,并没有见过任何人……”
  段然吊儿郎当地坐着,掰着手指头数道:“苏老狐狸在忙着打西梁和北燕使团的主意;薛大人自称不会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定国公那边又只管闭门读书——几家有嫌疑的都排除了,看来那女人应当不是被人掳走的!我说得没错吧?她就是跟人跑了!我说长离啊,你这混得也真够惨的,皇帝都当上了,还是没有摆脱戴绿帽子的厄运,而且两次绿帽子都是同一个女人给你戴的……”
  “你想死就直说!”陆离已经处于抓狂的边缘了。
  程昱急道:“当务之急,应该先找到鸢……找到太后的下落,她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时间越久便越危险!与此同时,咱们还要防着贼人拿太后和腹中的孩子做文章……”
  薛厉耷拉了眼皮,闷声道:“若是早杀了,哪里还会有这样多的麻烦!”
  陆离缓缓地站了起来,沉声道:“人是昨日中午在掖庭宫被人通过地道劫走的。”
  “地道?”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陆离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不错,地道!问题比你们所能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从昨日掖庭宫发现地道开始,直到此刻,那段地道之中的每一寸泥土都被侍卫敲过几十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被堵住了的另一端出口在哪里。”
  “地道之中,有岔路?”薛厉终于认真了起来。
  陆离苦笑一声,缓缓摇头:“不止是有岔路。今日,延禧宫的枯井里、长春宫的书架后面,都发现了疑似地道入口的洞口,可是进去搜查之后,里面却同样没有出路。”
  “不是没有出路,而是出路被堵上了。”程昱沉声道。
  薛厉的脸色更加难看:“有没有可能,所有的地道都是连在一起的?”
  段然“哇呀”一声跳了起来:“难不成在皇宫的地下,还有一座比上面更加恢弘的地下之城?咱们得继续找哇,说不定会有大发现呢!若是借着这个由头找到了地下宫城、或者揭破了什么惊天的大阴谋,那可是一件足以震惊天下的事!那样一来,太后娘娘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再提这个‘死’字,朕先让你‘死得其所’!”陆离黑着脸怒吼。
  段然缩了缩脖子,还在不怕死地“嘿嘿”笑着。
  薛厉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她现在不能死。尤其是——不能死在外人的手里。”
  “你终于也说了一句人话!”程昱横了他一眼。
  段然忽地拍手叫道:“咱们都忘了一个人!长离,还记得你那个古里古怪的‘念姑姑’吗?小鸢儿是在宫里消失的……”
  “不是她,”陆离叹了一口气,“念姑姑已经被阿鸢关进了地牢。”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段然惆怅了。
  陆离向三人扫视了一遍,沉声道:“这件事,我可以托付的人只有你们几个。对方身份不明,我对他们的目的一无所知,查起来更是毫无头绪,只能请你们多留心。”
  段然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宫里那么乱,要从哪儿查起啊?没准儿是你的哪个妃子醋海翻波,把她弄出去杀了;又说不定是哪个侍卫甚至是太监觊觎她的美色……”
  陆离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设想:“你常在宫里行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段然大惊失色:“什么交给我?你叫我到宫里去替你查这件案子?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太监使了?”
  “有什么区别么?”陆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有区别!我不是太监!”段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气得像只蛙子一样蹦来蹦去。
  陆离完全没打算理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薛厉:“崇政院有相当一部分是苏翊的人,你多留心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老狐狸又在搞鬼。”
  薛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领命。
  程昱忙道:“父亲已经免了我跪祠堂的惩罚,我明日便可以到兵部去,那边可以交给我!”
  陆离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定国公虽然不曾出门,但——还是留心一些的好。”
  程昱拱手应下,陆离便转过身去,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薛厉第一个退了出去。
  段然重新坐上了桌子:“我说,那女人是真不见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我怎么有点不信呢?该不会是你突然玩腻了,为掩人耳目把她杀了……”
  “滚!”陆离忍无可忍地把桌上的镇纸扔了过来。
  段然伸手接住,放在手里掂了掂,嘻嘻笑道:“为了打我,你这半年都砸坏了八个纸镇了,这会儿终于想起换成楠木的了?”
  “你去忙吧,我还能撑得住。”陆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跟他吼。
  段然无趣地砸了砸嘴,转身走了。
  陆离抬头看着程昱:“你还有事?”
  程昱攥紧双拳,挺了挺胸膛:“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什么?”陆离没有听明白。
  程昱直直地注视着他:“宫中守卫森严,太后一行一动都有人跟着,怎会轻易失踪?”
