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顾翊均沉默,拇指极缓慢地划过手中的玉骨扇柄。
  西域商人与顾翊均深交几年,深知对方为人,便不再卖关子,用古怪蹩脚的大齐官话别扭道:“我们只打听到,一个月前,袅袅在我们这儿租用了一驾马车,前两日车夫才回秀宛,我问了他,他说,他带着袅袅往东走了,到了盐镇下了车,跟着便不知晓了。”
  顾翊均微愕,“原德镇?”
  商人摇摇头,又点头,“是的。”
  顾翊均握着折扇,匆匆对商人道了谢,便疾步出了酒楼。
  他走后,商人古怪地自言自语:“每回喝酒,都是顾公子结账,今日这是怎么了?”
  顾翊均回府,正要跨入后院,忽听闻顾老夫人沉沉喝道:“站住!”
  顾翊均耸眉,重重花影深处,顾老夫人金丝绮罗长襦,拄着紫檀漆花鸟纹手杖,脸色不愉地立在回廊口,“我知道你在找袅袅!老婆子告诉你,你要敢走,回来的时候,便是给你母收尸的时候!”
  顾翊均生平失去了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个是他的宏愿,一个是他的袅袅。前者是他无可奈何,后者是他咎由自取。
  可事到如今,他所能失去的都太少了,每一样都弥足珍贵。他苦笑地望着母亲,心头酸涩,竟不知该说什么。
  顾老夫人叱道:“母亲已为你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你带着聘礼,上银陵去向她求亲!”
  ……
  到了银陵小半月了,霍蘩祁没想到步微行对她出手豪阔,说好的惊喜变成了一家绸庄。
  银陵的地价有多贵,在霍蘩祁向言诤打听了之后,惊得险些晕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告诉步微行:“很惊了!”
  步微行淡淡道:“哦,喜呢?”
  她乖乖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抿唇偷笑,“比起其他的,最喜欢你了。”
  没有其他的比你更让我心生欢喜。
  太子殿下薄唇微翘,将她的脑袋扶正,“这段时日,你住在绸庄,孤先回东宫,等得了空会来见你。”
  霍蘩祁乖乖地点头。
  他抚了抚她如鸦似墨的发,似笑非笑,“绸庄缺人手,但从现在起,孤已经撒手不管了,你就是这家绸庄的老板娘,孤允你亏损三年,定期问你收回盈利。”
  霍蘩祁瞬间嘟唇反问:“你还要我还钱啊?”
  步微行笑而不语,径自下了马车,上了皇宫的车驾。
  言诤走之前,偷偷回来补了一句,“太子殿下这是为了把你吊着,在霍小姑你嫁给他之前,账要明白算。”
  “……”
  好心黑的男人哦。
  银陵城不愧皇城,富庶繁华,在她的告示贴出没多久之后,立即便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了。
  丝绸生意霍蘩祁是初次上手,怕难以应付,便想到了师父,立即委托人手去请他们夫妇上银陵城来。
  最后一日,霍蘩祁招了一个心灵手巧的绣女,她挽着妇人发髻,娥眉如柳,桃花眼,形容温婉消瘦,脸上浮动着一种淡淡的不施粉黛的温白,衣衫单薄,腰如约素,独有一股病弱风流。
  霍蘩祁一眼便觉得,这个小妇人不是池中之物,问她姓名,她谦逊地行了一礼,声音低回而柔,“袅袅。香袅袅。”
  第42章 火势
  一树白月如霜, 花穗伶仃,文帝与太子正悠然穿过两畔垂花落水的假山怪石,到了鎏金池后, 只见芙蓉连绵, 残荷飘零。
  月色恬淡,但身后跟着的一串宫人, 也若有若无地察觉到了这对父子之间微妙的氛围。
  步微行此前先回东宫,换了裳服, 改束九龙玉螭纹冠, 佩绛色缂丝抹额, 腰间是金镶白玉镂空龙穿牡丹纹带,金绶紫裳,俊容冰冷, 脚步沉着地跟在陛下身后。
  文帝带着人走到一株翠柳之后停下,凌厉的眉,比步微行更多了三分威严,“胡丞是如何得知的?”
