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一个深宫里的妃子, 一个曾在疆场杀敌的武将, 能有什么牵扯?
  武安侯闻言睁开眼睛, 直直地看向秦珩,他的双眼中有太多的情绪:震惊、喜悦、愧疚、茫然……
  然而秦珩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并不与他目光相接。她抬头用眼神询问皇兄,希望他能告诉她,这不是真的,是她听错了。
  秦珣亦是不可置信,不过瑶瑶的这个问题,他还是能回答的。他低声道:“他说的确实是你母妃。”他轻咳一声,转向武安侯:“侯爷先起来说话。”
  武安侯借着手杖,缓缓站起。从头到尾,他的视线一直黏在秦珩身上:“孩子……”
  秦珩给他瞧得不自在,她后退一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方才说,我母妃和你有婚约?”
  若母妃之前真有婚约,怎会轻易进宫?若是父皇极力想要苏家女儿进宫的话,同样是已有婚约的苏二小姐和苏三小姐。父皇会放着自己心仪的三小姐不要,而要同样有婚约, 却不中意的苏二小姐?
  这说法她可不大相信。
  武安侯嘴唇翕动,声音嘶哑:“是我们两人定下的婚约, 算是私定终身。”
  秦珩“哦”了一声:“私定终身啊……”
  “我二人阴差阳错,互许了终身。”武安侯依靠手杖而立,轻叹一声, 缓缓说道,“那时边关有外敌进犯。我想着待我去疆场拼杀一番,拼个功勋,也好娶她进门。只是我没想到她进了宫,也没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
  “什么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秦珩轻声问。
  武安侯的脸竟然红了:“这……”
  见他为难,秦珩也不追问,而是改了话题:“你是说,你是我爹?你有什么证据么?”
  秦珩初时震惊,待听他说出“没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时,竟然镇定下来。她前段时日,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如果不是父皇亲生的,那生父是谁。可是,当武安侯当面告诉她,他是她父亲时,她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茫然、怀疑和不安。
  怎么会是他呢?比起父亲可能是一个她认识多年的人,她更希望她的父亲,她从不认识。
  过去十多年,她过得并不容易,曾遗憾自己生在皇家,所以要步步小心。后来得知不是,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是,她的父亲怎么会是他呢?为什么是他呢?
  “你的生辰是腊月二十七。”武安侯哑声道,“弘启元年的腊月二十七……”
  秦珩点头:“是啊,没错。”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续道:“不过,我有一点不大明白,我很小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生辰,可你从来没怀疑过我是你儿子。”
  “是,我以为你是早产……”武安侯涩然,“皇家的血脉,怎么可能有差错?”
  秦珩“哦”了一声,缓缓勾了勾唇角,她笑道有些古怪:“你说的是,没有差错。”她偏了头,笑意盈盈看向秦珣:“哥哥,雨停了,咱们回吧。”
  她笑容灿烂,娇艳明媚,似乎武安侯的话,她一句都没放在心上。可她自己很清楚,此刻她心头一片茫然。
  秦珣微微一愣,低声道:“瑶瑶,不问清楚么?”
  他倾向于武安侯说的是真的。在得知父皇被下药之前,谁会去猜测四皇子不是皇家血脉呢?
  “也没什么好问的吧?”秦珩笑笑,声音很低,“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
  她今日刚刚在母亲墓前祈祷,想知道生父是谁。这才过去多久,就有人跳出来说是她爹了。她自己反倒不敢认了。
  秦珣轻轻拥了拥她的肩头:“至少让侯爷说清楚。”
  他想,如果武安侯真是瑶瑶的生父,那对瑶瑶而言,并没有什么坏处。
  秦珩睫羽低垂,并不说话。
  武安侯看她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小心说道:“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当你是先皇血脉,我没想到她会在宫里生下我的孩子。我只知道她进了宫,我跟她再没有任何可能。如果不是今日皇上说起你不是先皇骨肉,我根本就不敢奢想自己还有孩子。我从来都不敢想的……我对不起你娘,可我从没想过辜负她。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妻子。除了她,我没有别的女人。我,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
  他也曾遗憾过,伤心过,怨恨过老天,可是当知道她曾为他生下孩子,且还有一个孩子尚在人世时,他心里的悲伤遗憾被喜悦和感激所代替。
  她当年扛不过进了宫,可她竟然给他生下了孩子。而且其中有一个孩子,还是他看着长大。
  想到这个孩子被迫女扮男装,在宫中艰难度日,他顿时自责、难过而又心疼。
  然而秦珩眼眸微垂,只轻轻“嗯”了一声:“是这样么?”
