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王方骄傲轻狂,但他本身很崇敬苏诘,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于苏诘的客套赞赏还是摆出了谦虚的样子。王方拱手,说:“苏相过誉,王某虽自负才学,也知道自己不如苏相多矣。苏相若不嫌弃,直呼端和便是。”
  端和是王方的字,如此说自然是摆明了态度。他软了,其他围观的人也不好多言搀和,之前稍微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就再次平和下来。
  苏诘的情商也很高啊,青青暗自赞叹。
  只见苏诘仍然跪坐,浑身显出世家子的贵气与矜持,他面色平淡,虽然温和,却一点儿不显得平易近人。似乎对现场的气氛毫无所觉,他继续道:“如此,端和自称某摩瞻便是。今日有缘相见,诘有一些疑惑,希望不会冒犯。”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方一番极其爽快的话,倒是让在场诸人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文人中恃才傲物的实在不算少见,虽然有些是故作姿态惹人厌烦,但大多还是自有格调原则,不肯流俗,值得敬佩的人。若是王方表现出来的才华是实打实的,他这样的性格,反而会得到年轻书生的拥护。
  其实之前下棋时,苏诘就大概了解了王方的性格和才学,心里是偏向认同的。现在一番话,不过是当着众人面前,摆出谦和的姿态,既是给王方面子,也是他身为“名人”,不得不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否则,今日还是满城赞誉,明日就有“仗势欺人”等闲话。苏诘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但是他身为苏家子,生来享受家族优待,却一天不曾报答,旁人不言,他自己却不能理所当然,不能做贡献,至少也不为家族抹黑。
  文人嘛,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闲话少叙,一番惯例的礼节后,苏王二人正式开始“文斗”。
  因为这次不是为了争胜负——苏诘也不可能和一个后辈争长短——是以,规矩什么的,并不严格,两人更像是一场公开的论学。
  首先是书法。
  苏诘为人恬淡,什么都不太执著,长于世家,自然首先练得一手王体(章和帝的原因),然后是常年抄写佛经而自成一脉的“苏氏经文体”。二者虽有不同,但大体还是承袭自王羲之一脉,兼美行楷。
  王方却为人执拗,从来只肯书草,且和前代大不相同,更加放纵,笔势连绵环绕,字形奇变百出,在现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有些“出格”的。
  大汤科举取士,极重书法。但不同于青青知道的,她那个世界的明清,规定死了书法类别,还发展出“台阁体”、“馆阁体”之类严格的规范。大汤科举,士子答题需用书法字,主考官不喜欢的字体,甚至可以直接打回去不录用。王方久试不第,他一手狂草至少占了九成因素。
  这或许非常不公平,但大汤科举本来就不比后世严谨,就说,考前给主考官等人寄去所作诗文之类做法,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作弊的嫌疑,反而可说是惯例。
  每个时代,都有些奇葩的制度,当时的人,完全意识不到后人的纠结。
  苏王两人停笔净手,作品自然由侍女托了供众人传阅。
  若是再早几年,章和帝更年轻自律的时候,王方的狂草绝对没有出头之日。但近来老皇帝自觉自己焕发新生,心性野了许多,对草书之类,态度也有了转变。京城,章和帝就是风向标,他稍有意思,自然有人体察圣意,这两年,草书也渐渐兴起。
  特别是今天,章和帝一看苏诘的行书写得似乎比自己有灵气许多,心里就不大自在,看王方的草书更是无比顺眼。青青从来最懂老皇帝的心,自然对两样作品都大加赞赏——这似乎是不分高下,但青青之前是以王体行家露面的,如今把两人的作品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对王方的一种夸赞了。
  小凤凰虽然幼小,却已经表现出好武不爱文的德行,此时已经窝在青青怀里睡得吹泡泡。夏侯任倒是很老练,并不觉得这种成人聚会无聊,一直全神贯注,现在还很正经地品评,发表言论,却是逗得许多贵妇人眼放绿光。
  这里其实认得出章和帝身份的人还真不少,如今他表了态,又有无敌小包子夏侯任的加持,一时间王方一个年轻后辈,倒和苏诘打了个平手。此次论道后,只要他不犯抽,这名声地位,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接着,是论辩。
