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重檐飞脊,庭院深深,眼前景色熟悉,她曾洒下无数欢声笑语,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纪婉青经过三年时间,早已磨炼出来了,她神色不变,举步往后堂而去。
  后宅正院延寿堂,住着纪婉青的亲祖母何太夫人,她父亲与叔父都是祖母亲子,靖北侯换了人,祖母依旧住得稳稳当当。
  “婉青请祖母安。”纪婉青进了门,对上首敛衽下福。
  “不必多礼,起来坐罢。”
  何太夫人年近六旬,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五十上下,皮肤白净,双目有神,她圆髻黑发银丝掺杂,围了条宽边嵌翠眉勒子,穿件宝蓝色福纹对襟锦缎袄子,一身整洁,看着神采奕奕,看来长子英年早逝的阴影,早已尽去了。
  对于纪婉青这个大孙女,何太夫人感情复杂,往昔她不喜大儿媳独霸儿子,连带不怎喜欢两个孙女,如今二人丧父丧母,她倒多怜惜了几分。
  只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府里的前程。
  长子能干,次子平庸,何太夫人当然清楚,如今次子袭了爵位,因他不从戎,父兄在军中经营多年的势力,他一概拿不到手,靖北侯府颓势已现,必须尽快寻找出路。
  次子往纪皇后临江侯府靠拢,何太夫人知道,纪婉青被召进宫所为何事,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都默许了。
  纪婉青表面并无异色,看着非常平静,只是正因这种平静,让何太夫人有些狼狈,似已被对方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哪怕何太夫人坚定认为,身为纪家女儿,必要时为家族出力是必须的,这一刻,她也觉得万分不自然。
  何太夫人清咳两声,道:“大丫头进宫半日也累了,回去用了午膳,好生歇息一番罢。”
  纪婉青确实很平静,她很清楚,父亲去世那一刻,侯府主人变了,她们姐妹的地位也变了,物是人非,祖母也不再是那个祖母。
  很现实,也很正常。
  纪婉青从善如流,从还没坐热的玫瑰椅上起身,告退回屋。
  她的院子名朝霞院,是后宅除了正堂最好的院子,乃当年父母精挑细选而出,三年前变故发生后,纪婉青便把同胞妹妹接过来,一起居住。
  明堂左右,分别住了姐妹二人,纪婉青直奔左边里屋,洗手净脸,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却还未见妹妹进来,她奇道:“二姑娘呢?可是身体不适?”
  她的妹妹纪婉湘随母,身体娇弱,打小便爱生些小病,失去父母兄长后,情况更严重了几分,纪婉青不放心,将她接过来同住,精心照顾下才好了起来。
  姐妹感情本极好,如今又相依为命,昨日得知皇后召见后,纪婉湘担忧姐姐,坐立不安,若是无事耽搁,她应该早就奔进来了。
  “回姑娘的话,二姑娘身体未有不适,只是被二夫人叫了去。”
  说话的是纪婉青的乳母何氏,何氏是纪母陪嫁丫鬟,后来给小主子当了乳母,精心照顾十数年,说句僭越的,她把小主子当了自己亲骨肉。
  她话里的二夫人,说的正是纪婉青婶母,如今的侯夫人,何嬷嬷等人十分固执,私下里总是不肯改口。
  何嬷嬷很是担忧,“二姑娘去给太夫人请安,不想许久未见回来,奴婢使人打听,说是延寿堂散了以后,二姑娘便被二夫人领了回去。”
  纪婉青蹙眉,她这婶母出身一般,眼界不开阔,一朝得志,很是得意,惯常总爱做出一副侯夫人的高傲姿态,只是似这般单独唤她们姐妹回院子说话,却是未曾有过的。
  看来姐妹二人一出孝,这牛鬼蛇神立即就出来了。
  纪婉青看看天色,已是午间时分,她正要出门把接妹妹时,纪婉湘回来了。
  姐妹二人乃一胎双生,小时样貌极为相似,不过长开了以后,区别却出来了,总体来说,如今约摸有五六分相像,俱是容色绝佳的美人儿。
  只是纪婉湘更肖母,细叶柳眉弯弯,眸带柔弱,犹如古典仕女图中走出的婉约佳人;而纪婉青眉眼有数分随了父亲,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神色飞扬,顾盼生辉,添了几分勃勃英气。
  纪婉青眼尖,哪怕妹妹已经刻意掩饰一番,她仍旧发现了对方眼角微红。
  纪婉湘哭过。
  “小妹,这是怎么回事?”纪婉青快步迎上前,握了妹妹的手,她脸色阴了下来,“可是二婶说了何话?”