  瑶瑶的反应,教武安侯心下惴惴。他点头,神情期待而不安:“是这样,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们母女,我,我能不能补偿你?”
  秦珩抬起头,静静地问:“你说你是我爹,还有别的证据么?”她扯了扯嘴角:“你的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瞧,咱们模样、性格都不像。滴血认亲又不能作数,你拿什么来证明,你就是我爹呢?”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母妃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没法活过来说话。你的话,我也没法判断真假。”
  她轻轻摇一摇头,精致的脸上没半分表情。
  武安侯神情微变,声音嘶哑:“你若不是早产,又非先皇骨肉,那自然是,自然是我的孩儿。”他有些尴尬:“我,我同你母亲有,有过夫妻之实。若是正常的十月怀胎,生辰就在腊月底……”
  他说到此处,颇为难堪。
  一旁的秦珣听着也不禁耳根发红,然而秦珩却是大大方方,面上并无尴尬之色。她像是与此事毫无关系一般,点一点头:“原来如此。那,还有别的吗?”她轻轻笑笑:“我母妃去世多年,没办法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与你,她与你,私定了终身?”
  “有,在侯府。”武安侯支着手杖向外走,“侯府就有。”他停下来,看着秦珩:“你,愿意同我去看看吗?”
  秦珩看了看秦珣,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好啊。”
  秦珣简单安排了一下随性侍卫,与瑶瑶同乘一辆马车回城。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秦珩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秦珣见她面庞雪白,睫羽轻颤,心知她不像方才表现出的那般自然。他坐在她身侧,小心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瑶瑶,你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秦珩自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按了按胸口,明丽的眉眼毫无温度,“不难过,就是这里疼。哥哥,师父说,他是我爹爹。他说他是我爹爹……”
  少女声音娇嫩,仔细听还带着丝丝颤意:“他说他是我爹爹……”
  秦珣很少见她这般模样,心疼之余又有些担忧。他紧了紧怀里的人儿,轻声道:“瑶瑶不希望他是你父亲么?”
  秦珩摇头,神情茫然:“我不知道,哥哥,我不知道。”她挣开他的怀抱:“他要真是我爹,那我……”
  “嗯?”
  秦珩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曾想过,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很有可能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不会任她在宫中艰难挣扎。
  可是现在突然告诉她,她爹不但活着,还是她所认识、甚至是尊敬的师父。她心里竟隐约有些抵触。
  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他以为她是父皇的孩子。
  她想她不应该怪他,可她心里忍不住替自己觉得委屈。
  秦珩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眨了眨眼,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秦珣一惊:“瑶瑶!”他拿帕子给她拭泪,抱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想认,那咱们就不认了。咱们现在就回宫去。”
  ——已经知道了她爹爹是谁,以后不管是否相认,他心里都有数了。
  秦珩抓着他的袖子,闷声道:“不,我要去看看他说的证据是什么。”
  马车在武安侯府门口停下。
  掀开帘子,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在马车前,他伸着一只手,想拉秦珩下车。
  然而秦珩身形微微一顿,她扭头看了皇兄一眼,自己轻巧地跳下了马车。她还回身问秦珣:“哥哥,用我扶你么?”
