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他便幽幽叹气道:“成卿到底是如何看待佛陀的?”
成去非道:“佛陀的眼前虽是崇山峻岭,可佛陀的心里却装着万象众生,有人敬佩那个睿智的佛陀,不执于相,可明心智;而亦有人肯尊被神化的佛陀,执于相,可得心安,而臣,其实更赞同《楞严经》上所言:心能转境,即同如来;心随境转,即是凡夫。”
英奴笑道:“那么成卿是哪一种?”成去非淡淡笑答:“臣哪一种都不是,臣只是臣,臣受圣人教化,愿彰前人之道。”英奴拊掌一笑:“成卿到底是清高,朕就不该如此问,成卿所遵循的道为何?”
“臣遵循的道,正是臣子之道,人臣之道。”
“成卿这话,朕无可挑剔,成卿乃忠臣、智臣、贞臣,朕很是欣慰。”
英奴打量他几眼,心中估摸得清爽:乌衣巷的大公子,从来都贪得无厌,既要做那低眉的菩萨,慈悲六道,亦要做那怒目的金刚,降服四魔。是以这样的豪门王孙,到底是怀有高贵清明的政治理想,还只是贪图那诱惑迷人的权势,年轻的天子同尚要存一份訾议。
“成卿又是如何看待佛法以及那得道的高僧呢?”英奴似起了兴致,继续方才的话题。
“佛法高妙,自含宝藏,有缘人方可得之,”成去非略略一顿,“至于得道高僧,早将生死荣辱置于身外,超越内外,打破四壁,臣同样敬仰。”
君臣相视间,须臾火花,英奴的眉头渐渐舒展:“成卿无一句不在称颂佛,然而还是要罢之毁之,是为何故?”
“不为他故,妨碍王道而已。今上既已看过文书,臣恳请今上挈重量轻,早下决断,佛事之炽,已然干碍国朝大局,愿圣心明鉴。”成去非以手支额,深深叩拜下去,英奴也不去相扶,由着他在那作态,暗道了声:这是做起直臣来了?天子想起韩伊,心头一时黯然,终还是摆手道:“成卿请起吧。”
“容朕再想想,再想想。”英奴坐定,不住抚着额头,良久,方问道:“成卿准备杀人毁经吗?”天子眼底猛将掠过一丝阴郁,突然发难,成去非心底一动,缓缓摇首迎上天子的目光:“今上此话臣惶恐,倘连今上都这样说臣,臣绝无立锥之地,天下会以为臣不过是佞臣、是奸臣,可操控君主,可左右朝局,这不是臣要不要准备,臣无权准备,请今上勿再作此言。臣唯独要说的是,此番谏言,臣上无愧于君,中无愧于心,下无愧于黎庶。”
成去非就跪坐于下端,他的脊梁挺拔如松,他的眼神坚毅如石,这份堪比日月的正气,这份不可夺志的笃定,这份真正国士无双的澎湃,皆让天子一时无话可接,心底百味陈杂,只能拥鼻轻咳两声化解:“朕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问成卿,事情要做的哪一步,成卿是为国朝江山着想,这一点,朕还是能看得清楚的,不过,此事到底要慎重,朕看,成卿还是细上个折子,其他州郡文书估计陆续也快到了,到时再经廷议吧。”
天子到底不肯松口,待成去非退下,乘舆往西堂太后那里去了。
西堂暖阁里太后本同皇后李皋兰闲话,不觉到了午膳时刻,见皇帝进来请安,皋兰则起身见礼,英奴早笑着迎上去轻扶一把:“朕不是说了,你有了身子,这些可免。”说着摸到一样东西,原是皋兰雪白的手腕上套了串星月菩提,英奴一笑:“皇后这是把无上佛道之名都戴身上去了。”皋兰笑道:“今上这是取笑小君。”太后见夫妻两人和睦,心底欢喜,近两年皇帝终疏远了那眉婳婳,收心陪伴皇后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太后遂笑道:“哀家特意请支林大师开光,才给的皇后。”
