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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殷冲嘴角扯了扯,笑道:“李大人未免兴师动众了,虞公的意思跟中枢一样,此事第一要务在于稳,李大人把廷尉署拉进来,事情只会往大了走。”
  “从事多虑了,”李涛呵呵一笑,“所谓一呼百应,多半是有人有意为之,只需将方才带头的几个拎出来问话,便知是何内情,”说着跟廷尉署那人使了个眼色,殷冲道:“佛门重地,李大人还是慎行的好,今日你我不过奉命行事,倘闹出什么不相宜的来,莫说是李大人,我等亦难能回去复命。”
  李涛上前轻松拍了拍殷冲肩头:“出了事归于某,从事莫要担心,不过问几句话而已,廷尉署有轻重。”
  说完也不理会殷冲如何反应,挑出几个他从一开始便留意到的起哄带头者,交给廷尉署,带去侧院讯话,殷冲目送廷尉署押送了数十人远去,剩下的僧众一时目瞪口呆,其间有人听闻过那廷尉署名声轶事的,私下交流几句,说的人愀然变色,待李涛再扫将过来两眼,竟鸦雀无声,陡然静了下来。
  殷冲复又坐下,看了李涛一眼,话却是面向众僧徒说的:“今上天恩浩荡,命尔等还俗尽忠尽孝,且盘缠田亩一样不缺,尔等竟仍如此贪得无厌,实在可恨!”他的话音遽然高厉,冷笑道:“既如此目无法纪,尔等的盘缠田亩皆扣除不予,以为惩戒!”
  话音一落,好不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掌书们不由一慌,李涛霍然起身道:“殷从事这万万不可!”殷冲却道:“李大人,方才某倒明白了,这些人不给些教训,是难能安分了,不如乘此小惩大诫,也便宜李大人等日后行事。”
  李涛心底明白他今日挑拨是非,意在引起哗变而已,正欲再理论,却听不知谁带头喝了一声:“这是不给人活路,今日偏就不走了!”只见黑压压一众人潮水般朝外头涌去,无人能拦,竟好似欢呼雀跃一般夺门去了。
  李涛一惊,忙奔了出来相看,只见一众人不知从何处操来了齐眉短棍,虎视眈眈立在雪地里头,那雪落得正紧,纷纷扬扬,双方便隔着这雪幕,骤得对峙如山。
  “一群蠢货!”李涛跺脚心底骂道,听得一通脚步声传来,见是廷尉署的人,思想着定已完事,那廷尉署遣来的这一领头者,扫了两眼情势,大约猜到些什么,同李涛窃窃低语几句,李涛略一颔首,扬声道:“方才官家已问清楚,不过是那几人存心挑事,同尔等并无干系,不过尔等倘铁了心要生事,那外头早有廷尉署一干人候着,倘不愿造孽,就过来领盘缠回家去!尔等好自为之!”
  众僧徒怔了怔,少顷明白过来,彼此相视,目中自有渴望,只听“咣当”两声,短棍轱辘翻滚老远,原是不知哪一个按捺不住带头给扔了,很快,有人壮着胆上前相问:“大人说的可当真?”李涛余光往内扫了扫风,冷笑一声:
  “今日本就是有人非要节外生枝不可,尔等想好了,届时被廷尉署带了去,可才是真的无钱无田!”
  众人不禁把目光投向廷尉那人,虽是寻常面孔,却阴气十足,立于阶上,居高临下,衬着寒风大雪,更是说不出的渗人。廷尉署这人倒也没底下僧徒附会地这般离奇,被盯得有些不耐,鼻里轻哼了一声。
  等僧徒们重新安分列队登记,殷冲才向李涛笑道:“冲不过吓唬两句,这群乌合之众,倒跟入秋的蚂蚱似的,见不得风吹草动,不过李大人行事敏捷厉害,如此果断,某见识了!”