  苏诘一直是倡导“山水论”,即——诗文画皆如山水,成其自然,成其广博,成其造化之美。他的诗文通常以山水开笔,以山水收尾,如展开一幅山水画卷。他少时创“破墨法”,至今仍是山水画中为人称道的里程碑式创举。又因为此人受明觉大师影响,所有作品都蕴涵佛理,许多佛法著作都收用他的作品,以作流传。平时讲经说道,更是常有引用。苏诘遍游大汤河山,其作品不同于一般钟情山水的文人大多拘泥于秀美、壮阔或是恬淡、坚韧某一种,反而时常多变,兼收并蓄。
  王方却可说是“坐井观天”,不曾远游过。而且,此人轻狂,用曲青青的话说,就是唯心主义、大汉族主义还有“人乃万物灵长”等等观点。
  都是理论上,都有些“玄”,且观点似乎有些对立……
  由此,他俩的论道其实是众人除“王方学识真假”这一问题外,最关注的。其经过结果,还有专人负责精密记录,供不曾在座的人们传阅。
  亭中两人唇枪舌剑,眼放火光,流水边上,围观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心神动荡。甚至有性子急些的,支持苏、支持王,甚至另有观点的,撸起袖子开骂。
  那摔杯子跺脚的,把小凤凰都吵醒了。
  但是,比起之前的平淡无聊,明显这种火药味儿十足的“游戏”更加吸引小凤凰。只见她冷冰冰的小脸红扑扑的,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眼里的兴奋却让青青看得明明白白的。
  文人嘛,管他多么寡淡超然,多么敬重谁谁谁,一旦涉及到自己的观点理论的,那绝对是比“死社稷、战城门”的君王、将军还要来得寸步不让。
  只是苏诘和王方毕竟都是斯文书生,一个看着就清瘦纤纤,一个因家贫而病弱,那嗓门都不太大。苏家下人多有眼力见儿呢?怎么能让客人喧宾夺主?立马请了场上还比较平静的,且很有威重的人,将那些年轻书生压了下来——这也是某公主承诺,改日再次举行论辩,才算平息下来。
  小凤凰倒是觉得扫兴,小脑袋一转,突然注意到亭子里的帅大叔,苏诘。
  按理说,小凤凰的性子,其实更喜欢惊惊乍乍的王方才是,为什么一见着苏诘慢条斯理的“叨叨叨”就移不开眼了呢?难道血缘真这样神奇,小凤凰完美的继承了她娘亲的审美观?
  非也非也。
  之前说了,小凤凰虽然因为身怀凤凰骨,觉醒了种族记忆,但是,除了修炼和修真界常识,于其他事情上,却实实在在是个纯粹的幼儿,半点儿不懂的。
  她如此“看重”苏诘,是因为听着此人讲话,她体内终日沸腾的燥热竟然稍稍平息下来!
  要知道,小凤凰继承的,其实是“火凤”属性,本性暴烈、急躁,平时摆出一张冰块儿脸,还真不是天生淡漠或者装样。实在是她身在凡尘,却打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体内终日犹如燃烧着烈火,烤得人痛苦不堪。若是常年保持平静还好,一旦不能压制心绪起伏,修为无法精进不说,神智都可能泯灭。如果只是热毒,其实青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寒玉床之类的东西,哪怕再贵呢,至多让章和帝的国库、内库失个窃什么的。但是小凤凰却是火属性,小小年纪受了寒气,失了火种,道途即使不断绝,也难有前途。
  这是一介凡胎却身怀上古神奇血脉的代价,也是天道至公。
  一般,对这种“心火”,佛家是最有办法的。
  青青又没有什么佛道“门户之见”,她就是个实用主义,眼睛跟着利益走。只是明觉大师,甚至无机,都是青青现在不好接触的,她这才想到了苏大才子。于是,就有了狂生王方。
  小凤凰没注意她娘亲的心绪起伏,眼睛黏在苏诘身上,那情深意切的,不比她对娘亲做的“寒冰火山玉薯团”差什么。
  章和帝从来不是“文艺青年”,听这些学术理论、思想争辩,也就是听个趣儿,本心并不在意。是以他照顾儿子时,一眼就发现了自己女儿对苏诘那难以言说的目光。
  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不会吧,这苏诘今年可是年近四十了啊!
  也不怪章和帝想歪,实在是苏诘这人战斗力太彪悍。从这人三岁起,那真是天下为之倾倒。无机也算是男神级人物,可是要和苏诘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说公主贵妇为之神魂颠倒,体面灵魂都不要,就是男子,这些年也没少听说不能得见苏大才子,生生思恋吐血而亡的……
  绝对的,妖孽。
  青青一看章和帝的表情,真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老皇帝太能脑补,当娘的实在不能忍,求破-_-!
  “yy襁褓幼儿,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青青,真不考虑弑君篡位么?各色道具八折哦亲!y^o^y”
  系统君求别闹!话说回来,小凤凰绝对才是主角吧?为什么连你都更偏心她?