三人说笑几句,太后道:“想皇帝没用午膳,今日都留哀家这里一起吃罢。”这两人忙谢恩,很快有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设席,英奴只管打量皋兰:皇后因怀娠,神态较往日似多了几分慵懒,这是英奴不曾见到的,皇后向来爽朗,同江南女子迥异,此刻左右顾盼间,竟得许多娇媚,英奴不觉间便就着那雪白的手腕捏了几下,美人发髻上虽只插了朵木芙蓉,笑靥却因即将为人母而倍添柔情,英奴趁太后同宫人指点饭食时,附在皋兰耳畔低声道:
“日后想着怎么补偿朕吧。”
天子的语气幽暗不明,皋兰睨他一眼,目中华彩四溢,余光则往太后那示意,英奴呵呵笑着坐定了。只听太后已道:“皇帝素来爱甜食,今日新备一样马蹄甜酥饼,还有些雕花蜜饯,你且尝一尝。”
几上一盘红烧鲫鱼却是置于皋兰眼前的,英奴道:“皇后喜欢吃这道菜?”皋兰笑而不语,还是太后解释道:“这是有名的洪河鲫,从司州放上冰块保险运来建康的,还有那佐料,是皇后娘家人的心意,皇帝每日也不知忙些什么,如今什么也都不知道了。”英奴一时好奇,问道:“佐料是从幽州运来的?”太后点头:“刺史命人采的幽州千年老山参同鹿茸,膳局熬了几个时辰的高汤。”
英奴撇嘴道:“既是皇后的,朕不敢夺人之美。”说着往那蜜饯上打量了一圈:有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枨子、木瓜方花儿,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母后果真疼儿。”英奴笑道,心底有些疑惑,宫廷一切开支他早下命减半的,今日看此饮食,光是蜜饯,就不下十几种,颇为浪费,却不好说什么,仍同太后说笑。
待英奴刚拈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太后忽道:“皇帝,有一事,哀家本不该问,可哀家想了想,此事牵涉甚广,哀家不能不问,听闻皇帝下旨勘检了寺院?”
那块糕点就此搁在半空片刻,英奴复又递进口中,细嚼慢咽道:“是有此事,不过寻常计赀。”太后抬首看着他,“是成去非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英奴有一瞬的尴尬,却不紧不慢道:“此事经由廷议,母后怎么忽想起问这个。”太后道:“满朝的老臣,大司徒他们都是死人了?一辈子装聋作哑的,就能落着好了?由着一个成去非任意妄为,他是不是还有个幼弟?”英奴一怔,点头称是,太后悠悠道:“不过十几岁的毛孩子,就升迁将军,禁军里要都是十几岁的娃娃当将军,岂不儿戏?皇帝的那些个从兄,堂兄,也该出来历练,几十岁的人,不如一个十几岁的?我朝是无人可用了吗?”太后并无怒意,只是徐徐陈述,手底不碍用饭,英奴不由同皋兰相视一眼,方回话道:
“成去之的升迁,当时不得已为之,至于母后的建议,儿近日恰巧也想到了,西城王王兄,还有舅父,朕本就有意让其掌禁军的。”太后叹道:“哀家并不想插手干涉朝事,只是想让皇帝知道,自己人总比外人好些,皇后说是不是这个理?”一旁皋兰静静倾听许久,听太后问话,笑道:“骨肉至亲,确不是假的。”
“皇帝不能得罪神佛,”太后搁了箸,掏出一精致锦帕轻轻按了按嘴角,“这是底线,有人不怕下地狱,哀家可是怕着的,皇帝不怕吗?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怕的?”英奴暗叹太后洞若观火,虽身处后宫,却对前朝动态掌握得一清二楚,遂先点头应了下来。
因太后有午休之习,用完饭不留帝后二人,英奴便携手皋兰一同出来,皋兰亦喜膳后散步,遂由英奴亲自搀扶,并未乘舆。
“皇后怎么看?”英奴笑问,皋兰不动声色一笑:“今上问的是哪一件?”
