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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嘉扬站在床边抽烟,对着墙壁走神,待到发觉床上被子里有人,时间已经过去三分多钟,起因还是寂静的耳边骤然响起“哈啾”的一小声,是被子里的盛实安打了个喷嚏。
  陈嘉扬吓了一跳,手一抖,烟灰差点掉到她脸上,下意识地伸手一兜,接住烟灰。盛实安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也就只眨眨眼睛,以示自己领情。
  盛实安闭上眼睛打呵欠,陈嘉扬伸手拿来烟灰缸,拍干净手,又点一支。
  早在金鱼胡同就已习惯,陈嘉扬事情多,总要抽着烟将满脑子头绪理一遍,时间往往是在睡前,盛实安被折腾过了,浑身酥软,软趴趴地窝在他旁边,一面发呆一面数他吐出的烟圈,等不到第三支烟,她总能睡着。
  钟表在习以为常的空气中运行,时间已接近凌晨两点,陈嘉扬今日累极倦极,掐了烟便觉出困意,想起有事还没交待,但看盛实安已经眼皮打架,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被窝里香而暖,他钻进温柔乡搂住盛实安,打算明日再聊。而盛实安并非如此打算,她虽然安逸到快要睡着,但头一歪又惊醒,想起来意,摸摸浴袍口袋里的东西,窸窸窣窣地爬出被窝,跪坐起来拽他袖子,“陈嘉扬,你别睡,我有东西给你看。”
  自然是那枚捞出来的戒指。陈嘉扬自知今天做事不地道,自然打算择日重来,于是撑开倦意浓重的眼皮,伸手去接,盛实安却不肯给,“不是给我的吗?就给你看看。”
  陈嘉扬倒没料到她这般好心肠,这就替他翻了篇。盛实安给他这个面子,一半是因为唐林苑教了无数求生伎俩,其中包括始终要给养她的人三分薄面;另一半更幽微难言,是因为她没出息,对十多年前的往事终究心软、对阿耿口中的“不一样”更加心软——何况总不能看到女人就警铃大作,现代社会讲究性别平等,就连她都有不少异性朋友,还天天惦记着要还一位男恩人的人情,难道陈嘉扬就不能供个女菩萨?
  至于他今天缺德,那是另外的事,来日再算账。
  她拿着戒指泼皮耍赖,在此时犹如做慈善。陈嘉扬感谢好心人垂爱,“是,给你的。”
  盛实安便鸡贼地将戒指放回盒中,再揣回口袋,“今天我在你这里睡。”
  盛实安睡相差,梦中又要打人又要咬人,还嫌弃陈嘉扬也不省油,因此陈嘉扬向来禁止她上自己的床,以免碰瓷——这惩罚措施有些不痛不痒,却也懒得想别的,见陈嘉扬不否决,于是把头搁在他臂弯里,“那我睡了。”
  陈嘉扬没回话,只“嗯”一声,把她小脑袋一搂。过一会,盛实安抬头望去,他没睡着,只枕着另一只手臂,按姿势来看,像是在看她,实则目光跨过她头顶出神。
  盛实安动动下巴,“看了三部电影,都怪没意思的,不好看。”
  陈嘉扬点点头,“那正好,叫郑寄岚请阿柠去看。”
  盛实安静了一会,朝他的下巴伸指头一戳,想问他走什么神,于是凑近几公分,还没开口,先被一巴掌遮住脸推回手臂上,“太晚了,别闹。”
  今天才求过婚,方才才给了他台阶,这人就这么以色心报恩德?她不过是戳他一下,他以为她要霸王硬上弓?
  盛实安气没消,“蹭”地爬起来,骑上陈嘉扬的腰,想质问他以为她看上了他什么,凭什么以为她色欲熏心要强奸?于是她俯身要把他的脸掰过来,而陈嘉扬尚未收回视线,又头痛欲裂地甩不干净满脑袋初来北平时的旧事,被一捏脖子,条件反射地当成是欠收拾的叫花子阿耿在喊他起床,习惯性地轻踢一脚,随即听见“咚”的一声动静,他脑子里一白,猛地坐起来,“盛实安?!”
  盛实安被一脚掀到床底下,不知道是摔到了哪里,也来不及想哪里疼,三下五除二爬起来,站在床脚瞪着他。陈嘉扬脸色煞地惨白,一面下床一面伸手来拉她,她劈手打开他的胳膊,一眼看见床头柜电话边搁着张白纸,推开他走过去,拿起纸,拍开灯。
  刺眼的光线霎时填满了每一寸罅隙。起初有两秒灯光眩目,看不清字,盛实安眯起眼,看见白纸上写着一串号码,后头写着个“金”字,末尾用钢笔点了一点,表示记录结束,但似乎犹豫了一瞬,又添了一个“璃”。
  原来她打来过电话,也许是致谢。留下号码,他提笔记下,放在床头柜。
  这才觉出疼,磕到了肋骨,五脏六腑都疼,像被一只手攥住,捏出汁液,沥干血肉,要把心脏扯下去绞干。
  盛实安把那张纸放下,用钢笔郑重其事压好,问他:“只是恩人?”
