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李陵姮神色不变,仿佛未曾看到青衣婢女陡然变化的笑容。她看着被拦在门口的随从婢女,在心腹婢女和护卫之间犹豫了一下。
她不知道对方到底要说什么。心腹婢女不必担心泄密,护卫能够保护自己的安全。两项相较,李陵姮最终还是点了一名护卫。
这间阁子不大,穿过一道帘布,整间茶室尽收眼底。屋子里靠窗坐着一人,背对门口,身旁一名婢女正在煮茶。
李陵姮望着窗户,能够从这里看到街上的风景。她来时乘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靠边停着。收回目光,李陵姮面容沉稳,看着对方转过身来。
“原来是你。”
“没错,正是我。”对方抬手,示意李陵姮坐下。
李陵姮却没有动作。
“不知道窦娘子费尽心机约我出来见面,到底有什么想告诉我?”
正端坐在阁子里,约李陵姮见面的人,正是本该逃亡西梁的窦玲春。她和李陵姮想象中的模样颇有差距。虽然窦明房身败名裂、自杀身亡,窦玲春孤身流落西梁,但她神色不见憔悴,衣着不见落魄。
在听说窦玲春被西梁之人救走后,李陵姮就想起了上辈子窦玲春的结局。上辈子,窦家谋叛,勾结西梁,窦玲春和窦家其他人一样,流放三千里,并无窦家女逃亡西梁的传言。
李陵姮觉着,现在的窦玲春应该和西梁那位重生者有关。她心中藏疑,对方想借窦玲春之口对她说什么?
第38章 38.真面
听到李陵姮的话, 窦玲春露出一抹浅笑, 一如当初那般温婉可人。她开始说话,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我想告诉你的自然是太原——哦, 现在该叫晋郡王了。晋郡王瞒着你的那些事。”
她直视李陵姮的双眼,仿佛想要看进她的心里去,“李夫人觉得晋郡王是什么样的人呢?
宽厚老实又不失果敢英武。还是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心狠手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李夫人心里已经有猜测了不是吗?”
窦玲春脸上笑意更盛, “天平四年春正月,御史中尉徐贵次子徐宏治等人与晋郡王起冲突,两个月后他就摔断了腿;天平四年夏六月, 义阳侯夫人与好友讥讽晋郡王,半年后,义阳侯夫人与闺蜜乃是磨镜之好一事被揭露,义阳侯夫人上吊自杀;天平五年春四月,辱骂过晋郡王的石大人于夜间回家途中落水身亡。天平五年秋十月……”
面对窦玲春讲出来的桩桩事情, 李陵姮神色不变, 冷冷道:“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就把所有事都推到王爷身上, 你以为我会信吗?”
“那魏世子之死呢?!那我阿父之死呢?!”突然间窦玲春声色俱厉,“我阿父对大丞相魏峥忠心耿耿,对东梁也忠心耿耿!魏昭为了一己私利,就将我阿父构陷入狱!”她胸口剧烈起伏, 心情激荡愤怒, 她本可以留在西梁不回来, 却实在无法忍受阿父被人诬陷入狱, 死后还要留下千古骂名!
救了她那人对她关怀备至,见她整日忧愤不平,告诉了她许多事。知道那些事后,她心中便生出了报复的想法!
“你这话当真可笑!”
李陵姮说着,脸上也应景地露出讥讽之色。“人人皆知,魏世子之死是南陈俘虏所为,背后是伪梁逆贼在推波助澜;你父亲之死,更是因为他和西梁勾结,你说他无辜,那你如何解释你被人救往西梁?”
窦玲春面色冰冷,闻言不为所动,尽管她心中也困惑不已,那人为何费大力气救她。但还不等她继续为自己和阿父辩驳,阁子大门突然被人踹开。
领头之人正是魏昭!一眼找到李陵姮后,他顿时快步走到李陵姮身边,双手握着她的手臂,“阿姮,你没事吧!”
跟在魏昭身后涌进来的护卫干脆利落地将窦玲春和那名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婢女押了起来。
李陵姮摇头,“不用担心,我没事。”
魏昭闻言心中松了口气,半刻钟前,他接到部下禀报王妃行踪神秘,带着人离开王府后就心生不安。他虽然在李陵姮身边放了人保护她的安全,但还是忍不住点了兵亲自过来。
待确定李陵姮并未有事后,魏昭才有空将目光转向被护卫押起来的窦玲春。
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魏昭向李陵姮关心发问,心中对即将要做的事更有了把握。
“带走。”
魏昭眉梢动了动,窦玲春不在西梁好好躲着,居然悄无声息回了东梁,还特地约见李陵姮,她想做什么?