“朕哪一件都想听皇后高见。”英奴道,午后日头温暖,皋兰伸手想去抓捧阳光似的,低叹道:“今上让宗室来掌禁军,可听母后的。”
“还请皇后言第二事。”英奴替她又紧了紧那朵颤巍巍的芙蓉,皋兰远眺四方,道:“成去非是不是任意妄为,目无君父,今上许心有疑虑,妾想的却是,他倘真要拿佛寺做文章,不出没收良田、解放奴婢、强制僧人还俗以务农事这几样,今上可曾想过,这些,无论他出于何目的,最终受益的是府库,今上觉得成去非是那种会把钱财奴婢往成府里揽的人么?”
末了的反问,让天子心底泛起淡淡的厌恶,这厌恶不是来自于其他,正是来自于江左皆知的事实:乌衣巷成家,是最为清廉简朴的世家,成去非在此点上更远甚当日太傅,与时俗越是格格不入,天子的不满似乎就越明显,英奴一时颇有些不痛快,面上却笑道:“朕的子童,高瞻远瞩,朕不如也。”皋兰靥上只贴了枚小小的花钿,在这日光之下,幽幽一明,随着脚步的晃动,明明闪闪,英奴忽觉格外动人,遂握紧了她的手,低语道:“朕听皇后的。”
而那触目所及的隐隐青山,万户人家,则是他的江山,不是乌衣巷的,不是成家的,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要时刻铭记于心。年轻的天子在想到此点时,那具躯体凉了热,热了凉,唯有皇后的手,是有依有凭的温度。
第205章
未将日落, 天就变了,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秋霖脉脉,天只存了半刻的昏黄, 便阴地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见凄清。琬宁用过饭,翻了几页《乐府歌辞》,有婢子进来,却不是四儿,而是夕月,夕月比她还要小两岁,平日里天真烂漫, 四儿嫌她不稳重, 夕月便往屋里来的稀。琬宁见她手中拿着些物件,不知是什么东西, 遂抬首笑问:“夕月, 你那拿的是何物?”
“四儿姐姐有事去了后院,奴婢来陪姑娘,”夕月憨憨笑道,“四儿姐姐说姑娘喜欢小玩意, 正好奴婢也喜欢这个, 奴婢这就给姑娘编个小篮。”
琬宁闻言搁下书同她坐到一处, 这才问清她手中是细苇条, 夕月手底边飞针走线似的快,边笑道:“倘是春天,用柳条更好。”琬宁看得入神,方才心头那点愁绪,渐渐消散,待那小篮成型,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真心欢喜,笑道:“你教我可好?”夕月探头看了看琬宁那双手,道:“奴婢不敢教姑娘这个,姑娘这双手是读书写字的,划着碰着奴婢担不起呢。”
“我没那么娇贵,你不知,我原先在家中,也曾爬过阁楼,摔了下来,头都跌破了,母亲她……”琬宁胸口骤然碾过一阵疼痛,再也难以为继,夕月偏着头,瞧她脸上血色渐失,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晚上就着灯做这个,对眼睛终归不好,等白日里得闲,你教我好了。”说着见夕月穿的单薄,又道,“如今天凉得很,怎么不多穿几件衣裳?你是不是没有大氅,我那有几件,你如不嫌弃,拿一件去穿。这个时节,当留心加衣。”夕月忙推辞道:“奴婢天生体热,不畏寒,所以穿的少,习惯了。”琬宁不禁搓了搓手,微笑道:“我不行,我畏冷。”脑中想到成去非来,他才是不畏寒之人,遂低首羞赧一笑,再抬脸时,见夕月在这暖阁里额间已沁出了层细汗,便起身把窗子撑了半边,雨携裹着一股草木衰败之味直冲鼻间,她立在窗前听了会雨声,夕月见状慌慌凑了上来,一摸她衣襟,已潲湿了一片,正要劝,琬宁扭过身问道:“四儿姊姊去做什么了?”
