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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9节

  转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在这个季节纷纷披上了厚墩墩的棉被似的雪盖。
  林中正有飞鸟与狐鼠之流受到行军惊扰,惊慌失措的逃离着。
  “盖绵、仑珡(qin)!”为首的骑士抬头瞥了眼高飞的留鸟,淡淡开口,他嗓音十分嘶哑,不是连日奔波之后疲惫不堪的那种嘶哑,而是声带受损后的喑哑,低沉而怪异,但一口大穆官话却说的流利非常,若非抬头时可以清楚的看到风帽下那迥然穆人的深邃眉眼,简直都要以为是长安来客了。
  被他点到名字的两名骑士,也同样用大穆官话答应一声,继而策马飞驰入林,片刻后,就听林中一片禽鸟小兽逃离的动静,末了,松林深处,传来一声大型野兽的咆哮!
  “那伏真?”为首骑士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担心入林的盖绵与仑珡(qin),轻轻唤了一声,“我也去瞧瞧?”
  “图律提,听吼声,只是一头雪天里饿的饥肠辘辘的弱虎罢了!”只是名叫“那伏真”的首领没有答应,灰蓝色的眸子凝望着东南方,那是烟波渡的所在,冷冰冰的说道,“如果盖绵与仑珡(qin)两个人连一头饿的走投无路的饥虎都对付不了,还有什么资格为他们的父辈报仇雪恨?!”
  图律提偷瞥了眼那伏真控缰的左手,他知道这并非那伏真惯用左手,而是因为,他的右手,连同手肘的一截,都已消失不见。
  而那伏真看似完好无损的灰蓝色眼眸,其实也有一只,是根本看不见的。
  右手、手肘、一只眼睛、满身的伤痕累累,以及……图律提没敢将视线转过去,在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心道:“也难怪那伏真跟大汗斗了这么多年,心性已经磨砺的炉火纯青,却还是在听说有俘虏盛世雄嫡亲孙女机会后,不顾一切的亲自赶过来!”
  名为那伏真的主帅,有着在茹茹一等一的高贵出身,郁久闾(lv)氏的子弟,也就是茹茹王族。
  他的生身之母曾经有过“草原明珠”的别号,是茹茹国中公推的第一美人,出自胏(zi)渥氏,亦是茹茹大族,深得老汗王喜爱。
  爱屋及乌,那伏真才落地,就受到老汗王的格外宠爱与精心栽培。
  而那伏真也没辜负老汗王的期望,年轻时候的他,英俊、健壮、聪慧、骁勇善战,虽然不是长子,却是老汗王最重视最信赖最期许的子嗣,没有之一。
  那时候谁都认为,那伏真会是下一任汗王。
  直到他爱慕上长兄登辰利予母族的表妹,那位从那伏真生母头上接过“草原明珠”桂冠的女孩儿,一颦一笑都令茹茹的男儿为之神魂颠倒。
  尽管以那伏真在老汗王面前的地位,开口让她嫁给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跟所有年少气盛又动了真心的少年人一样,他不愿意强迫心爱的姑娘,而是想方设法的用自己的真挚与爱慕去尝试着打动她。
  何况新任“草原明珠”的要求是那样的令他热血澎湃:她既不要璀璨华贵的珠宝,也不要光滑的不可思议也昂贵的不可思议的来自大穆的丝绸、绫罗,连茹茹贵女们爱若珍宝的胭脂水粉,都轻蔑之极。
  她只要那伏真向自己证明他的勇武,要他亲手到边疆斩下与他年岁一致的大穆士卒的首级作为聘礼,届时她会毫不迟疑的披上嫁衣,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那伏真几乎是满怀欢喜的接受了这个条件,甚至在老汗王与生母都一致反对后,求助于登辰利予的帮助,偷偷带了几个“心腹”,星夜飞驰边疆。
  生母的盛宠与老汗王的溺爱,以及爱情的盲目,令年少的郁久闾子嗣昏了头,他那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只要到了边疆,大穆的士卒就会像绵羊一样排着队,任凭他拿走他心爱的姑娘要的“聘礼”。
  而事实是,他才踏上边疆土地不到半日,就落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伏击圈。
  引以为傲的武技由于慌乱根本没来得及发挥,就被如狼似虎的大穆将士娴熟的打晕,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偏僻的山谷里,捆绑太久的手脚早就没了知觉,以至于他恍恍惚惚的看着鞭影飞舞之间带起一蓬又一蓬血花,竟浑然不觉是自己在受刑。
  “这小崽子倒是骨头硬,也不算太辱没了他的出身。”行刑者察觉到他的醒转,用流利的茹茹语跟同伴笑吟吟的说着,“倒是他那几个侍卫,奴颜婢膝的叫人厌烦,还没怎么折腾呢就什么都招供了!”
