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李旦点点头,和李令月说了会儿话。
  天快黑了, 殿外点起宫灯, 影影绰绰的, 灯光摇曳,霞光烂漫,殿内昏暗朦胧。
  裴英娘想着太子和执失云渐那头不知怎么样了, 有些走神,没注意到兄妹俩在说什么,直到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把她惊醒,“英娘,阿父叫我们进去。”
  裴英娘回过神,发现李旦双眉轻皱,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带着询问。
  他生得颀长高大,这么俯视着她,虽然表情是温和的,但问询的姿态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裴英娘有点心虚,仰起脸朝他笑了笑,跟着李令月走进帐幔。
  李旦蹙眉,站在越来越昏暗的大殿内,久久无言,袍衫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大王?”宫人看他一直站着不走,打起帘子。
  李旦摇摇头。
  裴英娘和李令月进了内殿,武皇后和李贤、李显已经从侧殿出去了,李治靠在枕上,合目假寐,宫人跪在一旁,小心翼翼为他按摩太阳穴。
  不知是不是从槅窗透进榻边的光线笼在李治身上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比白天要红润些。
  “上次没去成九成宫。”李治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笑着道,“下个月去骊山的温泉宫避寒。”
  夏宫九成宫是避暑行宫,冬宫温泉宫则是避寒离宫。
  李令月欢呼一声,没有问为什么不去洛阳,她最近谨慎小心了很多,只问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绝口不提母亲和几位兄长之间的暗流汹涌。
  哪怕她知道现在的其乐融融只是假象,犹如开春时节河渠里的浮冰,日头一晒,立刻消融于无形。
  “前年我一个人住在偏殿,怪冷清的,今年我要和英娘住一起。”李令月倚着李治撒娇。
  李治看一眼裴英娘,笑着应了。
  看到李治笑眯眯的模样,李令月觉得心情好了些,要这个,要那个,提出一大堆要求。
  李治全都应下,刮刮她的鼻尖,“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李令月嘿嘿一笑,“等我想到了,再来找阿父讨。”
  李治朗声大笑,说了会儿家常话,打发李令月出去,“天色不早了,回去早点就寝,别高兴得睡不着。”顿了一下,轻声道,“英娘留下来。”
  李令月愣了一下,起身退出内殿。
  殿里的宫人陆陆续续告退,等听不到脚步声了,裴英娘走到床榻前,“阿父?”
  李治揉揉眉心,“执失还在东宫?”
  床榻边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瞳里,亮得惊人。
  裴英娘点点头,李治还是知道了,难怪迁宫洛阳变成了去骊山避寒。
  不止执失云渐在东宫,朝中很多和武皇后对立的贵戚之后此刻都在东宫,他们怕武皇后会趁李治昏睡的时候,加害于太子。
  尤其是东宫属臣,如临大敌,紧张万分,带领东宫十率,把东宫包围得和铁桶一样,生怕遭了武皇后的毒手。
  李治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薄的银牌,“交给执失,让他即刻启程去剑南,不得有误。”
  裴英娘接过银牌,眉头轻皱,脸上满是错愕:李治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她去办?
  “小十七……”李治摸摸她的头,目光慈爱,“去吧。”
  雏鸟总有长大离巢的一天,一味的呵护并不能保证他们可以健康长大,即使有他的种种安排,谁知以后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就好像皇后和李弘,一个是他大力扶持的妻子,一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曾经以为他们会母子同心,携手稳固朝纲,可惜世事变幻太快,皇后有不输于男人的野心,而李弘太年轻,尚且不懂得韬光养晦。
  已然身在局中,就没有抽身而退的可能。要么,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生死荣辱只能任人发落,要么,成为执棋者,哪怕满盘皆输,至少不必看人脸色过活。
  与其寄希望于将来靠谁来庇护小十七,不如让她自己成长。
  至少,他还能在闭眼之前,教会她怎么在权力纷争中自保。
  裴英娘捏着银牌,踏出含凉殿。
  夜风寒凉,像掺了雪粒子一样,吹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许多。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台阶前,锦衣绣袍,眉目端正,眼睫浓而密。
  他刚好站在一盏宫灯下面,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他沐浴在光晖中,俊秀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五官间既有儒雅和煦的温柔,又像是刚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摄人的阴冷。
  “阿兄。”裴英娘收起银牌,几步走到他跟前,“阿姊呢?”
  “她先回去了。”李旦的目光落在紧紧跟在裴英娘身后的几名护卫身上,这几名护卫是李治的心腹,平时很少离开含凉殿,“阿父要你出宫?”
  裴英娘点点头,“去东宫。”
  她的声音平稳而从容。
  半个月前,她差点落入李贤的算计之中,虽然李贤并不是特意针对她,只是想利用她对付武皇后,但那种命运不能自主,只能随波逐流的无力感,让她心惊胆战。
  明哲保身不是万全之道,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想保持中立,根本无人理会,因为中立是需要资本的。
  唯有让双方都忌惮,都要拉拢,才能屹立不倒。
  李旦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拉起裴英娘的手,“我送你过去。”
  卷棚车驶过寂静空阔的长街,西风烈烈,身着甲胄的精兵跟在卷棚车后面,奔跑的脚步声沉闷如雷。
  蓬莱宫,栖霞阁。
  殿前回廊下一溜几丈高的花灯,华光璀璨,灯光漏进槅窗,把床褥前映的恍如白昼一般。
  李令月横抱一把镶嵌钿螺海兽葡萄纹琵琶,轻拢慢抹,弹了半天,始终奏不出一支完整的曲调。
  “公主,夜已深了,先就寝吧。”昭善移灯入帐,拿着小银剪子一盏一盏剪灯花,烛火晃动,内殿更加亮堂了。
  李令月撂下琵琶,倚着彩绘团花纹床栏,合目静坐了一会儿。
  昭善不敢再劝,抖开一张杏子红提花薄毯,披在她身上,亲自去侧殿提热水,灌好汤婆子,塞到薄毯下面。
  李令月闭着眼睛,将睡不睡,任她忙活。
  宫婢蹑手蹑脚走进内殿,“公主,永安公主从含凉殿出来,连夜出宫去了。”
  李令月睁开眼睛,“去了哪里?”