  陈嘉扬像被打了一闷棍,脸色差极了。盛实安转身绕过床往外走,陈嘉扬喊她“盛实安”,她顺从地转回来,掏出戒指盒丢到他脸上,“我不要了,你留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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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抛家弃对象指日可待
  103海上(一更)
  当夜盛实安梦得光怪陆离。夜深了,她还在那座戏楼上,探身向下,隔着玻璃罩看里面的俊秀男女,像在看无声电影。
  看得出神,她觉得冷,向后一靠,发觉自己又靠着电影院的座位,时间太晚,整整三场的观众加起来都不过十个,最后这场更是只有她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谢馥甯。んаitаńɡShúωú.Cǒм
  电影老套得要命,不外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换个壳子重新贩售,有世仇的情人偏偏相遇,在血与火的家族厮杀中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觉得不好看,那时电影还没散场,她还没有听过太多故事,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段情节如此刺耳。
  “他对你是不一样的”——自然不一样,人人都不一样,他把金之璃和金家分开看待,金九霖和金之瑜是“金”,金之璃却要多个“璃”。
  陈嘉扬敲门敲过三轮,最后阿柠都被惊醒了,在楼下问:“怎么了?先生,要我拿钥匙开门么?”
  他收手回房,将戒指盒塞到枕下。
  也是有恍惚睡着几刻钟的。往事难免纷至沓来地登临,他看见昔日面容阴郁苍白的小子蹲在上海街口,神情凶戾,目光扫过每一个过路人,因为巡警对金家地界管束严格,他这样的人被盯得紧,于是他蹲守街口,记住每一张面孔。んаitаńɡShúωú.Cǒм
  不是不饿,上海的冬天潮湿而阴冷,几块窝头不算顶事,肚子咕噜噜叫,可却好巧不巧,他与陈邡百般不对头,却唯独继承了陈家祖传的书生骨头,等闲不肯食嗟来之食,常有人掷铜板给他,被他一脚踢还,砸在后脑勺上,对方回头一看,这小混混是个如假包换的凶神,正横眉冷对,于是也不敢招惹,啐一口就走掉。
  却总有人缺乏眼力,譬如那每天坐汽车早出晚归的女学生,派乳母来施舍过两次钱财,都被回以冷眼,第三次,终于亲自下车,低头问:“你既然饿,为什么不要?”
  他靠着石墙,发觉这丫头个子实在不低,令他联想起陈嘉安,而她这张脸白净精致得过头,短发时髦而妥帖,举止谈吐又如此文雅矜贵,衬得陈嘉安活脱脱一个土包子。
  年纪没差几岁,旁人活得如此煊赫,陈嘉安却不知在何处活着或是腐烂,他不能不为失踪的亲妹妹不平,只差吐出脏字质问“凭什么”,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了?”
  对方没生气,凝神思索后竟然认错:“抱歉,是我唐突冒犯,见谅。”
  她上车回家,次日清早,送她去上学的车又停下,她撑着伞下车走来,在青砖台阶上铺张手帕,小心翼翼坐下,从书包里拿出只马口铁盒打开,里头是一水儿的黄油饼干,自己吃完一小口,向他递过来一只纸包,“我想吃饼干,不想吃这个,可我哥哥会骂我,你能帮忙吗?”
  陈嘉扬淋了一夜雨,冻得脸色发青,仍是目不斜视。她也不急,细嚼慢咽吃完三块饼干,道别去上学。陈嘉扬许久后打开纸包,里头是尚有余温的生煎包子,荠菜鲜肉馅。
  这女孩涵养极佳,半是心地良善,半是实在缺乏玩伴、又不爱在家耽溺时光,因此陈嘉扬在她这里吃到了生煎、馄饨、油饼、年糕,也去打了二三家零工,有地方取暖,好歹熬完了一冬。陈嘉扬心情抑郁而焦躁,无心张嘴,而她似乎本就寡言,两人不甚交谈,到春天时,连姓名都不曾互通,对话最多的一次交流是在某个清晨,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只纸包的米糕,带出一张英文作业,展开掉落在地,陈嘉扬扫一眼就知道她不是这块料,“全拼错了。”
  她拿出纸笔一一询问,一一修改,末了没忍住多问一句:“你都会?”
  陈嘉扬以为她终于要打听,心中涌起一阵厌烦,谁料她慢吞吞说:“你给我当家教好不好?我哥哥给你开工资,一定很多。”
  陈嘉扬嗤之以鼻,“我忙着呢。”
  春天近了,金九霖回了上海,陈嘉扬跟过几次车,终于跟去了山里。埋葬了亲人,他回到金府所在那条街,从所见所闻中推测唯有前往北平才能雪恨,于是转身把刀扔进垃圾堆,走到街口,始觉茫然。
  上海海上,与煌煌旧都相隔万里,何其之远。
  他等到黄昏,女孩如常下车,跟他分享食物和好天气,他昨夜挖土埋人,眼下手脚都酸得没骨头,坐在阶上仰头,霞光万道刺穿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他疲惫不堪,眯起眼对她说:“借我点钱。”
  原来大家闺秀也会看人脸色,女孩看出他神色不佳,怔怔后退一步,很快地点一下头,“你等着。我回家拿零用钱。”
  却没等到,是乳母送钱来,薄薄一张钞票放到他手心。他想问,却不知如何下口,乳母解释道:“少爷房里出了些事,今天还在闹,小姐走不开。”
  陈嘉扬站起来,“替我转告,我会还钱。”
  简直滑稽,他是在前往浦口的渡轮上才发现,竟然忘了问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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