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他要亲眼看到媳妇回到肉身,完全恢复正常,他才能松一口气。
  当天是阴天,阴暗的天空与死亡山谷里终年环绕的死气沉沉气氛格外符合, 两者搭配在一起显得这里愈发的阴森恐怖。
  不过,莫夜对周遭环境并未考虑那么多。他连梦渊那般瘆人的景象都见过了,死亡山谷的阴冷不至于令莫夜深感害怕。
  世事难料。
  就在黎玄抬步走向自己肉身之际,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完全出乎莫夜和黎玄的意料。
  黎玄的肉身毫无征兆的瞬息间沉到了地面之下。
  对整个死亡山谷而言,沉入地底意味着丧命。黎玄这副尚无神魂的肉身在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小泥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刹那,他立刻伸手去拉自己的肉身。
  遗憾的是,他还没有碰到衣角,肉身就快速的入地不见,快得超乎他的想象。
  见状,小泥人眉头紧锁。
  他此前的确考虑过,神魂返回的过程中或许会出现某些变故,可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肉身居然会眨眼落到地底。
  早不变故,晚不变故,就在他准备返回肉身的这一刻,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不,确切说来,幸好还是他在返回肉身之前出事。
  要是在他返回肉身的时候出现这般变故,说不定他的神魂与肉身都会被拽到地底被永远困住,随之而来的问题更加棘手。
  其中最令小泥人担忧的是,一旦他被困在地底,那么这里只留下小毛球独自一人,小毛球该如何离开这处凶险的山谷。
  这一刻,小毛球关注的明显不是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出山谷。
  媳妇肉身沉入地底的那一瞬,小毛球脑中一片空白,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小毛球浑身的绒毛都要炸了,他当即冲到媳妇放置肉身的位置,伸出爪子不顾一起的刨泥土。
  他动作再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挖出媳妇的肉身,而不是让媳妇的肉身被这个山谷吞掉。
  小毛球百思不得其解,他和媳妇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始终平安无事,为什么到了眼下的关键时刻偏偏就出事了。
  如果这里当真很不安全,那为什么媳妇的肉身停留在这儿好多年一直安然无恙。旁边的一家三口,也安静的躺在这里无数载。
  如此重要的时刻,为什么媳妇的肉身会不见踪影。
  小毛球心急得不行,他越是着急,越是不知所措。
  他刨泥土刨得爪子都痛了,却什么都没有见到。
  就在这时,小毛球忽感身体一轻。他改变了位置,来到了黎玄的怀中,黎玄为他擦干净了爪子,又拍了拍粘在绒毛的泥土,说道:“算了,别找了。”
  这大概就是他的命数,注定他拿不回自己的肉身。
  小毛球焦虑万分地抓了抓媳妇的衣襟,媳妇不可以就这么轻言放弃。他还可以继续挖,他会挖遍这儿所有的土地,一定能把媳妇的肉身找回来。
  小毛球说:“小黎,我可以找到的,你让我再挖一会儿吧。”
  也许是媳妇的肉身沉得比较深,他多挖一挖就能找到了。
  对此,黎玄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能够感觉得到,他的肉身和他神魂的联系微弱到了极致。他不确定他的肉身如今身在何处,不过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小毛球用小爪子刨刨泥土就能寻回的地方了。
  以此作为结束,黎玄自然是不甘心。他当初把肉身留在这儿,是抱着以后一定会拿回来的念头,而不是就此失去自己的肉身。
  然而,没了就是没了。
  既然走到这一步,他也只能往前看。他以后找寻一些好的泥土,重新替自己捏一个外壳,泥土的品阶足够好,捏制的外壳适合程度就高。或许不如原本的肉身,却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尽管小泥人出言安慰小毛球,但小毛球仍然感到沮丧极了。
  他陪同媳妇外出寻找肉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结果眼睁睁的看着媳妇的肉身没了。
  虽然媳妇不曾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但小毛球替媳妇心疼不已。他探过头,毛茸茸的脑袋在媳妇的颈侧蹭了蹭。
  小泥人为小毛球顺了顺绒毛:“我没事,一副肉身罢了,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他在莫家村停留多年,他没有肉身也这么过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打击就困住了脚步。相比没精打采的小毛球,小泥人的内心平静得多。
  他已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
  即使小泥人明说了不必再挖,可小毛球终究不甘放弃。他和泥土死磕到底,一天到晚都在小泥人肉身消失的地方刨泥土,他刨的坑越来越深。
  坑越来越深,小毛球的心情也越来越低落。
  没有,什么都没有。
  媳妇的肉身真的就这么没有了。
  小泥人没有阻止小毛球的做法,每天等小毛球回来了,他就给小毛球清洗干净泥土,随后拍拍对方低着的脑袋,对他说没事。
  入夜后,小毛球总会用厚实的绒毛盖着媳妇,好像媳妇没了肉身会比以前怕冷似的。
  小泥人夜里醒来,他偏头看了看睡得不安稳的小毛球,他轻轻地探过身,在小毛球的额头吻了一下。