  宫婢道:“恍惚是东宫的方向。”
  李令月淡淡嗯了一声。
  宫婢环视左右,小声道,“公主,您得早作打算呀!”
  李令月眼眉微微一挑,“打算什么?”
  宫婢爬到李令月跟前,砰砰几声,接连磕几个响头,“公主仁厚,待奴不薄,奴实在不忍心看公主被蒙在鼓里!”
  昭善脸色大变,想要开口呵斥宫婢,李令月抬抬手,示意宫婢接着说,“谁瞒着我什么了?”
  宫婢一把抱住李令月的腿,沉声道:“公主以赤诚之心,善待永安公主。永安公主却曲意谄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与世无争,其实在暗中争夺圣人的宠爱。公主才是天家血脉、金枝玉叶,永安公主何德何能,竟然与您平起平坐!如今圣人和八王都被永安公主哄骗,待她甚至比对公主更加亲近,长此以往,宫中人只晓得永安公主,谁还记得您才是圣人唯一的嫡女?您胸怀宽广,不欲和永安公主一般计较,奴却实在为您寒心!”
  昭善阴沉着脸,厉声呵斥:“燕容,休得胡言乱语!”
  燕容满脸是泪,倔强道:“奴晓得自己说的话不中听,可奴句句发自内心,只求公主能看清小人的真面目,奴死而无怨!”
  她以头抢地,声声凄切,不一会儿,额头撞得血肉模糊,着实惨烈。
  昭善不忿她挑拨李令月和裴英娘,可看她如此忠心耿耿,心里有些不忍,叹息一声,“公主怎么待人,容不得你来指手画脚,你逾矩了!”
  燕容横眉冷对,“奴忠心侍奉公主,眼看公主落入歹人的圈套,岂能装作懵懂不知?逾矩又如何?奴死而无憾!”
  昭善眉心直跳,气得直哆嗦。
  李令月却微微一笑,“很好。”
  她随手褪下腕上戴的一只花鸟纹镶金翡翠镯子,掷到燕容的怀里,“你果然忠心。”
  昭善嘴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偷偷瞥李令月几眼,看她虽然在笑,但脸色黑沉,不敢吭声。
  燕容擦掉眼泪,捧着翡翠镯子,惶恐道:“奴句句发自肺腑,不敢领公主的赏。”
  李令月俯身拍拍她的手,“对我忠心的人,我岂能不赏?”
  燕容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青肿的额头有暗红色的血迹溢出。
  李令月柔声道,“可怜你一片忠心,下去好好养伤。以后我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燕容喜极而泣,小心翼翼收起翡翠镯子,屈身告退。
  待她走远,昭善大着胆子道:“公主,您可千万别……”
  李令月挥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亲自去盯着燕容,查清楚她最近和我的哪位阿嫂暗中来往过。”
  昭善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才听懂李令月的指示,“公主,您怀疑王妃想挑拨您和永安公主?”
  她以为燕容只是出于不忿才说出那番话的,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因为燕容可是武皇后亲自选派来伺候李令月的啊!
  李令月轻轻叹口气,“除了她们,还有谁呢?”
  只有她的几位阿嫂能不知不觉收买她的近身侍婢,阿娘向来直来指往,如果不喜欢英娘,早就逐英娘出宫了,不会使出这种迂回手段。她不喜欢薛绍,便从来不给薛绍好脸色看,不会表面上假装喜欢,私底下刻意为难薛绍。
  水晶帘下轻烟袅袅,内殿暗香浮动,光影摇曳,寒意一点点浸上来,李令月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拥紧薄毯。
  她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四位兄长是皇子,阿父把其他人都远远隔开了,宫城中只有他们一家人,没有其他庶出兄弟,庶出姐妹,他们血脉相连,本该亲密友爱的。
  昭善为李令月摘下簪环,打散发髻,扶她睡下。
  “公主,要不要提醒永安公主查一下东阁的使女?”
  那人既然敢在武皇后眼皮子底下朝李令月身边的使女下手,永安公主那头肯定也不干净。
  李令月躺在枕上,轻笑一声,“英娘比我警醒,而且没人能煽动得了她。”
  她猜不透阿父的心思,不明白阿父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让英娘掺和到宫闱纷争中去。
  但她知道英娘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是姐姐,她说过会一直保护英娘,但她做不到,因为她不想面对母亲和几位兄长的明争暗斗。
  阿父知道她的心愿,为她准备了一条平稳的坦途,她将来会嫁给薛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李唐公主。
  不管兄长们和母亲斗得有多厉害,手段有多无情,没有人会伤害她,她永远是宠幸优渥的太平公主。
  英娘不一样,她本来可以远远躲开的,可她看重感情。阿父在这种波云诡谲的时候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她没有犹豫,义无反顾地去了。
  她们终究都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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