  步微行始终垂着眼眸, “儿臣已经查到,当年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放出宫后回了白城定居, 这名嬷嬷曾于三月前在胡丞家中做客。”
  “原来如此。”
  只因是皇后身边的宫人,当年放了一马。文帝不可置否,探手拂过柳帘,穿过窄窄一方石桥, 让身后的宫女太监皆退了,独召步微行跟上。
  太监将一只六角宫灯恭敬呈给太子,步微行面色冷然地提灯而上,蜿蜒的石桥之外,水榭隐约,文帝带他上凉亭,在四面舀风的地界,负起了手,“那么,你带回银陵的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唇。
  他并不意外皇帝陛下对这桩事要打听清楚,此时他的父皇应当早已摸清霍蘩祁的底细,只是来试探他心意。
  但他从来就不知道退让,十年前,他为了素未谋面的母妃,在陛下寝宫之外跪到不省人事,何况是如今。
  “她,是儿臣心爱之人。”
  尽管这个儿子的声音还算是谦卑,还算是恭敬,没有顶撞,但文帝霍然脸色微变,绣着腾云龙纹的大袖一挥,“心爱?朕从未听你说过这个词,朕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对一个女人说这两字。”
  步微行不言。
  文帝又问:“你想着拿她怎么办?东宫的太子妃位,她拿不起。”
  步微行淡淡道:“我不负她。”
  “你敢。”文帝声音骤冷,只见他沉默着立着,拂下了眼睑,看不穿心事。
  皇帝陛下心头怒火更炽。
  从小就是如此,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就算砸得头破血流也要得到,文帝与他争执过、闹翻过,可结果是,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就从来不让父母省心,他敢拿自己身体发肤开玩笑试那些刑具,也敢在朝堂公然出走!
  文帝冷然道:“她平民出身,你知道那些士族大夫会如何非议你。”
  步微行半分不让,“群臣非议如何,这些年,儿臣在他们口中是个什么人,陛下也并非不清楚。”
  文帝一掌拍在湖心亭的横栏上,“胡闹。旁的人朕由着你胡作非为也罢,终身之事,你敢——”
  “陛下。”步微行漆黑的眼,在皎皎月色间,有说不分明的一种哂然,“在王公贵族眼中,儿臣是一个伤人伤己的怪物,即便陛下有心促成儿臣与贵女名媛的婚事,他们的家族也不会应许。士族庞大,陛下皇权受掣,还是莫要一意孤行失了人心。”
  “你……”文帝愕然说不出话来。
  顷刻之后,文帝拂袖道:“此事且住,既然回来了,去见过你母后。”
  步微行道:“不必了,皇后身子抱恙,安胎为重,儿臣不便搅扰。”
  这一胎若是龙子,才是真正皇室正统嫡出。步微行知晓,他父皇盼着这个孩子已经九个月了。
  当日朝堂出走,固然是与文帝政见不合,他心高气傲,不愿受百官言辞诋毁,但也是,皇后这一胎来得让他不知所措。
  他竟像是一个,多余之人。
  文帝凛了凛心神,扬声道:“来人!”
  兵甲齐出,瞬间围住石桥,拦下了步微行的去路。
  文帝道:“没有朕的准允,不得放太子出宫。”
  太子甫一回宫便被软禁,霍蘩祁顾着绸庄的生意才开张,她正忙着学算账,想着制定规章,没想到早睡起,阿二便送了信来,“霍小姑,殿下让你稍待,他近来不能来看你了。”
  霍蘩祁原本满脸要发财的兴奋红光,犹如泼了一桶水,“他怎么了?”