“后院她养了几只兔子,厨娘跟她玩笑两句,要拿去给大公子做麻辣兔头,吓得她赶紧去看了。”夕月嘻嘻直笑,琬宁心中一动,问道:“大公子喜欢吃麻辣兔头?”夕月摇头:“大公子从不挑吃的,真要找出爱吃的,大概就是鱼虾蟹这一类。”
琬宁倏地想起那日吃螃蟹的事来,无声笑了笑,一时心思活络起来,探身往外看了几眼,迟疑道:“我们也去后院看看小兔子?”夕月诧异地望着她,只当她素日里喜静不喜动,忽将提起这,自然惊愕,好似琬宁从不是活泼泼的女孩儿家,体不胜衣,临窗洒泪,那不才是贺姑娘吗?夕月愣了片刻,琬宁却已尴尬笑道:“我随意说说的。”
夕月不忍拂她意:“姑娘真想去?”琬宁一笑,背过身看着窗外低语道:“我以前在家里也养过兔子,抱在怀里,冬天的时候坐在日光底下,它又温暖又柔软,乖巧得很,从不乱动……”
她眼角已有晶莹的泪,不止是兔子,还有秋千荡起裙角勾起的细浪,同族中姊妹一起高高挂起的春幡,烟雨悄悄给她涂抹的胭脂……她不能不怀念,不仅仅因这一切无法重来,而是每每重温所带来的温柔的酸楚,是她最难舍的吉光片羽,却终是和血同葬。
夕月听她语透哀伤,不知如何安慰,当机道:“奴婢马上带姑娘去看。”说罢就去寻油纸伞,琬宁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走到纱橱前,取出一盏玻璃灯,细声道:“有了这个,就不怕了。”脑中却已跳出半句“风雨夜归人”来。
“姑娘怕黑?”夕月笑着接过来,琬宁轻轻点头:“是,我怕黑。”夕月却想贺姑娘你怕的真多哩!两人忙络好,夕月撑伞,琬宁提灯,两人挨挤着出了木叶阁,雨势虽不大,风却劲道,没走几步,便吹得琬宁直打寒颤,夕月感觉到她在发颤,猛将想起忘给琬宁穿氅衣,却听前方一声低喝:
“看着路!”
两人皆听出正是成去非的声音,尤其是夕月,惊得伞险些没撑住。成去非避了避,只道是家中婢子慌张赶路,几欲撞至自己身上,遂提醒一声。
待两人乱中见礼,听那声音像是琬宁,成去非举高了长灯辨认两眼,不由哼笑:“夜雨突袭?琬宁,你要往哪里去?”琬宁嗫嚅不语,想必又是红了脸,成去非想道,遂问夕月,琬宁忙又开口道:
“是我,是我要去后院看四儿姊姊养的兔子。”
成去非朝四下看了看,冷笑道:“亏你想的出。”说着把自己手中的灯给了夕月,“你且下去。”他就势把琬宁牵至怀中,一路揽着护紧,到了屋中,把雨具放好,捧起她两只手放到唇边呵气,不时搓揉:“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话里斥责的意味并不浓,“出门连氅衣也不穿,”他腾出一只手,触了触她脸颊,也是一片冰凉,语气便严厉几分:
“兔子白日看都等不及么?病个几日你人才能老实。”
她那衣裳湿得明显,成去非顾不上自己衣裳也湿着,给她翻出一套来,下颚朝屏风处一扬,琬宁被他训了半日不敢应声,抱了衣裳往屏风处去了,换衣时听外面他似是同婢子在说话,等再出来,成去非业已找出干的换了。
只见他撩袍端坐,正色问道:“我原是领教过你鲁莽行事的,今日尤甚,自己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清楚么?”琬宁仍只是抿唇缄口,成去非皱眉道:“为何不言不语?”