  秦珣见她虽眼睛微红,但是神情如常,他心情复杂,微笑着摇头:“不必。”言毕,他紧接着跳下了马车。
  这武安侯府是秦珩常来的,但这一次,她的心境与之前任何一回都不一样。她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可是她很清楚,她内心充满了不安。
  武安侯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很快,他收回了手,勉强一笑:“我这就带你们去看。”他拄着手杖,行得极快。
  秦珩略一迟疑,紧跟其后。
  秦珣快走一步,将她的手纳入手中,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急,我陪你。”
  瑶瑶的手很凉,秦珣紧握着她的手,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温暖。
  武安侯带着他们,进府过院,在阁楼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阁楼,你们也知道,我不许任何人入内,我以前打算我死的时候,就死在这里,一把火烧干净的。因为这里面,有我最珍贵的东西,也有……”他看着秦珩,努力扯出笑容:“也有你要的证据。”
  他摸出钥匙,递给秦珩:“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秦珩指尖轻颤。
  递到她面前的这只手,从虎口到手腕有道疤痕,甚是狰狞,骨节突出,戳的她眼睛发痛。她接过钥匙,在门口站定。
  她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扶着锁。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手轻轻颤抖,竟是对不准锁孔。
  秦珣轻叹一声,伸出手去,缓缓覆上她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稍一使力,打开了门锁。
  “我……”秦珩抬头,勉强一笑,“谢谢哥哥。”
  她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秦珣也跟着入内。
  这阁楼并无沉闷腐朽的气息,相反,它的采光和通风都不错。秦珣一进去,就看到了桌前供奉的牌位。
  爱妻云蕊之位。
  秦珩心神一震,怔怔地去看武安侯。——她母妃的名讳,他是知道的!
  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不能写上她的姓氏,可我知道是她。”他随手指了指:“这阁楼里的所有物事,都与她有关,你看,这些可够?”
  他眼中满是期冀。
  但是秦珩却移开了目光。她上前几步,对着牌位鞠了一躬。
  “咦……”秦珣眼神一闪,面目惊讶之色,他指着桌上一物,轻声道,“瑶瑶,你看……”
  秦珩顺着他手指指向看去,见桌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浅绿色的香囊,瞧着有些眼熟。
  “是你母妃留给你的香囊。”秦珣续道,他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极为肯定地道,“是你母妃做的。”
  这个香囊,是他当初去边关之前,瑶瑶言辞恳切送给他的,说是希望母妃能保佑他平安归来。他一直随着带着,对这香囊,格外熟悉。
  武安侯闻言一惊,继而一喜:“是,是你娘做的那个。你十六岁生辰那天,香囊落在了这里。我捡到了,私自留了下来。”他小心看着秦珩的神色,又道:“我不是贪墨你们的东西,我是因为,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娘做的。你娘很久以前也给我做过一个,可惜摩挲次数太多,现在已经不能看了。可是她的针法,我记得的,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么?”
  “是的。”武安侯大力点头,“咳咳……”或许是由于说的急了,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指着阁楼里的物事,一一介绍:“你瞧,这是我做的河灯,上面有你娘的名字。我学雕刻,雕的你娘……还有这个,这个簪子,也是你娘的……”
  他哑声说着,神情殷切而期待,脸上长长的疤痕不受抑制地抖动着。
  秦珩不说话,她看到了他所说的河灯,又看了所谓的她母妃的雕塑。老实说,跟她并不怎么相像。
  她的沉默,教武安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第一次穿了女装到这里来,我就疑心是看到了她。皇上说你是太平县人,想要我收你做义女,提一提你的身份。我当时不肯,我不是怕麻烦,也不是看不上你。我不肯是因为,因为我心中有鬼……”
  “……”秦珩勾了勾唇角,眼中情绪莫名。
  “我怕别人会因此而怀疑你娘不清白,你的相貌,太像你娘了。我……咳咳……”武安侯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很想,很想和她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可越是这样,我越不能……你在我跟前学武,进步很慢。我拿出所有的耐心来对待你……我,我有时真希望你不是四皇子,而是我的儿子,是我跟你娘的儿子……听说你出事,我去皇陵祭奠你。我恨过我自己,恨我保护不了你娘,也保护不了她儿子……”
  他眼眶发红,因为激动,脸上的伤疤都在微微颤抖着。
  秦珩缓缓阖上双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那你信吗?”武安侯眼中的紧张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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