  见她瞬间紧张,阿二苦笑道:“陛下将他软禁了。”
  “为什么?”
  阿二哽了哽,忽然顿悟,这趟送信的差事,果然不该自己揽在身上,要是言诤来,定能顾左右言它将这由头圆过去。
  霍蘩祁心中咯噔一声,“我猜得不错,因为我对不对?”
  “……”
  他几乎是默认了,霍蘩祁忧心忡忡道:“那我该怎么办?”
  阿二挤出一抹安抚的笑,“霍小姑不必忧心,只是软禁,殿下有的是法子出宫,他让你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霍蘩祁难以安定,心被弄得七上八下。
  她就这么不安地等着消息,过了数日,总算将绸庄大大小小的事宜吩咐完了。
  时维九月,银陵城新来了一批丝绸,霍蘩祁带着剩下那点置办的钱,带着心灵手巧的绣女袅袅上街相绸缎。
  银陵不愧皇城,古街商衢,林立古宅大院气派非凡,街头甚至有各色肌肤的番邦人,奇装华服的游客,推车贩卖的草鞋工匠,络绎不绝涌入长街尽头看那青楼美人的五陵少年。
  霍蘩祁出门在外,事事小心,捂着钱袋,回眸冲袅袅道:“你的绣活儿很是精细,几乎不输我师父,我带你来帮着我挑挑锦缎,待会儿你可留点心,我眼光不如你好。”
  袅袅的声音又柔又轻,“嗯。”
  她总是沉默寡言,霍蘩祁发觉带她出来逛街确实兴致不高,她也是琐事缠身,又心心念念他的安危,可却又因为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恼,才带人出来逛街,不料袅袅确实闷得厉害,但却似有心事。
  街头忽然飞出一辆奔腾的马车来。
  两旁的百姓吓得面如土色,纷纷避开,小摊小贩摔了满地,袅袅竟似充耳不闻,霍蘩祁一把搭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一旁。
  敞空的马车上立着一个拉着缰绳的少年,衣饰华贵,他似乘奔御风,嘴里唿哨着,得意洋洋拽着马缰肆意而去。
  霍蘩祁总算安下心来,拽着袅袅的手,微愠地颦眉,“你心里可是有事,时时心不在焉,险些闹出人命来。”
  袅袅轻轻咬唇,向她道歉。
  霍蘩祁蹙眉挥手,道:“袅袅,你夫君在哪,我定好生教训他一顿。”
  袅袅垂着螓首,声音微微发抖,“我没有夫君。”
  霍蘩祁一愣,只见袅袅那珠花零落的温婉妇人髻,一时语塞。
  看出她的心思,袅袅道:“我只有独身一人,梳妇人髻,着妇人裳,可省些纠缠。”
  霍蘩祁愕然点头,拉住她的手,诚挚道:“没有便没有,袅袅,你比我年长,以后可得谨慎着些,银陵城年少轻狂的公子哥儿是真多,你眼光要好点才是。”
  袅袅苦涩微笑,但还是感激霍蘩祁的提醒,“嗯。我知晓了。”
  霍蘩祁携她的素手,穿过熙攘的人潮,到绸庄看了几眼。
  回来时却有些失望,袅袅看出她的心事,低声道:“阿祁,你有别的心思?”
  霍蘩祁“嗯”一声,“我原以为银陵的丝绸终归会不同些,但是质地虽然名贵,花样却少,我想个办法另辟蹊径,对了,我先给他……”
  想到袅袅在侧,霍蘩祁即使收手,羞窘地笑笑。
  袅袅温声道:“阿祁心上有人了?”
  霍蘩祁打了个哈哈,糊弄了几声,没敢正面回应。
  任何小姑,在云英未嫁的年纪,都喜欢绸衫轻绡,披散着那青丝长发,眉目舒卷,正是花般的姣柔。她原先以为袅袅有夫君,后来被推翻,霍蘩祁心想,也许她是为情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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