  李涛若无其事道:“从事谬赞,你我皆为君分忧就是了。”两人你来我往虚言几句,直到今日公事了结,也未再起风波。
  等殷冲几人赶回大司徒府时,暮色已重,属官们也早已散职归家。管事先让他几人在听事侯着,又命婢子送来些饭食,殷冲见此心里有底,知道一时半刻见不到虞仲素,遂低声问了管事:“虞公有客人?”
  因殷冲早已替虞府办事多年,如今正式挂职,乃名正言顺的家臣,管事也不多瞒:“是顾家的长公子,来有多时,应也快该走了,你们几个先用饭吧。”殷冲知顾曙是虞公忘年交,来往素繁,这两日虞公遂闭门谢客,但见这顾公子,是在情理之内,便不再多问,净手准备吃饭去了。
  书房里虞仲素神采奕奕,气色颇佳,半分染病模样全无,顾曙静心同他谈了许久的老庄易理,才转到前阵雍凉雪灾的事情上,待顾曙简明陈说了,虞仲素抚了抚手中塵尾,道:“雍凉那边隔三差五,不是天灾,就是缺钱,倒不见并州这般多事。”顾曙笑道:“雍凉情势本就复杂,几部的人掺和着,李牧跟子遐要内外兼顾,焦头烂额不足为奇。说到并州,晚辈也觉稀奇,照寻常想,经了那么大的战事,百废待兴,即便那刘谦再多有历练,烂摊子总得救,却不曾向中枢伸过手,报喜不报忧,咄咄怪事。”
  “唔,”虞仲素笑了笑,“西北边关,从无一劳永逸之说,并州凉州也并无太大区别,让他们守去,抵得住,是王师之威,天子之德;抵不住,”他不再往下说,转而悠悠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名成于此,功败于此,世间的事大抵如此罢了。不过,今上圣明,天下大事,都在今上心里搁着。”
  大司徒向来意在言外,顾曙微微一笑,脑中不觉已想到一人,却也未曾出口,见时辰不早,遂起身拜别,他方离去,那边管事便告知殷冲进得书房。
  殷冲将今日永宁寺所发生种种,一一禀来,面有愧色:“廷尉署插手得快,下官看廷尉署怕是早有准备。”
  事情没乱起来,大司徒面上不显意外,只将殷冲轻声责备两句:“太心急了,尚书台那几个年轻后生,皆得成伯渊青眼,这两年,李涛着手办不少实务,还有个李祜也是,你今日所行,李涛定会事无巨细回话。”虞仲素缓缓起身,殷冲忙上前搀扶一把,垂首道,“是下官冒进,虞公,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那成家大公子,终也是四姓子弟,如今行事,让人捉摸不透,还有凤凰三年土断之事,下官亦难能体会,当初诛杀大将军,大公子不也是为了四姓?”
  虞仲素长吟一阵,方笑道:“他这个晚生,拧巴得很,”殷冲同样感到怪异的是,大司徒对成去非的褒贬为何从来皆是模棱两可?还未细想,虞仲素已继续道:“他是想成圣,如此天真,我倒也着实未曾想到,道理我已跟他点透,悟与不悟,看他造化了。”殷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犹疑问道:
  “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虞仲素面上始终挂着一抹看似有实则无的祥和笑意:“你且办你的差事。”
  从书房里出来,迎面便是噎人的冷风,殷冲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裳,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往夜色深处里去了。
  第210章
  如大司徒所料, 李涛忙完当日之事,只身具服前来成府,家仆通报时,成去非方督检完桃符的课业, 要去琬宁那里用饭, 听是李涛来了,成去非便吩咐婢子去传话:“就说这有了事,不必等我。”
  家仆将李涛引入听事,见面后李涛忙施礼道:“不知此刻是否扰到录公。”成去非让他就坐,明白定是半途生了岔子,否则李涛大可于明日于台阁禀事,遂道:“今日只辛苦你们几个,这么大的雪, 本该散假在家的, 还不曾用饭吧?”李涛摆手道:“不用,录公,下官在街上买了两个胡饼, 已经吃过了。”成去非怕他是就着冷风咽下去的, 随即命婢子布食,“你在这里无须拘束客气, 多少再吃些。”