  “真没想到大将军陈兵北疆都有几年了,茹茹居然还有心思玩这种窝里斗!”行刑者的同伴朝地上唾了一口,满脸厌烦的用茹茹语回,“这小崽子也是傻,这年纪为了喜欢的小丫头,把亲爹亲娘的话抛之脑后,虽然是人之常情,然而他也不动动脑子想想那小丫头的来路?那可是他亲大哥的母家表妹,人家明知道你是最有前途的王子,却没有立刻嫁过来做王妃,反而撺掇着你朝危险地儿跑,还在亲爹亲娘阻拦之后搭手,简直唯恐你不来边疆,这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简直傻的招人疼!要不校尉别折腾他了,放他好好儿的回去继承他亲爹的汗位呗?到时候大将军也省心!”
  行刑者嘿然道:“他这会儿不明白,落咱们手里吃了吓,回去之后还能不长脑子?这不是放虎归山么!”
  又说,“这小崽子的侍卫不是讲了?小崽子生母出身胏(zi)渥氏,是茹茹大族族长之女,深得茹茹可汗钟爱,是以对他爱屋及乌,里里外外的意思就是要立他做下一代汗王,不然也不会招了他那个长兄登辰利予的嫉恨,联合母家设下这样的陷阱来坑他!”
  “既然如此,咱们废了这小崽子再扔回去,胏(zi)渥氏还能跟跟登辰利予罢休?”
  年少的那伏真吓的瑟瑟发抖,竟忘记了面前二人一直在用茹茹语交谈,用结结巴巴的大穆官话求饶:“别……别废我……我……我是茹茹王子!我父汗最喜欢我,你们可以跟他要东西,牛、羊、战马……都可以!我父汗一定会答应的!!!”
  “老子当然知道你父汗会答应!”行刑者抬起头来,那张年轻却已在边疆生活里养就一身粗犷习性的面容上须发虬张,笑容里的恶意与冰冷,就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那伏真每次合眼时,都历历在目。
  他用鞭子托起那伏真的下巴,用茹茹语一字字的说着,“但老子什么都不想要……老子想要你们茹茹的东西,会用自己的刀剑去抢、去杀!不需要你们自己送上来,明白么?!”
  那伏真哆哆嗦嗦的点头。
  行刑者就又笑了起来:“小崽子,你想活?可是你知道么?昨儿个你们的人,才屠了我大穆一个村落,一个村子一百多号人,泰半是寡妇,其中跟你年岁仿佛的有十几个,比你年纪小的有五个,全部都被战马来来回回践踏成了肉泥……你说,你凭什么想活?!”
  满布刀茧的手掌,重重的拍了拍那伏真彼时稚嫩的面颊,低头看着手掌上湿漉漉的泪痕,他似乎心软了一下,笑容愈发深刻,“好吧,你可以活!”
  欣赏了一会儿那伏真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后,他慢悠悠的接上,“然而也只是活……毕竟,老子可是指望胏(zi)渥氏跟阿伏干氏好好干一场的!”
  说话间,短刀的寒芒一点点从鞘中亮起,照出那伏真充满恐惧的眼!
  ……很久很久以后,那伏真才知道,登辰利予为他预备的是一份怎么样的大礼:名为盛世雄的行刑者,在少年时候目睹袍泽为茹茹虐杀后,是“以牙还牙”的坚定执行者。
  这个明明战功赫赫也因为抛弃富裕生活主动投军的大穆军官,之所以晋升艰难,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坚持虐杀,杀不了也要虐待一切落到他手里的茹茹,起初只是跟他那些惨死袍泽年岁仿佛的茹茹男子。
  后来据说因为茹茹屠杀大穆村落的行径,盛世雄渐渐认为,茹茹整个就不该存在。
  从此茹茹在他眼里不分男女老幼。
  遑论十六岁的那伏真,与盛世雄那些袍泽遇害时年岁只差了一两岁,他还是茹茹的王族,是郁久闾子嗣,是老汗王最心爱的儿子,是茹茹一族默认的下一代的汗王。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事,将直接导致茹茹最强盛的两个部族:胏(zi)渥氏与阿伏干氏的冲突!
  盛世雄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他。
  所以他完好无损的出发,像是春天里刚刚诞生不久、还对世界充满好奇与希望的小马驹,那样欢快的、几乎是撒着欢的奔跑向远方,回去时却是血肉淋漓、伤痕累累的残废。
  那一年他的生身之母已经年过三十,草原苦寒,再娇艳的容颜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母亲的庇护给那伏真争取到了最关键几年的医治,然而汗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数年后登辰利予将新任“草原明珠”,即那伏真曾经真心实意喜欢过的姑娘进献给老汗王,那伏真的生母很快失宠,且在不久后不明不白的染上了一场风寒,迅迅速速的去了……
  这中间,胏(zi)渥氏确实如盛世雄所料的那样,为了女儿与外孙的结果,向登辰利予与阿伏干氏发难。
  然而在大穆朝的周大将军的威胁下,这场纷争最终达成了和解:胏(zi)渥氏的族长、那伏真的亲舅舅,将孙女许给登辰利予的长子为正妻。
  登辰利予,则取代那伏真,成为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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