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成若敖转身上下看着两边朱门,神色安详:“你知不知道乌衣巷百年权势,是如何维系的?成家又是如何领江左世家之首的?”
一席话听得成去非心口发紧,却并不避讳父亲的目光。
“佛经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被暗箭所伤,你说,是要先救治此人呢,还是先找出放箭之人?”成若敖迈开步子,“好一句不预则废,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啊!”
末了的话露骨犯忌,父亲罕有失言的时候,眼神里染尽苍茫夜色,成去非一时无言以对,只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忽见父亲身子一滞,似是倾斜了一下,他赶忙一把扶住了:“父亲!”
说着才发觉父亲的手微微颤着,虽只有片刻功夫便复原,心底还是一沉。成若敖这是突然一阵心悸,头晕目眩,似乎手也不听使唤,半边身子发麻,倒并不太以为意,摆了摆手:“许是有些累了,无碍。”
很快,无边夜色消融两人身影,唯剩秋虫独鸣。
第27章
“阿郎,阿母唤你过去。”顾曙的妻子沈氏过来传话,顾曙正凝视着案几上的书简沉思,见沈氏袅袅而来,遂收了书,起身去执她的手:“媛容何苦亲自来?”沈氏已有五月身孕,动作不甚利落,身形发福了许多,但眉眼依旧是往昔模样,不失秀丽。
沈氏低眉看顾曙顺势俯了身子,轻轻贴在自己下腹处,心中柔情肆起却仍推开了他:“快去,不要让阿母等急了。”
“子昭也在?”顾曙笑着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裳。
顾曙的亲身母亲早亡,如今健在的是深受父亲器重的庶母张氏。庶弟子昭自幼便不像话,顾曙早已习惯。好在张氏性情矜重,明于教训,对嫡子幼子皆一视同仁,严多于慈。
一进内室,顾曙便瞧见一副轻险乖僻神情的子昭已坐于张氏身侧,那样子仿佛比他人多了一魄,眼神透亮,等和顾曙目光相接,顾未明眼角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讥讽。
张氏如往常一样,面容平静,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度。
“夫人忌辰近在眼前,却不见长公子提祭扫之事,东西给备好了,明日且去鸡笼山。”
原是这事,顾曙微微一笑:“劳阿母操心了,我明日便去。”
“阿灰心思全在大将军身上,哪里有功夫去鸡笼山?”顾未明懒懒笑着,张氏不满地看他一眼:“你这次该谢兄长,这般无礼是想要如何?”
顾未明直直看着顾曙,语气泛冷:“听说是大公子的主意?你本是要去请教太傅的吧!阿灰和他们一样,都是操劳命啊!”
“太傅父子,都是能挽救社稷的人,自然操劳。”顾曙并不理会他,只看着张氏说话。
“能挽救社稷的人,也能倾覆社稷,阿灰不知道么?”顾子昭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衣袖处的折痕,眉目已低垂下去。顾曙并未接话,只置之一笑。
“居上不骄,制节谨度,才能避免危亡的祸患。如今朝局紧张,阿灰在庙堂要谨慎。”张氏目光慈祥中带肃然,对顾未明讲话时便只剩严苛了:
“子弟不肖,是望族的第一憾事,你这些日子好好在家中读一读《孟子》,也养些浩然之气。”
两人拜别张氏后,一同挑灯出来,走到长廊处,顾未明飘忽一笑:“阿灰也新注了《老子》?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去拜会虞仲素了?定能收获一箩筐的赞美之词。”
听他直呼虞仲素名讳,顾曙并不惊讶,面上仍挂着惯有的笑:“怎敢在伯父前卖弄,不过是闲暇之余的笔墨乐趣,当不得真。”
“我话还没说完呢,整日听那些溢美虚幻之词,你不腻得慌?还当真了?”