窦玲春被人押着往外走去,神情镇定,和身旁吓得如同惊弓之鸟的婢女形成鲜明反差。然而,就在快要走过李陵姮身边时,她突然转脸朝着李陵姮神情诡异开口。
“李陵姮,你以为魏昭是真的爱你吗?不如想想你是否得罪过他。他这样睚眦必报、狠辣无情的人,只会——唔。”窦玲春话未说完,一把长剑从身后刺入,冷白的剑尖滴着血从腹部传出来。
身受重伤,窦玲春脸上反倒露出微微笑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对李陵姮做了个口型——你看。
那人让她说的,她都说了。窦玲春闭上眼,心中祈求,对方能做到答应她的,让魏昭也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亲眼见到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血溅四尺,动手的还是魏昭。李陵姮有一瞬间的发愣。她眨了眨眼,脑中浮现刚才看到的画面。
魏昭从护卫腰间抽出长剑,毫不犹豫朝窦玲春刺去。日光落在银白剑身上时,一闪而过的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阿姮。”魏昭松开手,任长剑随着窦玲春倒下。他看着一旁的李陵姮,目光里充满担忧。“窦玲春不怀好意,故意挑拨离间,你切不可中计。”
李陵姮没有回话,她垂眼看着溅在裙踞下摆以及鞋面上的血点,在素色衣裙上格外显眼,红得触目惊心。
“阿姮?”魏昭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你不会是信了她的话了吧。”
“没事,我们回家吧。”李陵姮抬头,对着魏昭淡淡一笑。
不对,很不对。魏昭看着努力掩饰不对劲的李陵姮,恨不得让已经死去的窦玲春活过来,让她受尽千刀万剐的折磨。
李陵姮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透过车窗,她看着魏昭骑在马上的身影,脑中思绪万千。西梁的那个重生者是怎么把那些事一条条查到,并且记得这么清楚的呢?他费尽心机将窦玲春带走,就是为了让她在说完这么一番话后去死的吗?
西梁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挑拨离间?李陵姮想着,脸上逐渐显出自嘲之色。她和魏昭之间有何可挑拨的。看来那人不清楚,她和魏昭的婚事本来就名不副实,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在事成之后离开。
“李陵姮,你以为魏昭是真的爱你吗?!”窦玲春尖利的嗓音于脑中回荡。李陵姮嘴角多了几分笑意。魏昭本来就不爱她。
至于魏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李陵姮回想着魏昭对自己的关心宽厚以及上一世他礼贤下士、脾气温厚、宽容大度的名声,想以此来驳斥窦玲春那番话。
但心底却有个细细的声音钻出来。
你真的相信吗?一个从小生活在鄙夷轻视中,被人忽视嘲笑欺辱,能够忍辱负重十多年的人,心性依旧是那么光明和善,行事光风霁月。
她脑中蓦地闪现出天平五年冬狩的时候,她和魏昭同时落崖,两人挂在树上时,魏昭转脸看她的那一幕。那张脸冰冷阴郁,眼中满是绝情。
她又想起那个风雨来袭的夜晚,她夜半醒来,看见的那道站在窗前的身影。夜黑无月,窗外是摇动的树影,沙沙作响。魏昭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身上的阴冷死寂让她心尖发颤。而在发现她醒了之后,魏昭开口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藏的狂热激动。
上辈子,私底下一直再传,大丞相魏暄之死是魏昭一手促成的。
尽管她明白,魏昭和魏暄之间总要死一个,但一个行事磊落光明的人,真的能够做到对自己手足下手吗?
她只是一直在让自己努力忽视那些不对劲的地方,自欺欺人,维持心中的假象而已。
罢了,不管魏昭是什么样的人,都与她无关。等事情了结之后她就抽身离开。李陵姮如此想着,心底却难免有些酸涩。就好像一直以来觉得是和田青玉的珍宝,突然有一天被证实是翡翠。
翡翠虽好,却不是她所喜爱的。而连青玉和翡翠都分不清的她,多么可笑。
回到双堂,魏昭见李陵姮一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股烦躁在心里乱窜。他想了想,朝李陵姮试探着问道:“阿姮,刚才在茶楼里,窦玲春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胡话。”李陵姮闻言,不甚在意地回答道。
魏昭见不得李陵姮这种淡漠到极致,仿佛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一心只等事成之后和他和离的样子。
连两人最初相识时,她的态度都比此刻热络!魏昭只觉得心中有股邪火窜上来,她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笑着看着自己,那双明亮璀璨的凤眼中应该带着温柔和暖意!