  系统君,不要装死,你已经暴露了!!!
  系统不肯说话,青青微微一笑。
  其实,自己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不是么。
  此时,苏诘和王方已经辩了两个时辰,茶水换了无数回。最终当然还是没辨出个结果,毕竟这种理论上的东西,确实难以说服人。不过,论辩什么的,一向是最考验一个人的学识功底的。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从哪个方向切入,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举出什么例子。不是真正学识渊博、遍览群书的,绝对是分分钟露馅儿。
  好在,王方身为傀儡,灵气什么的不能想,作诗画画只能靠抄袭。但是智力点是被青青点得很高的,书册资料更是大汤第一,这一场表现出来的学问,已经足以傲视场上众人,打破一切谣言了。
  至于说他作品风格的问题——天才的世界凡人总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接下来苏诘和王方迅速交好,称兄道弟,倾盖如故。之后互相鉴赏对方的作品,更是其乐融融,再没有半分火药味儿了。
  这年三月三的京城兰亭会,可说是大团圆结局,除了个别心思龌龊的,可说是皆大欢喜。
  暮色渐起,众人又开始投壶饮酒,欢歌笑语。章和帝却带着青青和苏诘单独一会,便悄悄离去了。戌时宫门下钥,即便是这大汤的主人,也无缘接下来的盛宴。
  回去的马车上,夏侯任和小凤凰都已经熟睡,他们爹娘压低声音说着今日的事情。
  “我倒真没想到,这次出宫,小凤凰却是一眼认准了苏诘——偏偏苏大才子,化外丞相,还真愿意给一个襁褓幼女当老师。”章和帝抚摸着青青的背,心里其实是暗爽的。
  任你苏诘怎么傲气,还不是拜倒在我夏侯家门下?虽然当爹的比不过闺女儿,似乎有些丢脸。但是,苏诘于政务上其实并不出色,他那一套超然物外什么的,章和帝不喜欢,但是要交给非继承人的儿女,章和帝还是高兴的。最重要,小凤凰是女儿又不是儿子,凤凰命又不是真龙命。章和帝虽然心里不是太喜欢小凤凰,但要防备,也是等她长大择婿的时候,现在还是不会想太多的。
  青青也笑,道:“苏先生现在觉着小凤凰有缘,日后发现她调皮执拗那面,只怕是会悔不当初呢!还望到时候启郎给咱们母女撑腰呀!”
  章和帝一想,更是忍不住捂嘴大笑。
  心火烧,女儿苦,娘亲泪。
  但得一梧桐,容我凤凰落。
  作者有话要说:1、破墨法是王维的~~~~
  2、大家可能看出来了,苏诘是蠢作者糅合了王维和苏轼给弄出来的,但主要还是蠢作者心中的男神,心性、阅历当然和历史人物不同。不要较真儿哦~~~
  3、突然想起,亲们不会忘了王方是女主的傀儡吧?
  第八十三章 群请议太子
  长春宫,姜皇后端坐上位。
  贵妃、淑妃坐在其下首左右,玉德妃坐在淑妃右手。这几年后宫确实冷清,姜皇后便改了规矩,准了许美人、卓美人、王美人(八、十、十一生母)以及颇受圣宠(?)的陈才人和玉德妃青眼有加的林宝林每日到长春宫里稍坐。
  这是很了不起的荣耀,意味着她们都是皇家承认的,皇帝的妾室,算是半个主子。即使家世、圣宠有所不如,只要能天天见到皇后,病了有上头过问,至少下面的宫人不敢明着欺辱慢待。对于很多没什么野心的嫔妃来说,能够这样安度余生,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是以,姜皇后此举,可称德政。因她上位以来,行事严苛、待人冷漠、喜怒不定而心怀怨恨私下嚼舌头的嫔妃们,倒是消停不少。
  因昨日刚省亲归来,贵妃和淑妃脸上都略微有些疲态,看来昨夜是没休息好——或者说,她们希望大家知道,她们昨夜辗转反侧。
  去年章和帝和太后恩准后宫众人,达到条件就可以出宫省亲。玉德妃因为忧心生母病情,急冲冲去了,并没有显出天家的威严富贵。以贵妃和淑妃为首的其他嫔妃,却实实在在准备充分、效果绝佳。
  即使是一介小小美人,说是怀化大将军的侄女,其实不过皇商出身的王美人;或者名义上荣国公的外孙女,其实生母是荣国公庶兄的庶女,芝麻小官父亲也早早亡故了的薛美人——那都是琼楼玉宇待佳人,满城尽是富贵眼。