“夜长无事可做,您又不来……”琬宁轻咬贝齿,偏小声道一句,不让他听去。
成去非懒得跟她计较,恰婢子温好酒送了过来,道:“还杵在那里?等着我去请么?”琬宁见他鬓角仍蒸腾着湿意,先把棉巾拿来,要替他擦拭,成去非拒绝道:“擦你自己吧。”见她满面涨得红透,兀自斟酒道:“是觉得长夜无聊么?雨夜也要跑出去?”琬宁一惊,以为方才的话还是被他听见了,手底动作不由停了下来,成去非瞥了一眼书案,笑道:“读书也有厌烦的时候?我给你换一个花样,无须冒风冒雨的受罪。”
琬宁偏头看着他,把棉巾递过去,亦端端正正坐好了,抿嘴掩帕直笑:“妾洗耳恭听,夫君有何花样?”
两人相视一笑,成去非道:“听起来怎么觉得反倒不是好话了呢?”他含笑推过去一盏小酒,“我来同娘子行酒令,既暖了身子,又风雅,如此可好?”琬宁面上霎时飞红,想起上一回吃过螃蟹这人也是说给自己驱寒,自己晕眩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尽是些羞人的手段,轻啐了口道:“大公子又来使坏,明知我一杯即醉。”
成去非嗤笑一声:“这是怕了?宴酬作乐,几句诗文就把我的小娘子难倒了?”琬宁放下帕子,小心道:“那,令格为何?”成去非拊掌笑道:“简单得很,取《诗》中一句,句中须带有鱼类之名。你先来,我让着你。”
琬宁一哂:“鲂鱼赪尾。”成去非知道她有意为之,遂轻点她额头:“就你促狭。”
“必河之鲤。”他随口应付一句,琬宁紧随而上:“有鳣有鲔,鲦鲿鰋鲤,妾说过的,夫君可不能再用了。”她忍笑看他,成去非微微颔首:“很好,果然刁钻,南有嘉鱼。”琬宁看着眼底酒盏,不觉接了句:“君子有酒。”言罢心底直喊糟了,不等成去非开口,立即反悔摆手:“我这是情不自禁!”成去非不饶她,哼道:“我管你情不自禁,喝吧。”
琬宁垂首看了那酒几乎斟满的,便又拿出个空杯,自己斟了稍许,道:“不烦大公子,我自己动手。”成去非见她皱眉饮了,喝完直拿手扇来扇去,笑道:“继续。”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一本《诗》被说尽,轮到琬宁时,竟再不能得一句,思想半日,索性道:“实维阿衡。”成去非松弛下来,笑看着她:“怎么办,小娘子又输一局。”琬宁驳道:“衡字里尚有小鱼子,我并未输,大公子请接。”
成去非不想她也有胡搅蛮缠的时候,遂举起酒杯,遮袖一饮而尽,叹道:“我认输,我没你这样的奸诈。”琬宁脸一热,“大公子说是让着我,只怕早就算好了的。”成去非失笑,“你就是想的多,我不过晚上吃了鱼,临时想的而已,罢了,这个如此简单,但凡能诵《诗》者,皆可为也,换个难的,”他凝神想了想,道:“改一字愜音令,令格为,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你且听清楚了,口,有似没梁斗。”琬宁笑他:“其词之鄙,难为大公子还想了半日。”
“你莫要管这,倒是对上来,我好夸你。”成去非笑道,琬宁遂还令:“川,有似三条椽。”他的小娘子果真敏捷,成去非暗叹,嘴上却还要挑毛病:“不对啊,琬宁,你这三条椽子,怎么还弯了一条?”
琬宁应声回道:“江左皆知成家大公子尚质朴,听闻如今都是从一品大员了,却还用着没柄的破斗,妾不过凡俗小女子,家里的椽弯一些,有何好奇怪的?”直把成去非说得一怔,旋即笑起来:“好,好,我罚三杯才能对得起娘子这张巧嘴,原不知你这般厉害!”