顾未明笑中渐生了刺:“你再尽力些,日后能和大公子虞静斋平起平坐怕也不是梦了。”
“子昭说笑了。”顾曙目光越发柔和,宠溺地看着内弟,顾未明低低哼笑一声:“我从不说玩笑话,你知道的。”说罢拂袖先行去了。
看他一袭身影转过长廊,消失于拐角处,顾曙嘴角的笑刹那凝结成冰。
高空中忽洒落一阵雁声,冷月如霜,园子里的风刮得起兴,栅栏处的木芙蓉却开得正好,渗着清冷月色,斑驳花影摇曳不止。顾曙立在冷风中许久,目光复又照旧,看起来依然是如玉佳公子模样。
比起顾子昭,他更关心并州前线诸况。
天色变暗,落了一阵微雨,地面潮湿,阴风刮过骨头似的疼。半月以来,成府隔几日便可收到赵器书函。行军的线路,并不是由建康往西北经上党郡北上,而是经由冀州,进入太原郡,直扑其治所晋阳。这样一来,线路确是绕远了。成去非细细思量这其中原委,一人在园子里踱步许久,灵光乍现,明白了邓杨用意。
林敏在时,劝课农桑,废苛捐杂税,并州难得清明几年,人走政息,倒也不奇怪,边境之地,好一时,坏一时,长乐久安确实不易。
如何让归属的异族不再生异心,起祸乱呢?除却林敏的种种举措,是否还有他策?风低低吹,成去非陷入冥想,立在榆树下,被一团团凉气裹着,倒察觉不到寒意。
“伯渊,”虞归尘不知何时从夜色深处走来,提灯而立。
成去非回眸:“你来了,进屋说话。”
“不用,外头就好。”虞归尘扬手把灯笼挂在枝头,“并州还没音信?”
“这几日会有的,邓大人行军打仗经验丰富,一个并州难不倒他。”
“我听闻了一些事,王宁在并州不过半年,重置买卖胡人为奴隶旧制,又多有横征暴敛之举,这才有了此次祸端。”
“积怨既久,遂至思乱,林敏在的七年是罕有的稳妥局面,即便如此,七年里仍断断续续有数十次胡人举事,可见夷狄与我华夏终是不相容的。”成去非长叹,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干,脑中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我在想,”他放慢了语调,凝神看着虞归尘,“并州各族民风彪悍,官府虽是汉人治理,却对已归顺的异族,漫不加以教养,倘能循序渐进以文化影响,许能扭转风气。”
虞归尘笑了一声,心底并看不到希翼:“天下一统,夷夏不分,自然只能用儒学教养,你可曾想过,江左儒学尚且式微,诸君向来只有家,没有国,遑论在并州教化胡人?”
一席话说得成去非愀然,当年随祖皇帝南下的北方大族只在少数,北方高门尚儒,经学底子厚,和江左盛行的玄佛本就格格不入。自阮氏一族覆亡,太学更是衰落,便是那些解经的博士,也都良莠不齐,想找出些像样的老师都是难事。
“地方官府治学,在于当地长官,总有人肯下功夫。”成去非不禁想到一人,脑中闪过一袭青影,转瞬又打消了念头,那人身在何方,算来自己已数年都了无音信。
见他就此沉默,虞归尘伸手取了长灯,裹了裹衣裳,轻声道:“越发凉了,我们进去吧!”
并州大地落了雪。
抬眼望去,尽是漫无边际的纯白顶账,赵器踩着积雪,随邓扬巡查营房。他暗自惊讶边境的苦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真正入了并州腹地,生平第一次瞧见那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满脸风霜,忧患与苦难都刻在沟壑纵横的纹路里,对视的刹那,他分明看见不一样的意味,许是敌意,许是漠然,于是,也有一瞬的恍惚,这些人,和江左的那些人们到底有何不同呢?
很快,探子回报,上党郡果真构筑了二十余里围墙壕堑,很明显,胡人赶在朝廷大军之前做好了防卫。
“逆贼在上党郡坚壁据守,意在拖垮我军,倘是此时进攻,正中其计。上党重兵集结,其治所晋阳是辎重补给处,正是空虚。故我军应直指晋阳,方可破敌!”帐内烛火明亮,邓杨正和樊聪朗声解释,樊聪正因大军不经河内,反借道冀州平白绕了路而大动肝火,邓杨看出他立功心切,火烧屁股一般。
樊聪凝神盯着烛火想了半晌,又俯身趴舆图上瞧得异常仔细:“晋阳北边可是雁门郡,贸然直攻晋阳,到时南面上党郡得了消息,两面夹击,岂能全身而退?”