李陵姮身上的淡香在他鼻尖萦绕。先辛辣又温暖。他爱极那最后一抹檀香,仿佛冬日里的暖阳,能缓缓融化他心中的冷硬,一如那年冬天,他在半昏半醒中见到的那张充满担忧的脸庞。
但此刻,他陡然发现,这抹香前调的辛辣也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清高而冷漠。
不管她还是主动朝自己求证,还是对自己发火,都比这副完全不在意的态度好。心中那把火越烧越旺,魏昭咬紧牙关,手掌紧紧握拳,试图压制心里的暴虐乖戾之气。
但他只压了一瞬,怒火之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害怕,让他就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逼近李陵姮,“你信了她的话是不是?!”
魏昭自以为自己已经有所克制,但实际上这时候的他,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他眼中露着阴鸷狠辣的光,如同一头刚出牢笼的猛兽,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血腥气。
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丝希望,被他亲手折断。一瞬间,李陵姮心里布满失落。失落之下,被人欺瞒的愤怒、自己识人不清的可笑,也如潮水般涌来。但她到底还想再给魏昭一个机会,再去相信他一次。
“那你告诉我,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李陵姮克制着心中的情绪,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和魏昭对话。她不想和魏昭吵架。
但她的好意并未被魏昭察觉。魏昭只觉得,到了如今李陵姮都能保持这般镇定模样,是完全不在意他。
她有多绝情,你不是早已清楚了吗?
他忽然之间就不想再掩饰自己了。如果用温文尔雅、敦厚体贴的皮囊都无法让李陵姮动心,让她死心塌地留在自己身边,那要这张面具有何用!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他俯身接近李陵姮,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李陵姮圈在怀中。毫无掩藏的冷峻强势从他身上弥漫出来,压迫着李陵姮。
“她说的没错。我确实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冷酷残暴。那又怎么样呢?”
李陵姮闭上眼,不想再去看这个男人。
“魏昭,你把和离书给我,我们现在就和——”她话音还没说话,就被魏昭截断。
“和离?”魏昭重复了一遍,声音轻柔,但一双眼睛却奇异地有点泛红,显得格外凶神恶煞,阴鸷恐怖。
“你做梦!李陵姮,你绝不可能离开我!”
“啪!”
魏昭抬手摸着被打的脸颊,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噬人。
面对魏昭这副可怖的模样,李陵姮脸上却只有冷漠。
“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她怕魏昭再待在这里,她会忍不住丧失理智,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李陵姮的冷漠镇定,将魏昭心中的怒火刺激得越来越旺。他很少有想要一样东西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从小就明白,自己能有的不多,因此小时候,在兄长和弟弟们朝着自己的阿母讨要东西时,他都死死压着自己的渴望。
后来,他就习惯了不对旁的东西动心。
这么多年来,他唯二想要的,一样是权势,而他已经拿到了;另一样就是李陵姮。
魏昭活到如今,最擅长的就是心计、手段、威逼、利诱。他靠着这些谋取权势,却在谋夺李陵姮时碰了壁。
到如今,已无计可施。
杀了她!得不到的,那就毁掉。
脑中那个念头越来越强。魏昭的目光已经瞄准了她脖子。
那么脆弱而白嫩,如同莲藕一般,他只要用力一折,李陵姮就再也无法从他身边离开。
杀了她。
“砰!”
魏昭一脚踹翻李陵姮身旁的木桌。红木制的桌子,在他一脚下四分五裂。
他压着心中翻腾的杀意,双手捏紧拳头,朝着门外头也不回直接离去。
屋外,早就听到里边响动的五枝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魏昭出来,她立刻被魏昭身上的气势吓得手指颤抖。等到魏昭离开,她立马冲了进去。
见到一片狼藉的地面,五枝心中有些震惊。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走到李陵姮面前,低声闻讯:“娘子,您没事吧。”
李陵姮闭了闭眼,朝五枝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