见他豪饮,琬宁也不去管,知他酒量好,这些醉不了他,笑着反问:“大公子可还有令要行?”成去非放下酒杯道:“再行个一字令,我不信,今日就输你手里了。你这人也是奇怪,不会饮酒,酒令倒玩得纯熟,学问都做在这上头了?”琬宁但笑不答,只道:“大公子请出令。”
“好,容我细想。”成去非这回上了心,斟酌有时才道:“改一字试之。”他缓缓吐字,“水里取一鼍,岸上取一驼,将者驼,来驼者鼍,是为驼驮鼍。”
琬宁果真被难住,蹙眉思忖半日,外头雨声忽而清晰,不由想起夏日过后,那落雨时再也不听池塘蛙声……心中一荡,竟得了答案,笑道:“屋里取一鸽,水里取一蛤,将者鸽,来合者蛤,是为鸽和蛤。”
成去非闻之,终彻底折服,认输罚酒:“今日彩头皆是小娘子的。”琬宁展颐一笑,那靥边花钿亦跟着璨璨闪动:“是夫君承让。”成去非望着她那梅花状的花钿,道:“你可有想要的?但凡能想的,我都赏你。”
“大公子不怕薪俸不够,倘我狮子大开口呢?”琬宁含羞反诘,成去非已靠近身来,抚着她脸颊,低声问道:“这是戴给我看的罢?”琬宁见他忽就岔开了话,侧过脸去,赧然道:“都说了不是,是为我自己。”成去非不予理会,往下摸了摸那双手,终有了暖和气,便抬起脸来,用唇轻轻触了触她的眉头:“我明日有朝会,今日本就是要来看看你的。”
这两句乍听起来并无关联的话,琬宁却细细想了半日,方轻声问道:“大公子明日朝会是有事罢?”她问的同样无状,成去非却也点点头,琬宁低下了头,叹息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你知道是为何事?”成去非道,琬宁先是摇首,复又点头:“我不知,但我觉得大公子心里是存着这两句的。”
方才行酒令的气氛似是泡影般遽然消散,欢愉易得,岁月易失,年一过往,何以攀缘,兴尽悲来,莫不如是,琬宁不无伤怀,因他的沉默,因这沉默所激起的一切情愫,且都化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良久,成去非似是想起什么,无复多言,命人给送来一碗姜汤,让琬宁服了才道:
“时辰不早了,歇息吧。”说着便往内室去了。
待琬宁安然在他身侧躺下来,两人又窃窃私语好一阵,她知道许一觉醒来,枕边便是空的,然而那并非要紧的事情,她此刻只是要陪着他罢了。
第206章
二十七这日朝会之前, 十三州除去边境之地,已有过半的大州上报了勘检结果,数字上自无扬州腹地那般精细,遣去监督的从事们回来奏事, 只云大面上皆登记清楚, 弦外之音定是有漏网之鱼,天子也不再斤斤计较,重中之重在于江左。成去非的奏呈直递到御前时,英奴细细看完,待到末了,见那署名处唯有成去非张蕴两人,国朝自行录尚书事制来,除却一人独揽录尚书事大权时, 可一人决断。参录尚书事后, 有几人,便要在所录文书上一一署名,按职位高低排序。如今首缺大司徒, 尾少侍中, 即便天子,也是无法批红。遂把折子先放置一边, 不用想,也知几位重臣连带着一众尚书曹郎在台阁里定不知吵议了几回。
是以朝会当日, 空气中还带着雨的湿润, 阴风刻骨, 百官聚在司马门前,台阁诸人中则有仰面望天的,看那黑云压城,脑中已勾勒即将到来的风雨,遂出奇地沉默。顾曙虞归尘站在一处,也不做声,只听身旁群臣相对交谈,前两日台阁议事,议得人乏味且疲惫,最终也未出定论,顾虞两人夹在四位录尚书事大臣中间甚是为难,顾曙动辄便要接他人一句“仆射总知台阁诸事,此事就没有一点看法?”,而虞归尘同样要目睹着父亲同挚友深藏不露绵延曲折的交锋。两人的处境虽稍显不同,心境却多有相似,而两人目光尽头的成去非,在微醺的天色中,神情不清,但无须细究,大公子总是镇定无事的。