倒也有点脑子,邓杨暗想,便说:“樊将军思量周全,但将军忘了一个人。”
樊聪看不得他一把年纪在这卖关子,也不抬首:“谁?”
“幽州刺史李丛礼。”邓杨缓缓答道,个中因由留樊聪细想去了。当日太极殿上,大将军力荐李丛礼之女为后,如今,正是用得上李丛礼的大好时机,雁门郡东面一地之隔便是幽州代郡,如何请李丛礼出兵,那便是大将军的事了。
第28章
果不其然,樊聪连夜修了书函发回建康。邓扬立于马上,眯眼看那一抹疾驰而去的身影,心里有了数,含笑不语。
有了幽州军,北面雁门郡便无需担心。
晋阳这边,守城的本就胡汉参半,邓杨遣人四处散播消息,凡汉人降将,皆可免罪。一时人心浮动,内讧迭起,早自乱了阵脚。邓杨这才吩咐攻城,一时箭雨如流星,墙头尸首纷纷而落。城门忽就缓缓而开,原是有人有意放行,晋阳城轻而易举被攻破,士气大作,只等一声令下,南下攻打上党郡。
满月游弋在漆烟的浓云间,半边天空猩红如血。
帐内各位副将都在,意中人皆面色凛凛,精神大振。樊聪立于中央,眉宇间颇有得意之色,这些日子虽困苦了些,可战事尽在掌控之中,行军打仗完全没有之前想象的艰难……如此想着,更多了几分踌躇满志。
这些举动,自然皆落邓杨眼中,回想着太傅那些嘱咐,倒也忍下了不满,不过心里到底看不上樊聪等人,这些人,还真以为是靠自己的本事占得了先机?也罢,由着他们自我麻痹去!
攻打上党郡前夕,邓杨再次建议樊聪,攻城宜一切准备妥当,一鼓作气,步步紧逼,困他十天半个月,眼下这样冷,粮草一断,届时,内,人相食;外,无救兵,拿下并州就不在话下了。
“我与邓将军所见略同,”樊聪略略以示谦虚,邓杨心底冷嗤,暗骂谁知道你那鸡脑子里能想出个什么玩意儿!
“需要准备什么,邓将军尽管传令下去,有怠慢者,按军令处斩!”樊聪忽抬高声调,铿锵得很,眼神异常明亮,仿佛已看到了胜利的身影,这一声,震得邓杨耳鸣,这樊聪果真有心计,不说具体事宜,只吩咐自己去做,还尽显着他指挥有法,进退有方,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
“谨遵将军之命!”邓杨敛容见礼,折身出大帐时,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几下,心里早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遂大踏步去了。
造土山,挖地道,这些布置得快,出其不意。至于楼车、钩梯、冲车等器械,更要备得足。将士们携晋阳大捷的余威,士气充足,斗志满满。
子夜时分的并州城静谧无比,千万人家,庭院高门,浸在漆烟的夜幕之下,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眼前只是一座沉睡千年的荒都——边塞之地也确实有几分荒凉的意思。
空气僵冷,活动起来反倒一身暖和劲。并州战事这个局开的好,邓杨本来还担忧士兵们怯西北苦寒,如今大家精神气都在,便是好事。
邓杨一壁连接不断遣人传话,一壁应付各位副将林林总总细则,忙得脚底冒烟,额头沁汗,等到跃上马背,才微微眯了眼往远处瞧去:
森森城墙,沉甸甸压在眼前,那身后的千万枪尖闪烁的锐光,正明晃晃等着他们。邓杨全无畏意,跟着成若敖纵横西北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躯体里尽是杀人盈野的力量。
此刻,这股熟悉的劲头又重新升腾起来。
而身侧的赵器,平生第一次经历真刀实枪的战事,仿佛当日晋阳的血腥仍浓稠得裹住了呼吸,眼下,新的杀戮又近在眼前!他浑身的血像烈酒一样烧得滚烫,恨不能下一刻就同敌人来个干脆的了断,最初见到并州百姓的复杂心绪已全然消失不见,独剩凛凛杀气!