  果然是一只傻毛球,至今都还不懂,有些东西没了就没了,再也不会回来。
  只是他不愿打破小毛球的期盼,于是,他耐心等着小毛球一天天的挖泥土。
  然而,他们终是不能在死亡山谷久留。
  一天,黎玄对莫夜说道:“我们该走了。”
  事情既已发生,那不如往好的方面考虑。
  黎玄没肉身,他还是神魂凝结,他能够抱着小毛球踏着泥傀儡走出死亡山谷。这远比他拥有肉身更为安全,说起来也是一桩好事。
  他们此次外出的日子不短了,又与莫家村断了很长时间的联系。如今,既然小毛球的身体并无大碍,他的肉身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他们也该回去了。
  他们该回家了。
  小毛球不情不愿地盯着地面被他挖出来的深坑,他仍是不肯放弃。他总是觉得,只要他再往下挖一点点,就能够看到媳妇的肉身。
  他不想这么离开死亡山谷。
  这么走了,他的心里会难受,会难受一辈子。
  小毛球垂着脑袋没有精神地倚在媳妇的怀里,他喜欢媳妇给他梳理绒毛,他更喜欢媳妇寻回肉身,为他梳理绒毛。
  可惜,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黎玄抱着小毛球即将迈出这一片安全土地之际,死亡山谷突然起风了,泥树的叶子吹得哗啦啦的直响,原本阴沉的天空一下子愈发昏暗,似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黎玄忽感衣兜内有什么正在发烫,他取出来一瞧,竟是自幼跟着他的百宝袋。
  百宝袋的袋口无声打开,那个放在百宝袋角落中,黎玄一直没能取出的小盒子竟是自己飞了出来,它飞到了黎玄的跟前。
  黎玄动作一滞,随后,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关住盒子的那把锁。没有钥匙,没有外力破坏,那把锁一下子落了下来,消失了。
  紧接着,盒盖掀开了一道细缝,一道流光溢出。
  小毛球趴在媳妇的怀里,他浑身的绒毛惊得快要竖起来了。
  极其危险,极其恐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如果多看一眼,就会马上死掉。那般强势压制一切的破坏力,说不出的可怕。
  可偏偏,小毛球又不能移开视线。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他要保护媳妇。如果他胆怯的避开视线,一旦发生了危险,谁来护得媳妇的安危。
  光芒溢出盒子的瞬息,小毛球全身的绒毛不由自主的生长,快速铺满了周围的区域,绒毛笼罩住媳妇,丝丝缕缕的黑气拼命的往外冒。
  这一刻的小毛球像极了一只紧绷到了极致,随时会进入战斗的猛兽。
  奈何,溢出盒子的流光丝毫没有小毛球打架的想法,它轻微一晃,一头撞进了小毛球挖出的那个深坑。
  顷刻间,坑底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同一时刻,黎玄给自己捏制的外壳冷不丁被一道外力拽出。外壳刚一出来立刻碎掉,只剩黎玄融入其中的那点儿属于他的泥土碎末。
  碎末不急不徐地飘落到深坑中。
  “轰”的一声,一道巨雷劈了下来,直直地劈向深坑。
  与此同时,地面腾起了柔光,生生的将那道巨雷抵挡在外。
  巨雷接连不断,而深坑的光芒愈发耀眼。
  黎玄好似突然感应到什么,他放下怀里的小毛球:“我该过去了。”
  小毛球下意识地伸了伸爪子,他想要抓住媳妇的衣角,他可以保护媳妇,他不想媳妇冒险。但冥冥之中,他亦是有一种感觉,媳妇应该过去。
  于是,小毛球默默地收回了爪子,他的绒毛蔓延了很远,几乎围住了深坑周围的一切。
  他会在外面守着,耐心等待媳妇归来。
  黎玄低头凝视小毛球,揉了揉对方的绒毛。之后,他走到深坑的旁边,一跃跳了下去。
  轰隆的巨响不断,死亡山谷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雨幕之中,小毛球看见了曾经发生在死亡山谷的点点滴滴。生活在这儿的隐士一家遇到了气势汹汹讨要宝物的外来者。
  小毛球看见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天昏地暗,谷中的生灵尽数死亡。
  他看见了最终在此地咽气的隐士一家。
  隐约间,小毛球发觉有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转过身一瞧,这次不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看见三抹半透明的人影,他们站在一起,正对着小毛球微笑。
  隐士温柔地揽着妻子:“不知不觉间,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闻言,妻子笑意分外柔和:“是啊,没想到还能看到他长大成人的这一天。”
  站在他们脚边,年幼的女孩瞅了瞅光芒四溢的深坑,她伸手比划了几下:“爹,娘,弟弟长得比我都高了。”
  听到这话,她的母亲笑着牵住她的手:“是啊,弟弟长大了,以后也不会孤单了。”
  小女孩点点头,她看着小毛球,一脸的认真:“你不可以欺负我弟弟,不可以欺负他,知道吗?”
  小毛球连连应好,他肯定不会欺负媳妇,他可宝贝他的媳妇了。
  见状,隐士和妻子都笑了起来:“黎玄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会的。”小毛球应道。
  得到了莫夜的承诺,隐士与妻子对视一眼,他们三人霎时化作光团融入了泥树。
  泥树疯狂的生长,它仿佛拥有了无尽的生命,它好像活了过来,它的枝叶延伸向了深坑,牢牢的盖住黎玄所在的那片土地。
  任凭电闪雷鸣,泥树不避让分毫,它的枝叶被雷电打断了,又迅速重新的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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