  “没呢,”纪婉湘抬眸,看姐姐脸上犹带疲惫,她心中酸楚,忙道:“我只是看二婶母女和乐,触景伤情罢了。”
  纪婉湘情知姐妹二人处境艰难,不愿为难相依为命的胞姐,掩下不说,毕竟那事姐姐也无能为力,能瞒一时就一时罢。
  不过纪婉青了解胞妹甚深,开头一年姐妹确实很容易触景伤情,但后来渐渐好了不少,纪婉湘明显没说实话。
  “小妹,你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纪婉青扫了跟随妹妹出门的丫鬟婆子,道:“你不说也行,我便问她们,总有一个会说的。”
  朝霞院所有下仆的卖身契,都在纪婉青手里。纪母到底为当家主母多年,并非不识人间烟火,她如何不知爱女们日后不易,临终前挣扎将心腹细细筛选一遍,并把卖身契给了大女儿。
  性情使然,纪婉湘担不得大事,朝霞院乃至纪父纪母留下的人手,俱以纪婉青马首是瞻,她若要问,肯定能问出来。
  纪婉湘无法,只得如实说来,原来二婶给她看了一门亲事,“询问”侄女本人意见后,说是近日便要定下。她生性敏感,知道二婶不怀好意,百般推脱不得,暗暗落了泪。
  内屋一片死寂,从前一直担心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女儿家自己张罗的,纪婉青姐妹父母已逝,这种情况下,婚配权便落在当家的亲叔婶手上了。
  姐妹二人是前任侯爷遗孤,叔父承继兄长爵位后,照理是要给侄女们找户妥帖人家,准备丰厚嫁妆送出门,方不会落人话柄,只是这京城中面甜心苦的人家也不少。
  且退一万步说,叔婶豁出去脸面不要,硬推姐妹进火坑,最多也就是招人非议罢了,照样行得通。据纪婉青对二叔夫妻的了解,只要有足够利益,对方绝对能做出这事的。
  她脸色沉沉,问道:“二婶说的是哪户人家?”
  提起这件极委屈的事,纪婉湘终究忍不住再次落了泪,,她道:“二婶说,是韩国公家的七爷。”
  妹妹此言一出,纪婉青脸色彻底阴了下来。
  韩国公位高权重,正是纪后一党意欲招揽的对象,他家的七爷,正是韩国公嫡出幼子,按常理来说,七爷婚配再容易不过,实在轮不上纪婉湘般孤女。
  只可惜,这七爷生性乖张,又是父母中年得子,被宠坏了,整日寻衅生非,不干正事,还未定亲,屋里丫头就摸了个遍,是京城颇闻名的一个纨绔。这样一来,心疼女儿或爱惜羽毛的人家,都不肯考虑他。
  韩国公夫人很焦急,儿子性情已掰不过来,作为母亲的她,也不愿意小儿子屈就个寒门小户女,这般把京城扒拉一遍,好不容易看中了纪婉湘。
  纪婉湘虽丧父,但好歹名门嫡出,教养比一般闺秀好太多。
  纪婉青恨得咬牙切齿,抬手“砰”一声拍在炕几上,怒道:“好啊!我那好二婶,居然不要脸面如斯!”
  其实,除了以上京城人尽皆知的毛病以外,纪婉青还知道这七爷的另外一个问题,这人荤素不忌,还有龙阳之好,不过他知道不好,所以一贯掩饰得不错,知道的人不多。
  纪婉青自丧父后,便将担子挑了起来,她深知消息灵通的重要性,吩咐心腹混迹于市井间,收集各种消息,每隔几日悄悄递进来一次。
  虽基本无法得到京城上层的消息,但这般也能尽量保持耳目灵通,以防被圈养废了。
  纪婉青手下有父亲留下的一些心腹,这些人有些能耐,这七爷的消息,便是他们偶然得知。
  本来知道便算过去了,谁知如今,二婶竟然要将这个恶心的人说给她妹妹。
  纪婉青火冒三丈,这事绝对不能成。
  她瞥一眼暗暗垂泪的妹妹,忍了忍气,温声安抚道:“小妹莫慌,有姐姐在,这事绝不会成的。”
  第四章
  时下的世家千金,一般十岁出头前,便已经学习好了各种礼仪规矩、女红针线,等到十一二岁,便开始物色夫婿,仔细挑拣两三年,及笄后定亲,一两年后便可出阁。
  纪氏姐妹父母逝世时,已有十三岁,这婚嫁的人家,已经看好了,两家也有了默契。
  纪婉青这边就不说了,东川侯府王家乃世交,一朝遭遇突变,王夫人却打消念头,为世子另寻贵女去了。
  至于纪婉湘这边,情况却要复杂多了。
  小女儿性情柔弱,纪家父母考虑得更多,好在纪婉湘有一小竹马,姓郑名毅,他是纪父麾下心腹大将之子,家里虽没爵位,也单薄了些,但胜在人口简单,也不兴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
  父辈是过命交情,两小早情愫暗生,自然而然,便约定过两年定亲完婚。
  只可惜,当年一场大战异常惨烈,不但纪婉青没了父兄,即便是郑父也为国捐躯了,郑家不过刚起来一代,没了顶梁柱,瞬间便下来了。
  巨变过后,纪婉青特地命人关注着对方,郑家没有背信弃义,郑毅依旧期盼迎娶纪婉湘,只可惜,如今一个依旧是侯门千金,而另一个,则只是个丁忧在家的小校尉。
  郑毅颇得其父之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功成名就,关键的是,他对纪婉湘一片赤诚,目中再无他人。
  只可惜,之前两家并没下定,如今再想续前缘,极为艰难,单单一个靖北侯府,便将二人分割两边。
  纪婉青早早便琢磨过这事,打算出孝后努力一番,将这事定下来,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屏退屋中下仆,给妹妹抹了泪,温声问道:“小妹,你告诉姐姐,你还想嫁予郑毅为妻吗?”