  辅国公家的外孙女贾思思美人,却是实打实的贵女,听说是定亲时起了波折,后来又不愿意屈就“凡人”,才干脆下定决心进宫搏前程。此女自小长在辅国公府上,因老夫人只她娘亲那一个嫡亲女儿,对这个外孙女是极其看重的,是以,贾思思一直比国公府上正经小姐还要尊贵几分。这次,辅国公府上得了贾思思父母送上的大笔银两,更是打起百倍的精神,将别院修得富丽堂皇,给她撑了好大的面子。
  这几位挑了自己觉得最恰当的时机省了亲,各有所得,贵妃和淑妃却是压轴。
  本来,姜皇后的娘家虽然远在顺阳,京城势力较弱。但从姜皇后进宫起,姜家自然要加强在京城的经营,这次更是打定主意要力压众人,展现姜家的实力。姜家这些年虽然愈发强盛,但奈何子孙不济,香火艰难,老大人总要担忧自己去了以后,姜家的前路。
  本来姜宣文进宫实属无奈,家族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道她运到这般好,一步步走得相当稳健,再回头看,竟然能已经足以撑起一个家族的繁荣!是以,在姜皇后还是丽妃时,姜家特意在京城兴修别院,那阵势丝毫不比孤独家和朱家差什么。节度使夫人还给太后递了折子,请求入京,巴望着见一面风风光光的女儿。
  哪知道后宫风云忽变,姜宣文居然当上了皇后!
  这下本来只求自保的姜家,难免生出更进一步的心思。
  要知道,先皇后原先家世可说是低微的,这才多少年,武家就成了一头猛虎!
  姜宣文接了无数“家书”,其中种种让她寝食难安——特别是,每个后族,总希望有一位成年皇子,或者,更阴暗的,一位幼年但是“机会很大的”皇子。辗转反侧,数夜难眠,姜皇后最终传了口信——太后、皇上准许省亲一事,本为人伦孝道。如今本宫忝为一国之母,却因私情累得生母徒劳奔波,实属本末倒置。至此幡然醒悟,望族人停土木之事,望母亲保重自身,切勿舟车劳顿。
  这,却是姜皇后不肯出宫省亲的意思了。
  第二日,太后就给这个比之前那位还要讨厌的“新媳妇儿”传了赏赐。
  如此,姜家哪里还敢多言?
  贵妃和淑妃倒是松了口气,虽然心里还是不爽,倒底要承姜宣文一份情——独孤家和朱家再怎么嚣张,光天化日下,也不敢公然违背朝廷礼法。所以,若是姜皇后省亲,她俩的规制仪仗是必须谨慎的。虽然因为章和帝昏迷期间行事“不端”,这段日子她们都比较低调,但是要让她俩在这件事儿上明晃晃的低姜宣文一截,实在是,太难忍!
  因为刚刚和家人见过,再怎么深受后宫“教导”,在座的几位嫔妃内心还是有几分复杂。是以,一时间倒是没谁先开口说什么。
  青青却歪头,口气淡淡地道:“陈才人早前移了宫,不知如今住得可舒心?皇上疼爱才人,本宫也难免挂心些。”
  陈才人受封入宫后,得了先皇后青眼,入住长春宫瑾兰苑,可说是风光一时。加之此女确实天生丽质,兼有江南女子的婉约风情、甜软歌喉,章和帝也是有几分宠爱的。但是皇后不久后就“病故”,且明显是被皇帝厌弃,和她相关的人事物真是恨不得改头换面。姜皇后入主长春宫后,更是半点面子不肯给,直接着有司将陈才人一应物事迁出长春宫。
  可怜陈才人刚刚兴冲冲伴驾而回,就被太监宫女夹枪带棒的“恭敬”了一顿,一回到储秀宫的新居所,就“病了”。
  玉德妃也不知是怎么了,偏要和这么个小女子过不去,有时间就招了陈才人一起伴驾——却是拿她当个玩意儿,什么毁人前程的事儿都命她做了个遍。(记得不,之前还让人家御花园“湿身采菱唱歌”来着)章和帝多宠玉德妃?那是没有不应的,甚至有些“得乐”。
  太后、皇后不支声儿,贵妃和淑妃的话玉德妃又只当耳旁风,皇帝又纵着,陈才人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只得生受。
  最重要,她一个常常伴君的“处子”,谁肯出手拉一把呢?
  不过,这娇弱女子倒是很有几分韧性,竟然再没有病一场——毕竟,玉德妃一直是“仁德”的,她若是病了,那是怎么也能休息几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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