  听事里添了炭火,李涛两碗羊蹄汤入腹, 身上暖和起来, 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 又细言那殷冲的反复无常,道:“大司徒此举颇不寻常,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大司徒怕对罢佛一事终究是耿耿于怀,才新弄了些人,名为协理……”
  李涛忽想起了虞归尘,不便往下深说,便住了口。成去非拿起小铲,扒拉着炭火,一时也并未接话,大司徒任官事发突然,他亦全然不知,思想半日方道:“且先对付着,今日你做的不错,上头有旨意,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不过添几分堵。”李涛无奈称是,又将另一事回明了:“之前查出的那些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殿主说皆为香火钱,乃富贵人家所布施,此次除却用作分发盘缠,剩余者仍归于寺院,下官隐然觉得此举不妥。”成去非双手置于炭火之上,轻轻搓了两下:“说说你是怎么个看法。”
  “寺院的田产,依照敕令,终会留些给寺院营生,但如永宁寺此类大寺,本就财力不凡,如今虽遣散僧徒,上交田产,但却留如此一笔财富,他日再想买地招人易如反掌,久而久之,又成尾大不掉之态,下官敢问录公可曾想过此点?”李涛满面的担忧,成去非笑了一声,台阁里众曹郎,唯独李涛一人乃实实在在的平民子弟,因天资聪颖,得乡里富户资助读经研学,后举孝廉入仕。其余人等,或出身世家,有高有低;或出身寒门庶族,如他这般出身清贫的,再无一例。李涛却不明成去非为何短促笑了这一声,迟疑道:“下官是否说错了话?”
  成去非摇首:“子源你未曾说错,只是这个中缘由你不知罢了,寺中那些东西,多半是掩人耳目。”李涛不解,呆看成去非:“录公此话何意?”成去非道:“你在台阁也有个几载了,再往别处想想,九品混通制你忘了?”李涛垂首沉思有时,抬眼时霎时一明:“录公是说那些宝物乃是豪门富户虚名寄托,实则避开了户调?”
  稍一点拨,李涛便清楚了个中缘由,这一事方打通,脑中一路犹如闪电点亮了那云层边缘似的,又明白过另一事,试探道:“那佛寺占田无数,也是如此了?”说着不由喃喃,“难怪土断伊始石启查得凶,后头就查不出什么了……”成去非又替他布了菜,自己也一面吃,一面道:“不全然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寺院的土地,因赏赐而得的,不在少数,至于土断的事情,你思及的缘由是一面,另一面,不过还是老生常谈而已。”
  “录公,”李涛眼中掠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借此不动声色收交上来,不就皆入了府库?他们亦无话可说!吃的是哑巴亏!”成去非一笑:“这一点,在勘检佛寺之时,他们就应想到了,当初既有法子施舍出去,也自有法子弄回来,”说着敛去笑意,“吃一堑,长一智吧!”李涛不知他所评是对方还是自己,心底微觉丧气,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待李涛离府,成去非在园中漫走了几步,冷风刺骨,仍有零星雪花,抬头间瞧见前方烛火通明,原不觉中已行至了木叶阁,便信步往里走了。
  琬宁这些日子专心练他所教笔法,加之天气严酷,并不出门,成去非此时进来,见她正坐于铜镜前低首取那耳珰,遂上前绕至她身后道:“我来帮你。”琬宁不知他忽将进来,又无人通报,难免惊悸了一下,放下双手轻声说:“我只道大公子今日不来了。”
  成去非俯身替她摘了那对耳珰,白星似的两粒,小巧可爱,尤为配她,拈在手中几无重量,倒像她的人一样轻盈。琬宁任由他端详自己,只是低头交手不语,白玉似的脸颊,慢慢渗出一抹抹红云来。
  两人都未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他问道:“你是不是本已准备睡下了?”
