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鸿俊笑道:“记得。”
  李景珑说:“心灯是你给我的,若不是你,今天我也只是个凡人罢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便避开了李景珑的目光。
  陆许突然说:“许多事,冥冥之中,有着天意。”
  “天意。”李景珑说,“不错。鸿俊,兴许心灯落在我的身上,也是这么一说。”
  鸿俊依旧没有回答。
  李景珑说:“总之,你得知道,这儿没有人嫌弃你,也没有人担心你身上的魔种。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大伙儿与你一起慢慢地想办法,将这魔种取出来。”
  裘永思说:“我想,这真是天意,鸿俊。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战胜天魔的希望。”
  鸿俊点了点头,李景珑又笑道:“鸿俊,有什么话就说,别憋着。”
  “好。”鸿俊笑道,“我知道了。”
  “最后一碗!”李景珑再举碗。
  陆许跟着喝了,阿泰说:“这可是真的最后一碗了。我来弹琴吧!”
  裘永思说:“我表哥新作了一首,是很不错的,来来,我给你们唱了。”
  众人当即洗耳恭听,阿泰轻拨数下巴尔巴特琴,裘永思便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听到这诗时,鸿俊便又什么都忘了,心道这诗是人能写得出的?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众人同时喝彩道:“好!”
  “这是李白的诗吧!”鸿俊道。
  众人一同怒喝,让鸿俊别打岔,裘永思只笑吟吟地继续唱,那诗简直回肠荡气,听得与席者尽皆出神,到“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时,琴声止,落针可闻。
  “正是李白。”裘永思说。
  “李白是你表哥?”李景珑诧异道。
  鸿俊听到这话,当即震惊了。
  裘永思答道:“对啊。”
  满座皆惊,然而更让鸿俊震惊的,还是李景珑的下一句。
  “我怎么没听他说过。”李景珑自言自语道,“下回碰上了问问,你可别胡乱攀亲戚。”
  “问就是。”裘永思笑道。
  “你认识他?”鸿俊诧异地问李景珑。
  这是这么多天来,鸿俊第一次主动朝李景珑说话。李景珑带着醉意与笑意打量鸿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回他来长安,约个时间,让他陪你聊聊?”李景珑说。
  鸿俊:“……”
  李景珑居然认识李白?!而且一直没说过?
  “太白兄爱喝酒,我俩从前喝酒认识,便攀了个本家。”李景珑笑着答道,“惭愧没学几句诗文,钱都花在画啊酒啊茶啊吃啊上了。”
  李景珑确实是公认的懂吃懂玩懂享受,裘永思出身汉人名门,却终究差了一筹,他拿着筷子,点了点茶杯,说:“表哥讲究投缘,不过鸿俊嘛,我想是能约到一面的。”
  鸿俊说:“有机会让我去见见他!”
  “行。”李景珑答道,“这就答应你了,我求求他去,不见呢,就磕头下跪,再不行,就去求陛下,实在不行,把他绑了来,总得让你见一面,绝不食言!”
  众人便哄笑,鸿俊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想起李景珑待自己的好来,他仿佛总是不计条件地答应他,只要他能办到的,就从未拒绝过自己。
  “我还有一个表叔。”裘永思又说,“来听听他的?”
  鸿俊道:“又有?”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不是贺知章么?”
  “别老往脸上贴金!”
  “你就吹吧你!”
  众人纷纷嘲讽裘永思,裘永思说:“当真是表叔!”鸿俊则险些被笑死,裘永思则一脸无辜,说:“我表亲出诗人怎么了!”
  阿泰弹了一会儿,李景珑便道:“来首《春江花月夜》罢,过得几日,便回长安了,这地方我可是待烦了。”
  阿泰便道好好好,李景珑自顾自斟了残酒,挪了过来,到鸿俊身边坐着,与他靠在一起,伸出胳膊,搭在鸿俊肩上。
  众人便和着琴声,唱了《春江花月夜》。鸿俊不禁想起李景珑第一次带他们去流莺春晓,那天他们也并肩坐在屏风旁,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唱着这首歌。
  “回去想去哪儿玩?”李景珑靠近鸿俊些许,在他耳畔低声道,话里带着些许酒气。
  鸿俊说:“还没想好。”
  鸿俊有些醉了,朝李景珑说:“你是个……混账。”
  李景珑笑道:“怎么混账了?说来听听?”
  鸿俊没说话,就朝李景珑怀里钻,仿佛在他的胸膛中,那团炽热的光明,令他成为了扑火的飞蛾。他靠在李景珑的肩前,一时悲伤充满胸臆,意识却渐渐模糊,滑了下去。
  琴声渐停,阿泰收了琴,李景珑便朝他们点头,示意你们继续,然后抱起鸿俊,上了楼去安顿他睡下。
  陆许注视李景珑背影,坐着安静出神,莫日根则半身靠到案上,侧头端详陆许。
  “告诉你个事儿。”莫日根小声说。
  陆许一瞥莫日根,除了鸿俊之外,他几乎不开口。
  “长史喜欢他。”莫日根也有点儿醉了,眉毛朝陆许动了动,说,“可长史不承认,大伙儿都看出来了。”
  陆许打量莫日根,也小声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莫日根搁在案上的胳膊动了动,手掌稍摊了下,答道:“与我不相干。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乐;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难过。”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又问:“你懂那感觉吗?有一个人,像鸿俊一般,天天跟着他,看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看,就这么看……你看……”
  莫日根笑了起来,眼里荡漾着情意,说:“这么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活着多好啊。”
  鲤鱼妖突然蹦了起来,把陆许吓了一跳,险些把碗给打翻了,莫日根哭笑不得,摸摸鲤鱼妖,说:“算了,我和老大睡去,过年好,陆许。”
  “弟兄们!”莫日根说,“过年好!”