  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纪婉湘心中一震,她当然想的,他自小护着她,疼着她宠着她,当初得知父母看中郑毅时,她欣喜万分,一心一意想着当他的新娘子。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纪婉湘虽柔弱,但不是傻子,她那二叔二婶,绝对不允许她嫁个低级武官的,而且对方还已丁忧在家三年。
  她目中隐隐又有泪花,胡乱抬手抹去,纪婉湘佯作镇定,“我已许久没想郑哥哥了。”
  姐妹处境相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纪婉湘怎愿意为难胞姐?那韩国公府若实在过不下去,那她便追随父母兄长去罢。真到那刻,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眼前的姐姐而已。
  纪婉湘打定主意,深呼吸按捺下胸中酸楚,勉强笑了笑。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
  毕竟二人自母胎时便在一起了,纪婉青一眼便知妹妹心思,她摇头道:“这韩国公七爷,谁爱嫁谁嫁,反正我是不允许你嫁的。”
  她冷哼一声,“既然二婶觉得好,那便让她女儿嫁去,若实在不行,她自己再嫁一回也成。”
  纪婉青挽了妹妹的手,语重心长,“这事我马上就办,如若你还欢喜郑毅,我便趁机定下来,若不是,我便再给你寻一个。”
  “不,我不要别人。”纪婉湘一急,脱口而出。
  纪婉青一笑,“那便是郑毅了。”
  她凝眉思索片刻,立即招了乳母何嬷嬷进门,如此这般吩咐一番,让她立即出门打听郑家情况,特别是郑毅本人,看他是否仍初心不改。
  历来姐姐吩咐下仆办事,纪婉湘都安静听着,不会出言打搅,这回也不例外,等目送何嬷嬷背影出了门后,她方担忧道:“姐姐,这事恐怕极难成。”
  纪婉湘固然希冀嫁给郑毅,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但这一切,绝对不能用胞姐来换。姐姐虽有能力,但到底环境所限,她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事不能和平解决,一时柳叶紧蹙,忧心忡忡。
  “姐姐,你万不可为了我,赔上自己,这我绝不能答应的。”纪婉湘板着脸,声音罕见地硬了起来。
  “小妹勿要多想,即便日后我处境艰难,也绝不会因为此事。”纪婉青摇头轻叹,“你我一母同胞,你都如此,我如何能幸免?”
  纪婉湘瞬间想起姐姐被召进宫一事,心脏一缩,她惊慌失措,“姐姐,皇后娘娘召你进宫何事?她,她……”
  “我二人父兄保家卫国多年,最后为国捐躯,为何,为何……”为何这皇家还要为难她们?
  纪婉湘想起慈爱父母,和熙兄长,再联想如今举步维艰,姐妹二人处处被胁迫,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纪婉青闻言黯然,半响打起精神,安抚妹妹,“小妹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
  她抿了抿唇,神情坚毅,“对方筹谋已久,我这事恐怕不能避免,既然如此,便权当先取些利息。”想要她就范,就必须给她解决妹妹的事。
  皇后即便再想拉拢人,也不可能把脸皮都扒下的,纪婉湘这事明显是靖北候府的主意,自来光脚就不怕穿鞋的,她们姐妹无牵无挂,更能豁出去。
  忆起父母,纪婉青到底落了泪,半响,她努力收了泪水,命梨花等人打了热水来。
  她亲自绞了帕子,给纪婉湘净了脸,“小妹莫哭,你忘了我们答应了爹娘,要好好活下去么?”
  纪婉湘忍了又忍,勉强止了泪,用力点头,“姐姐,我没忘。”
  事情已经说罢,纪婉青吩咐丫鬟伺候妹妹回屋歇息,她静静坐着,等待何嬷嬷的的消息。
  何嬷嬷办事很迅速,加上刚出孝的郑毅翘首以盼,正设法打听靖北侯府之事,双方一碰头,很快便交换了消息。
  郑毅是家中长子,上有母亲下有弟妹,他必须尽快支应门庭。不过,他与纪家姐妹不同,他是男子,能受到父亲昔日袍泽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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