  琬宁抬首望去,见他神情颇淡,目中不知游离些什么,想了片刻,问道:“大公子有心事?”成去非却道:“不知雪停了没有?今天是十三,这个时候该有月色的。”两人皆文不对题地来往了几句,琬宁遂缓缓起身,正要往外相探,成去非已拿了件冬氅把她裹紧,才携她手出得门来,却也不走远,就站在檐下。
  雪并未停,反较之前打了许多。
  风掠雪沫,松涛顿发,虽不见月,而其光烁烁浮动,溶银跳溢,满目风雪萧然,却亦得琼影瑶辉。立了半晌,园子里的事物越发清晰,琬宁忽轻语道:“明年春日,我想在园子里移株梨树来,大公子能答应我么?”成去非同她并肩而立,侧眸看她:“还喜欢些什么,说给我听听。”琬宁偏头认真想了想,浅笑道:“再扎个秋千架子,多种些蔷薇海棠,一园子细香花影,楚楚可观,也就够了。”
  难得听她要东西,成去非一一应了,不觉将她手捂在掌中,道:“是不是冷,才盼着春天早些来?”琬宁被他牵着手,心里倒忽而一动,垂下眼眸:“我本是怕冷的,如今觉得冬日也很好。”
  成去非蓦然想起凤凰元年的那一幕来,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的夜色里,她是如何扑入自己怀中,少女渴求的颤意他早已记不太清,而同样的风雪里,还有她的伤痛,他的伤痛,他第一回觉得两人是有诸多的境遇如此相似,至少此刻,他同她,高堂已殁,双亲不待,彼此间唯有彼此而已。
  略一恍惚,几载已过。
  “大公子,”琬宁低声唤他,“我今日去樵风园,殿下不在。”她隐约听说朝中罢佛的事情,不免担忧这一层,此时提及,虽知不合时宜,还是说了。
  成去非道:“她人在公主府,你自然见不到她。”琬宁默默抽出手,问道:“大公子去探望殿下了么?”成去非哼笑:“琬宁,我问你一事,你可曾想过有一日,凤冠霞帔,鸾凤和鸣?”琬宁一颗心直撞,却只是缓缓摇首:“大公子不会那样做,我也不会去那样想。”
  “你有时未免太聪明了,”成去非低叹,“我同殿下,”他目光忽就冷锐,“她倘是愿意渡我,我自然也会渡她。”琬宁似是了悟,默不作声。良久,方道:“殿下想做什么,您就由着她吧。”
  “你这是糊涂烂账,”成去非抿紧了唇,“她的事你不知,你也难能想,你不是那种人,走的路自然与她不同。”琬宁听罢心下颇为感伤,低喃道:“我想走的路并不由我,而非因我是哪一种人。”
  成去非见她情愁,也沉默下来,倒是琬宁先努力展颜:“大公子,我很喜欢这雪夜呢。”她走下阶去,仰面往那虚无缥缈的苍穹看,雪花落在面上,点点的凉意,琬宁伸出舌尖,卷进一片,复又无声笑了笑,只是眼角已有隐隐泪星。
  成去非看着她清瘦的身子埋在氅衣里,整个人羽毛似的盈盈欲坠,待她再往前走几步,竟恍然有了一瞬的错觉:仿佛这阵风雪便可把她带走,她不属于这人间,亦不属于他,他几乎忘记,她本就来路不明,无根浮萍,不过暂寄此处,他心里没由来觉得一空,缝隙间渗出一丝疼痛,并非全然因为她,又好似也只是因为她,一时惘然,遂大步追了上去,道:“寒气重,进去吧。”
  琬宁只是背对着他,动也不动,成去非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琬宁已扬起晶莹的小脸,眼中有他熟知的渴盼,尽管她并不时常流露,而上一次有这样的眼神,他在审视她时,终于想起:她曾求他将她葬于鸡笼山,坟冢要对着家的方向。
  “大公子,”琬宁抬眸而视,“我……”她忽拼命忍了忍,知道这要求过分,知道他亦不能违背常情,她同样不忍心让他为难,即便她深知他不见得就会答应,而她替他所想的已经足以让这剩下的话悉数咽下,终只是化作轻轻一句“我还不想进去。”