无需等待太久,有司不多时告知百官,今日朝会不在东堂,改为太极殿。如此举动,自引人猜测,不过百官入殿后,天子便先抛出了成去非私人奏呈,内侍得了示意后,方打开来读,如此开宗明义,不出两句,已让人听出眉目,是以读至“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陈述利害之际,底下已经骚动起来,一面左右相议,一面不忘悄悄打量着成去非,而坐上天子没有丝毫的情绪可言,有司提醒多次,群臣依然按捺不住心中激荡,一张张嘴焉能作罢。奇异之处在于,内侍话音既了,殿上反倒安静下来,天子扫将一眼,众官百态,皆在眼前,同之前括检寺院时的鸡飞狗跳,可谓天壤之别。天子等了片刻,终有人欲要出列,却也只是摆手阻拦,转而吩咐近侍:
“宣高僧们入殿。”
一语刚落,更是惹得一片喧哗,峨冠广袖的群臣虽仍矜持地握着手中笏板,却无一例外把目光纷纷投向殿门入口:几十余位江左最负盛名的大德高僧门鱼贯而入,以大师支林为首,只是山呼称颂,却未行叩拜之礼,便就此席地盘腿坐于内侍们已给备好的蒲团之上。
“沙门入殿,不行叩拜之礼,不敬王者,臣以为不妥。”御史中丞沈复见状皱眉出列道,此言不过老生常谈,然中丞耿直之臣,向来直言无讳,众人习以为常,已有人反驳道:
“世间一切神道,无有与佛理可比者,倘让僧人跪拜,必坏佛之法令,而致其难以修善。且不跪拜,并不亏于王法,沙门受戒,从未曾怠慢天子,中丞不见僧人每每焚香也都以为国朝祈福为先?”
沈复道:“人神两届,各有常规,历来圣人治国,且都要统一法度。万乘之君,并非喜好别人表达尊敬,但倘无尊卑,则王教不统,不统则生乱。何况僧未登圣,俱是凡夫,不能不拜天子。”
眼见一场辩论要起,大司徒笑道:“今日天子请高僧入殿,想必不是为争论此事,两位且歇歇气,”进而望向坐上天子,“臣等不知今上集众高僧于此,是为何故?”
英奴道:“方才只是读了成卿的奏章,台阁呈上的那一份,怕是众卿还不知,也读出来吧!”近侍忙又拈起一份,尖声读毕,众人心头一凛,台阁已将罢佛毁寺条条分陈,事前担忧之事果然成真!那边高僧亦变了脸色,唯支林一人神情不变,一切如常。
这边虞归尘侧首低声对成去非道:“今上引高僧定为激辩而来。”成去非不语,也只是静观其变。
“佛可弘善,可报四恩,可资三有,今上缘何忽欲罢之?”有人开始发难,许多人本就只待一人起势,后续自一拥而上,或为身家切实利害,或为尊佛敬神之心,或为出自忠诚防止主君得罪神佛而招致灾祸,亦或什么都不为,只为发声,凡此种种,天子无心细究,他要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的臣子们是如何以口厮杀,谁忠谁奸,君子小人,他们到底要如何一决雌雄,而即便身处人群之中,却总似一人独立的成去非又要如何还击,天子群臣,还未曾领教过年轻的贵介子弟展露他思辨的敏捷,过人的智慧,以及那份舍我其谁勇者不惧的气概。
四下里的质问之辞一浪高过一浪,群臣激愤之情溢于言表,高高的天子在上,并未回答任何一句,文书自台阁出,攻讦自群臣出,唯独天子无须应话。
直到蒲团上高僧妙远道一句“拙僧有话欲问官家。”满朝忽而缄口,天子便道:“请大师发问。”
妙远微微颔首,平和地看向众人:“方才拙僧已听清官家文书所言,公文云,佛教经像,不过虚耗钱财,那么国朝的七庙之像,是否同样可废?”如此僭越,众人亦是惊愕,天子面色微微一变,却仍维持着君主该有的气度:“大师可知此话过分了?”