待一切就绪,诸将心思也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此刻都生出了万丈豪情:
与子同袍,岂曰无衣!说的就是此刻!
很快,军令传下来:
——攻城!
城墙上矢石如雨,城下则立了十来具高大的楼车,邓杨早安排了一众弓箭手伏在后方,一声令下,利箭如离巢的马蜂,一窝窝形成箭雨朝城头射去!
这箭头上早淬上了剧毒,墙头上的士兵纷纷拿盾牌掩住身子,而无物可挡的士兵则成片成片倒下,血污在巨冷的空气中很快凝结。
那些躲过矢石的士兵已奋力跃上墙头,哪里还顾得上生死,手里的兵刃毫不犹豫地砍向敌人,一时血肉肢体乱飞,利箭嗖嗖,擦着耳畔,众人只觉皮肉阵阵紧缩,一阵阵剧痛在身下各处炸裂开来,便再也没了意识。
半边天忽红起来,邓杨明白,遣入城的细作已得手,这粮草一烧,对方便是困兽之斗,军心不乱也要乱了!
眼下宜见好就收,邓杨拿定了主意,下令收军!那片天烧得越发旺,邓杨浑身着甲,立于风中,眉间皱纹深耸,花白须发随风而动,手中长矛握得异常紧,正留意大军有条不紊收局,却见樊聪手执火炬朝这边过来。
“邓将军这是何意?”樊聪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满,冷风噎人,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将军岂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邓杨险些笑出来,面上忍着,赔笑道:“樊将军所言甚是,只是我军虽略占胜局,可也损失不少,末将夜观天象,怕是要变天,将士们需要休整,况且,将军请看——”
说着手指向那猩红的天际:“城内粮草已烧,再逢上雨雪天气,他们便是十天半个月也撑不下去,而我军则到时元气已复,兵强马壮,再攻城,何城不破?”
一席话说的樊聪哑口无言,他自知在战事上远不如邓杨作战经验丰富,临行前,大将军也特意提醒过,不可太过擅作主张,邓杨的话还是要听的,可自己颜面到底失了几分,嘴上便不肯服软:
“既有天助,就再等些日子,不费吹灰之力也好。”
邓杨嘴上夸他一句“高见”,便懒得再和他解释,别过脸,和赵器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切果真如邓杨所料。
城内被困数月有余,既无粮草,又无外援,人自相食,死者不计其数。
城破只在旦夕,到底是边疆,莫名先落了阵冷雨,接着风雪大作。城外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掩了田野长沟,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
广袤原野,迁来的胡人也已同汉人一样,实行耕作。如今,累累白骨,有胡人的,也有汉人的,有嬉闹的稚童,有倚门含笑的老人,不过几日的事情,便彻底消失了。
咚!咚!咚!
一声撞击连着一声,黄铜大门断续发出吱扭声,仿佛一头史前巨兽,洪荒之力被一点点击打而褪,痛苦地摇晃起了身子,第一条裂缝既出现,便是兵败如山倒。
城破了!城破了!
叫声从四面八方而起,似乎皆朝城中涌去,无数身影混成一团再次倾巢而出,那些守城的人早已筋疲力尽,很快便化作一滩血肉。
赵器亲眼瞧见奄奄一息的守城士兵被先闯入的将士串在了长矛上,那身子直挺挺歪下来,血一滴滴从口鼻而落,一副狰狞的表情正对上赵器投来的目光。
他身子一僵,有瞬间的愣怔,心底忽就搅起一阵难忍的恶心,刚别过脸,一袭身影从不远处忽闪而出,伴着无比凄厉的惨叫,身侧随即追上来的即是本朝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