  成去非犹豫了片刻,道:“你那鞋子会湿,还是回檐下看,我给你拿个手炉来。”琬宁垂目拉住了他衣角,同他一道仍回檐下站了,在他欲进屋时,忽把手探进了他的袖管,低语道:“我想让夫君替我暖手。”
  成去非怔了怔,没有拒绝,笑道:“上一回,你可是把脚都伸我怀里来了,也不知怎么睡的。”琬宁不记得有这事,听他如此一学,窘迫地看了看他,似是不信,成去非笑而不语,只点了点头。
  琬宁羞涩地别过了脸,看着那不住的雪,成去非无声把她抱得紧些,伫立许久,启口道:“琬宁,你方才分明有话,又不肯说,我不勉强你,等哪一日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倘一直都不想说也无妨。成家虽不能供你锦衣玉食,却也能安稳度日,那些过往的事,少去想,将来的事,也少去想,过好现下,至于我的事,你更无须忧心,宽人心的话,我只能说到这个田地,你自己掂量。”
  琬宁只是伏于他胸前默默流泪,半晌才抽噎道了个“好”字,心底早已恸倒。成去非不知她哪来这般多的热泪流也流不尽,眼不酸么?不疼么?他心里叹气,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将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送到自己手里……觉得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成去非问道:“还冷么?”琬宁胡乱摇首,成去非便稍稍推开她,“眼都哭花了,也看不见雪景了,进去歇息好不好?”
  说着掸了两下衣裳,笑道:“我真怕你鼻涕抹我一身。”琬宁呆住,随即嗤地一声终笑了出来,成去非见她这大半日笑了哭,哭了笑的,无奈自嘲摇首,抬脚进了暖阁。
  第211章
  雪后初晴, 三千银色世界未消,街头门巷,家家户户拿出箕帚开始除雪,眼见就要临到冬至, 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
  成去非同虞归尘穿过长干里时, 日头正高,晒在身上,有融融的一丝暖意,行人也愈来愈多,待刚走出闹市,见一众总角小儿一面骑着竹马得得嬉戏不止,一面口唱歌谣,并未留意行人过往, 一时撞了过来, 其中一个直顶到虞归尘怀中,成去非见状微微一笑,那边已有两句唱词传到了耳中:
  “帝非帝, 臣非臣……”
  因孩童嬉闹不止, 剩下的转眼湮没在欢声笑语之间,成去非闻得, 登时心里一紧,再看看虞归尘, 他分明也是听见, 轻抚孩童两下, 任由去了。两人碰了碰目光,成去非才转身吩咐赵器:“你去问问那几个稚童,他们口中所唱是从何处得来的?”赵器应声而去,片刻即回,答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这几日皆在传唱此歌。”
  成去非默而不语,朝那童子走了几步,把余下的终听得一清二楚:
  “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龙,高飞去帝阁,有天无日头。帝非帝,臣非臣……”
  稚嫩天真的嗓音渐渐远去,跳跃的身影亦渐渐远去,虞归尘业已走上前来,成去非冷笑一声:“静斋,你看这所指为何?”
  “平常童谣,街里巷里传唱取乐而已。”虞归尘微微皱了皱眉,“前些日子还不曾听闻,怕就是近日流传开的。”
  两人还不及议开,人群中穿越而来一小厮,正四处徇望,看到他俩人在此,忙挤奔过来,匆匆施礼,对虞归尘道:“公子快些回家,老夫人不留神滑了一跤,撞着头了!”