妙远会心一笑:“请圣天子听拙僧细言,再发怒不迟,中华无经像之前,中华百姓不知有佛,三皇之前并无文字,人遂不知五常之理,其时人只知其母,不知有父,同禽兽无异,是以百姓需借经像方知佛法,如今上以为佛像无情,敬之无福,故七庙之像,亦可废矣。”英奴向来不善诡辩,一时无话可接,反倒是群臣应和不已,彼此点头称是。
“佛法虽精深高妙,却乃外国之法,不为我朝治天下所需,自可废而不用,而七庙,乃是我国朝圣天子之本,大师如此,太过无礼,是要君父不认祖宗?”成去非开口刹那,太极殿上所有目光纷纷汇聚于其一身,妙远身侧亦有高僧小声提点:“这便是乌衣巷成去非。”
如此大名,无人不晓。妙远遂避开道:“倘外国之法皆弃之不用,孔圣人出自鲁国,是否江左之地当废圣人之教?”成去非应声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人的学说,本就是为大一统帝国而设,惠泽百代,大师所言,地域虽不同,却皆属天子所治,圣人的学说同西域传来的佛法,风马牛不相及也。”
妙远笑驳道:“倘江左和鲁国皆是天子治下,儒学可通行南北,那中华和天竺,皆在阎浮提之内,皆在转轮圣王治下,为何不可尊奉佛教?” 成去非心底冷笑一声,从容环视四方道:“在座诸位同僚,无一不受圣人教化,于国忠君,于家尽孝。礼,起于侍亲,终于事君,忠孝乃臣子之道。佛这位储君,逾城出家,从家来说,是悖逆其父,从国来说,是忤逆君王,今者,”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众僧面前,顿了一顿,方道:“父母之体,不可毁伤,而沙门剃发受戒,反先王之道,毁孝悌之义,至于沙门不敬王者,入殿一幕,大师们应还记得罢?且连基本的礼节尚吝惜于向天子表达,不知何来忠君一说?是故贵佛法,与我中华千年之文化,绝非同根同源,”他的目光再次调转向群臣,以一种淡之又淡的口吻说道,“我诸位同僚,皆有君有父之人,亦绝不会奉无君无父之教。”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成去非猛不丁倒打一耙,却偏又说的无从辩驳,一时四下鸦雀无声,妙远似也不能再驳,另一高僧净空便接言道:“所谓忠,乃事君以尽命,所谓孝,乃奉亲竭其诚,史载多有法师匡助过圣天子,而我佛祖亦曾担棺埋葬其父王,这难道不是僧人尽忠孝之事?今日之沙门,也可在冬夏修道,春秋归家奉养双亲,而沙门不敬王者,非一日有之,乃我朝惯例,怎就得出沙门不忠于王者之论?今日来此的高僧,皆为各大寺住持,无一不以忠我圣天子为先,还请大人慎言之,我众人并不愿担此恶名。”
百官又是一阵唏嘘,彼此暗自盛赞净空法师才思过人,无一句不在理,实在令人折服赞叹。天子听至此,亦觉局面已死,成去非已淡淡道:
“诸位大师,皆得道高人,冰清玉洁,某并不在此点存疑,佛法幽深,非常人能晓,某也无心再同高僧们探讨。只是那恶名,大和尚们不得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