  说着莫日根揣着鲤鱼妖给阿泰作揖,又给裘永思作揖,另几人也站起来,互相作揖,阿泰过来作揖时还顺手去勾陆许的下巴,莫日根忙追着阿泰,满厅跑着踹他,陆许一脸麻木地上去睡了。
  房中,李景珑让鸿俊睡好,给他盖上被子,小声说:“今夜不陪你睡了,我得先给太子写信去。”说毕将一个红封儿放在鸿俊的枕头底下,出外带上了门。
  鸿俊睁开双眼,头有点痛,听见外头阿史那琼与阿泰你一句我一句地“嘿哟”对歌。伸手到枕下摸,摸出红封,打开看了眼,里头是张一百两的银票。
  鸿俊沉默起身,将红封揣在怀里,穿上裘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外。
  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覆盖大地,莫高窟中每一窟都点了长明灯,明灯朗照,光芒透过雪夜照来,如同仙境。
  “过年好,弟兄们。”鸿俊牵着马,裹着及膝的裘袄,低声说道,继而翻身上马,绕过九层楼后,沿东南路离开了莫高窟。
  “下雪了!”莫日根按着栏杆,朝楼上楼下喊道,“妖怪来喽!”
  阿史那琼醉醺醺地出外撒尿,站在雪地里,忽见一行马蹄印通往远方。
  “谁来了?”阿史那琼边尿边喊道。
  众人都回房睡去了,唯李景珑与裘永思习惯守岁,听到喊声便出来看了眼。李景珑蓦然想起鸿俊白天说的话,瞬间快步跑向鸿俊房间,推开房门,空空如也!
  雪地上,鸿俊纵马奔驰,刚沿长城疾驰出五里地,风里便传来喊声。
  “鸿俊——!”李景珑大喊道。
  鸿俊回头一瞥,见李景珑追来,忙策马扬鞭,加快速度。
  “鸿俊!”李景珑吼道。
  李景珑内着单衣,外头胡乱裹了件毛皮袍子,佩把智慧剑,蹬着靴子便骑马追了出来。鸿俊藏身树林中,牵着马,从树的间隙中望出去。
  “鸿俊!你人呢?!”李景珑又冲了回来,翻身下马,辨认地上痕迹。
  鸿俊身上飘满了雪,与树木同为一体,深夜里李景珑只看不见他,大雪的沙沙声又掩盖了他的呼吸,李景珑找了半晌,上马又一路往前追去。
  鸿俊则在树林中上马,改了方向,先往正东边去。
  大雪渐渐地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鸿俊被风一吹,早就醒了酒,他不疾不缓地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极目所望之处,俱是一片苍白。
  他经过一个山谷,想起昨夜伙伴们所言,心里便生出孤独与绝望感,又生出一个念头:掉头回去,与他们一起?
  他放慢速度,没想到山谷中却突然转出一个人。
  “鸿俊!你要去哪儿?!”李景珑竟是事先守在此处。
  鸿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了,当即一声“驾!”又冲了出去。
  “别走!”李景珑喊道。
  “你回去吧!”鸿俊回头喊道。
  李景珑纵马,追着鸿俊穿过山谷,鸿俊越跑越快,李景珑在后头喊道:“你慢点儿!我不逼你回去!你和我说话!”
  鸿俊却不放缓速度,太阳升起来了,李景珑直追到日上三竿时,官道两侧尽是银装素裹的雪景。
  “我不追你了!”李景珑在后喊道,“你别疾冲!放慢点!这么跑下去,马儿能扛住,人也受不了!”
  鸿俊被不住颠簸,十分疲惫,从昨夜到现在,足足跑了近六个时辰,体力已有点吃不消了。
  马速渐缓,与李景珑拉开一段距离,李景珑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在鸿俊身后。鸿俊快了他也快,鸿俊慢他也慢,鸿俊停他也停,却不上前。
  太阳下山了,鸿俊回头,喊道:“你回去吧!”
  李景珑只不答话,继续这么跟着,鸿俊想起自己有凤凰羽翎,不惧这冰天雪地之寒,李景珑却没有,这么跑到黄昏,恐怕又要生病了。
  鸿俊脑海中如有糨糊,他想回太行山去,从重明与青雄处得到答案,那天是青雄带走了自己,他一定会将事情的经过告诉重明。然而他却害怕,只怕事情真如鬼王所言——这一切,都是重明的授意,他不过是替父亲应劫的一个祭品。
  他也充满了恐惧,若青雄带走他的那一天,在场的还有李景珑……
  这该让他如何自处?
  他所有的依赖,都将在真相被无情揭露之时粉碎。
  鸿俊放慢了速度,夕阳沉降,漫天星斗,夜幕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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