  虞归尘只得同成去非急忙拜别而去,待他一走,赵器道:“大公子,回家么?”成去非摇了摇头:“先不回家,去中丞大人的府邸。”
  冬至散假五日,便是从今日开始算的,沈复正在家中习五禽戏,听下人通报,忙命人领了听事。成去非简单问候两句,随之劈头相问:“街上这几日传的童谣,中丞可听说了?”沈复一面净手,一面沉吟道:“可是帝非帝那一首?”成去非微微颔首,“看来中丞大人也知晓,听几日了?”沈复略一思忖:“也就是这三五日的事,怎么,你是刚听得?”说着往炭盆中加了炭,成去非搓了搓手道:“向来童谣一类,不胫而走,传得飞快,中丞大人可有打算?”沈复一怔,成去非以往从不私下问政的,克制谨慎从不逾矩,遂道:“这几句太过露骨,虽口口相传,惑乱人心,怕计较起来,想查源头也绝非易事。”成去非端了热茶,饮下两口:“中丞觉得,臣非臣,说的是何人?破土又说的是何事?”沈复叹道:“伯渊,我懂你的意思,你万不可往自己身上推演,不过些捕风捉影之词,流丸止于瓯臾,离年节不到数月,百姓很快就会忘了的。”
  成去非望他片刻,冷嗤道:“只怕有心人定要往我身上推演,此事不在于我。”沈复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本也不赞同你贸然罢佛,不过今日相看,倒灵活有加,于双方皆有益处,事事考量得也周全,不该有怨的。”成去非不再纠缠这件,问道:“我今日来,并不为此事,只是街上听了,随口一问,我想问中丞的是,兰台诸位御史,平日里罕见绳纠贵游,上一回却难得勠力同心,中丞就无所察觉么?”
  沈复怎会不知,只是职责所在,矛头所指,却无可厚非,只得道:“你可是在担忧什么?”成去非微微冷笑:“童谣既新做出来,后日的冬至宴,中丞就等着看有人如何风闻奏事吧。”沈复登时醒悟,倘真是如此,这事他拦不住,于制,他也不该拦,不用思想便能大略知晓成去非这是得罪了何人,倒不见得就是一人一户,佛寺里那些门道他也多半是清楚一二的,忽又想起一事来,迟疑道:“我有一日自公主府前过,见诸多僧人来往不断,入耳两句闲话,你姑妄听之。”
  “中丞大人请讲。”
  “不过僧人们的妄语,言殿下乃新佛出世,口已称殿下为大乘佛主,那僧人聚在一处,格外显眼,殿下的府前可谓如市。”沈复回想当日所见所闻,不由一叹。
  成去非抚了抚额,一阵头皮发麻,他有些日子不见殿下,并不知她已闹出这般“惊喜”,怕是再过几日,乍听得殿下出家,他也不觉意外了。
  “我已叨扰中丞多时,耽误大人养生,先告辞了。”成去非起身作揖径直离去,沈复还想多言几句,却也只能目送着他远去,回来仔细思想,也不知成去非今日跑自己这里来到底是何深意,叹几口气,仍继续习五禽戏去了。
  冬至当日,雪消融殆尽,只是天骤变干冷,当晚筵席设在殿中,百官到时,冷星出没,天子还未自宫中起驾,众人彼此问候,顾曙同刚升迁禁卫将军的国舅杜晦邻座,便随意闲话几句,杜晦向来清高,顾曙见他不愿意多言,不以为意,遂扭头去和其他贵姓子弟叙话,不多时,酒食果品布好,那边英奴到了,百官忙不迭纷纷起身,跪拜道贺。
  英奴笑道:“朕来晚了,自罚一杯!”说罢遮袖饮了温好的一盏酒,近侍见他饮毕方笑看着百官:“今上是去给太后贺冬尽孝,才晚了这片刻功夫。”百官闻言,又称颂天子孝心感人云云,英奴不用听,也知翻来倒去就那几句,并无什么新鲜可言,遂也只是笑着虚应了两句。
  因落了这场大雪,便有人以瑞雪兆丰年挑起由头说开,包括天子在内,一时皆心情大好,把吉祥如意的话说尽,内侍见百官开始饮酒用肴,朝边座打了个手势,后排的乐师们便赶忙调弦弄管,一时乐起洋洋盈耳,又有两队舞女分列舞入殿来,跳的正是江左最负盛名的白纻舞,外头虽滴水成冰,然而殿内却俨然一派春光丽色。
  少女们轻盈的身躯徐徐翻转,时而投递过来的妩媚眼波,舞鞋上闪耀的璀璨明珠,目遇之皆愉人之色,大可让人心头荡漾,成去非漠然看了看眼前的芳姿艳态,兴味索然,直到歌舞事了,一时冷场,大司徒此刻提议道:
  “不如将贺冬的贡礼抬进殿来,看看今年有何新意。”