  “你疑心朕在说谎?”陆离又急又怒,脸色十分难看。
  程昱迟疑着,咬牙道:“我只是想说——你若厌倦了她,请放她一条生路,莫要让她成为宫中无主的冤魂。”
  “说白了,你就是觉得朕一定会伤害阿鸢,是不是!”陆离走了过来,哑声低吼。
  程昱没有退缩:“鸢儿太单纯。她跟了你,就是把性命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一旦你中途退缩,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凭什么认定朕会退缩!”陆离气得脸都白了。
  程昱答不上这个问题,便移开了目光,许久才叹道:“自从跟了你,她受过多少磨难,你应该都看在眼里。”
  陆离走到程昱的面前站定,面色阴沉:“朕当然知道她受过多少磨难!阿鸢与朕在一起,少不得波折重重,可是阿鸢从未放弃,朕也从未放弃!你可以说朕未能保护好她,可你凭什么质疑朕对她的用心!莫非在你程大公子的眼里,这世上谁都照顾不好阿鸢,只有你自己才是她的良人?”
  程昱很想说一声“是”,却最终没敢说出口。
  他自认是可以照顾好苏轻鸢的。至少,她若是嫁进了国公府,断然不会有人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性命,也不会有无休无止的流言困扰着她。他会把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安然无忧地度日……
  可是,他注定没有这个机会的。
  更可悲的是,苏轻鸢也从未想过要给他这个机会。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
  黯然许久,程昱低下了头:“我与京兆尹的二公子有两分交情,可以去托他帮忙留心京城之中有无异动——告辞了。”
  “不急。”陆离喟然一叹,放下了拳头。
  程昱抬起头来,皱了皱眉。
  陆离拉着他在阶前坐了下来:“我总觉得她仍在宫里……对方既然费尽心思掳走了她,必定还有后招。”
  “可是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等着对方出招,这太被动了。”程昱心急如焚。
  陆离从桌下搬出一坛酒和两只碗,倒满:“我也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境地。太被动了——我哪一天不被动?朝堂之中拉帮结派,苏家想让我死,你们国公府和崇政院这帮人拼死保我,却也只是想把我当作与苏翊抗衡的工具罢了,我算是当的哪门子皇帝!”
  程昱接过一碗酒,仰头喝干:“你能在先帝和苏翊的夹缝之中活下来,已属不易。如今的局势已经比前几年好了太多,苏翊若是再拖一年半载不反,以后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反了。”
  陆离酒到杯干,眨眼间已喝了好几碗:“也许确实如此——我只后悔不该把阿鸢牵扯进来。你若实在想骂我,不如就趁现在骂几句吧!”
  “懒得骂你。”程昱从他手中抢过酒坛,给自己碗中倒满了。
  陆离苦笑一声,“咕嘟咕嘟”又喝下了一碗,抹了抹嘴:“我每天都在后悔。若是当初我肯耐下心来弄清楚真相,就不会那么急躁地把她拖进来……哪怕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局面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她怀着孩子,行动不便,偏偏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有时我也会想,若是她当初跟了你,这会儿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麻烦!”
  程昱心中一动,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苦笑:“且不说程、苏两家不和已久,就算没有仇怨,她……她对我也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哪里敢作妄想?”
  “她对你……”陆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的心头忽然闪过当日苏轻鸢对程太妃说的那句“是我没福”,喉咙里酸得厉害。
  程昱很想知道陆离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可是陆离不打算说,他也就不敢追问。
  二人沉默地喝了几碗酒,陆离忽然扔下碗,双手抱膝,苦笑起来:“她说她没福,我又何尝不是没福……”
  程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想到自己毫无希望的未来,他就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喝酒的好。
  陆离忽然转了话头,含混不清地问:“这一次西梁派来的是六皇子,你知道吗?”
  程昱听得糊里糊涂:“使团的事既不归兵部,又跟国公府扯不上关系,我怎么会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陆离苦笑着,“……六皇子,百里昂驹……他早年已经过继给了他的九叔父昌黎王,本来是无缘皇位了,可是如今西梁诸皇子死的死、病的病、残的残,只剩他一个平安无事的……”
  “西梁昌黎王……就是当年在咱们南越做了十几年质子的那位九皇子?”程昱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用力揉着鬓角,许久才理出了头绪。
  冷酒最易上头,陆离显然也醉得不轻。他扶着额头,喃喃地叹道:“是啊,就是那个昌黎王……名义上,百里昂驹是他的儿子,所以……”
  所以静敏郡主这个人,至关重要。
  陆离抡起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捶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程昱仰起头来看着他。
  陆离踉跄着,俯下身来抓住了程昱的衣领:“陪我打一架?”
  “休想坑我!你是九五之尊,谁敢打你?”程昱避开他的手,苦笑。
  陆离低吼一声,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让你打你就打!那么怂包,难怪阿鸢看不上你……”
  话未说完,程昱的拳头已经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离毫不迟疑地还了两拳回去:“你没吃饭啊?叫你打架,你当是叫你绣花?”
  “陆离,你今日是特地请我来揍你的?”程昱终于火了,下手再不容情。
  陆离赞了一声“好”,还想叫他再打,却踉跄着倒了下去。
  “起来,再打!”程昱俯下身去提他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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