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第7章
  宝剑擦着裴英娘的手臂斩落在地,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撕裂的金线在空气中打颤,光芒刺目。
  宝剑挥偏了。
  厨娘蔡氏死死抱着裴拾遗的双腿,干扰他挥剑的动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遗一脚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闷哼一声,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没有迟疑,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查看蔡氏的状况,生怕一回头,就被裴拾遗抓住。
  身后传来裴拾遗的咆哮声,他又追上来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愤怒。
  可害怕、委屈、愤怒根本无济于事,裴拾遗不会给她质问的机会。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发髻早就散开,簪环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回廊屋宇越来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动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会跑死。
  绝望之中,前方骤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广袖袍,圆领衫,腰间束玉带,带扣上镶嵌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他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走进内院,眉心紧皱,面容冷峻。
  是个古板严肃,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发抖。
  早上在内殿遇见她时,还是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娇俏小娘子,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可爱。
  现在人抱在他怀里,披头散发,满脸泪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
  可怜又无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想求得他的保护,所以不敢和他分开。
  她才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和妹妹令月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不知忧愁滋味,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着早点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畏惧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像只被人泼了一身冰水的小猫咪。
  虚弱瘦小,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二轮车空间狭小,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他叹口气,抱着抖如筛糠的裴英娘,矮身坐进二轮车中。
  路过西市的时候,杨知恩大着胆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买物件?”
  李旦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裴英娘,摇摇头,“直接回宫,你带上鱼符先行,让尚药局的人预备看诊。”
  进宫的时候照例要盘查检视,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军护卫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宫苑,司医已经在内殿等候。
  司医写好方子,交待宫女:“贵主受了惊吓,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只需服两剂药。这两天可以多吃点温补的汤羹。”
  汤药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过药,很快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紧紧抓着李旦的玉佩流苏。
  宫女想掰开她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只抽出一条金丝长须。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着。
  宫女绞了干净帕子给裴英娘擦脸。
  她双眼紧闭,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双腿在被褥里踢来踢去,仿佛在痛苦挣扎。
  宫女手忙脚乱,一个跪在床头,搂着裴英娘轻声安慰,一个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脚。
  李旦皱眉,挥退宫女,把纤长干燥的手指盖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轻轻按压紧蹙的眉心,神情专注,动作温柔。
  睡梦中的裴英娘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侧间,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汇报裴拾遗想斩杀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听完羊仙姿的讲述,失笑道:“裴拾遗竟然如此糊涂?”
  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预备拿他开刀,震慑东宫。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遗冒犯公主,按例应当鞭打五十。”
  武皇后摇摇手,“不必,区区一个酸腐文人,随他去吧。”
  以裴拾遗的性子,迟早祸及自身和身边的人。
  太子年纪渐长,偏听偏信,被一帮各怀心思的属臣挑唆着和她这个母亲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让下去,也该让太子吃点苦头了。
  裴英娘没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驾蓬莱宫,三位亲王和太平公主随行,她是李治认下的养女,当然也得跟着前去。
  宫女柔声将裴英娘唤醒,为她梳好发髻,换上一套齐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药,还得赶路。”
  羊仙姿已经带半夏见过殿中省的女官,让她暂时挂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气色还好,对着铜镜拍拍脸颊,努力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不然呢,难道让圣人为我推迟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贵主恕罪。”
  从今天开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称呼,对裴英娘的态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断的墨黑丝绳,奇道:“这是谁的?怎么放在我枕头边上?”
  半夏抬头:“贵主不记得了?您抓着八王挂玉佩的丝绳不放,圣人召八王过去问话,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丝绳剪断。”
  裴英娘噎了一下,没说话,眼皮轻轻抽搐:怎么还弄出断袖的典故来了!
  她把绞成三段的丝绳掖进袖子里,准备亲手给李旦做一条新的。
  在裴家的时候,光顾着害怕,除了那把闪着幽森寒光的宝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她记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么说都是救命恩人,得赔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丝绳才行。
  宫女忍冬给裴英娘取来针线篓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让她改成现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凑对。
  裴英娘捧着针线篓子,低头翻找,剪子、顶针箍、软尺、小刀、五颜六色的丝绳,还有几卷绢布。
  小宫女进殿传话:“贵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让贵主和他一道走,届时路上好照应贵主。”
  能称呼李旦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宫里的户婢。
  裴英娘松口气,看来,李旦没把裴拾遗发疯的事告诉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难免会为她忧伤。
  她进宫第二天,就惹得李治伤心,还怎么在宫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李旦看着冷情冷性,倒是挺细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着裴英娘上二轮车,她的腿还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宫中不能走牛马,二轮车靠宫人牵着前行。
  车轮轧过雕刻摩羯纹石板,慢悠悠晃荡。
  裴英娘让忍冬去寻珠线、金线、玉线、鼠线,路上无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车厢里结彩络子,解闷的同时,顺便练练手。
  北绣针法粗犷,富有装饰感,南绣针法细腻,色调清雅柔和,她一个不会,光会打络子,因为省事简单。
  忍冬带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丝线回来,“贵主说的金线是有的,鼠线和玉线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给了婢子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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