  英奴不抱希望,每一年不过例行公事,总归不出珍奇宝物、风土特产、字画玩器几类,但现下无聊,且又是大司徒亲口提议,遂笑允了。内侍这边命衅门赶忙将贡礼一一抬进来给天子过眼,亦让群臣观赏,果不出英奴所料,一面看,一面应付几句,不知谁笑着道了句:“今上,听闻这里有大司徒所做一幅《万峰积雪图》,何不展开让臣等也得以眼福?”英奴闻言,满腹狐疑,大司徒首次进献笔墨倒十分稀奇,便命人挑出来,两衅门小心翼翼展开了那卷轴,英奴探身一看,不觉呆住,只觉眼前雪意茫茫,寒气逼人,再细看了:群山重重壁立,气势壮阔,深谷危径,枯木寒柯,古寺隐现一角,用笔极其苍润雄浑,再看那落款,却是说不出的空灵飘逸,笔迹于画作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和谐,出尘之势尽得,英奴忍不住拊掌赞道:“朕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大司徒笔墨丹青,不能不折腰!”说着笑看虞仲素,“卿平日藏拙太过,不如这样,日后每逢佳节,卿都要作出一幅来进献!”
  听天子如是说,底下皆争相进言,云天子不能独乐,英奴笑着命黄门持卷下去尽情给众人欣赏,果真引得一片赞叹声不绝,大司徒那谦逊的几句话也随之淹没于众人笑谈之中了。
  又有人或云大尚书虞归尘画作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云仆射顾曙自成一派,别有风流,不知何人竟也提及成去非,一时更引得杂议纷纷,如此热烈说了半日,忽见一御史起身道:“如此阳春白雪,虽为今上喜爱,可臣不得不要出来扫兴了。”
  众人不解,疑惑地看向他,成去非余光往四下瞥了两眼,无意间同中丞沈复对上,沈复心底一紧,顿时响起他那番话来,一时间正襟危坐,只待那御史继续言语。
  “诸位同僚进献的书画卷轴,皆风雅精致,臣现下要和今上说的却是下里巴人。”御史不理会众人目光,自顾看着英奴道,成去非冷冷瞧那御史身影,并不是平日相熟者,心底堪堪流淌过绝岭寒意,垂下眼睑中则闪过一道郁到极处的光。
  英奴虽看不过他卖半日的关子,却是饶有兴味,身后百官亦催促不停,笑问御史到底得了什么粗野唱词不怕领罚?御史撩袍起身,出列方道:“臣近些日子听得一首童谣,虽只是无知孩童随口一说,但建康城中传唱不已,臣出于职责,不得不于此刻奏事,还望今上恕罪。”
  此语一出,席间有知情者赫然明了,便静了下来,那不知情的,自然仍再三催他。英奴皱眉道:“朕就见不得你们这般拿捏,非把人的火撩起来才能说的利索!”
  御史便道:“是,今上,臣僭越了,”他深深垂下眼帘方继续,“童谣的措辞如下: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龙,高飞去帝阁,有天无日头。”
  御史的声音格外清晰,气氛陡然僵如冰,殿内彻底沉寂似死水,再不见一丝微澜。众人交互看了一眼,纷纷低下头来,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唯独成去非仍平视着坐上天子,英奴面上早铁青一片,无多神情,上上下下扫了那御史几眼,忽甩袖霍然起身站定了,四下一顾,方冷笑两声:“好呀!好得很!”他振了振袍袖,意识到失态,复又坐下,天子窥探不得百官莫测神情,视线中只能见到一人,那人安然不动,四平八稳,依然如常的坐姿,如常的神情,冷静到让年轻的天子不免心生窦疑:成去非没有听见方才那首童谣么?
  如此甚好,英奴想道,嘴角轻轻抽搐几下,终缓缓开口:
  “诸卿都在,想必听过的不止御史一人,谁来告诉朕,这,是个什么说法?”
  第212章
  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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