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武安侯只瞧了她一眼,没有答话,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珩见武安侯闭目养神,分明无意搭理她,她有点尴尬,也不再出声,干脆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雨幕出神。
  正厅里安安静静,只有外边的雨声。
  忽然,身后有强劲的风声袭来,秦珩暗惊,将身斜刺地一侧,险险避开。她回身站定,却是武安侯正持了手杖,向她打来。
  他虽身形不便,但攻势极猛,招招攻向她的要害。
  “侯爷,你干什么——”秦珩惊呼一声,“救命”,左躲右避。
  然而正厅中只有他们两人,秦珣秦珩一行今日的侍卫都被安排在廊下避雨。此时雨势渐大,雨声哗哗。她这一声惊呼,很快被雨声所淹没。
  武安侯扯了扯嘴角,并不理会她。他出手极快,手杖如风,将她笼罩在其中。
  秦珩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但是如今危及性命,也容不得她多想,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躲闪。
  武安侯手杖指向她胸口时,方停下手,咳嗽一声,哑声问:“你这功夫是从哪里学的?”
  秦珩正欲以一句“家传功夫”含糊带过,但是惊魂未定的她不小心撞进武安侯的视线中。他一双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她心中一凛,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声道:“跟他学的。”
  她躲避时的一些动作,是当年武安侯教过的,她唯恐他认出来,干脆推到了皇兄身上。她心里想着,即使给他看出来了,那也能糊弄过去。
  武安侯冷笑,声音可怖:“他是谁?皇上?”
  秦珩心下惴惴,她偏了头,苍白着脸,轻轻“嗯”了一声:“对啊,是他。”
  “哈哈……”武安侯干笑两声,脸颊的疤痕随之抖动,“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去年四月?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能从我手下躲过这么些招?你这身手,没个三五年,练不出来!”
  秦珩心里暗惊,悄悄后退了半步,口中却道:“我聪明,不成么?再说,我以前还学过一点其他的。”
  武安侯不答,他眼神一闪,也不见他走动,身形已倏忽到了秦珩跟前。
  秦珩一愣,随即后退。
  然而不过身子刚动,她的下巴就被人攥住了。秦珩微怔,躲避不得,她也不挣扎,只瞪着眼睛问:“你,你,你,你干什么?”
  她心里虽然慌乱,却不甚惧怕。她很清楚,武安侯的目的不是要她性命。——他若真要她性命,她只怕已经活不到现在了。他多半是怀疑了她的身份。秦珩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向他说明自己究竟是谁。
  武安侯模样凶狠,手上动作却不重。他搬过秦珩的脑袋,撩开了她耳际的头发。双目如鹰隼一般,盯向秦珩耳后。
  秦珩给他看得头皮发麻,耳朵无意识地缩了一缩。
  秦珣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大惊,手腕一翻,匕首直指向武安侯后心,冷声喝道:“侯爷这是做什么?这虽是侯爷的庄子,可也是朕的天下。”
  支开他,是要对付瑶瑶,还是要查探瑶瑶的身世?若想问,直接问就是。
  他手上的匕首只消往前送一寸,立时就能要了孟越的性命。然而他并未这么做。
  瑶瑶看见寒芒一闪,也忙出声:“哥哥……”
  孟师傅没想取她性命。
  武安侯似乎不曾察觉身后的匕首,他不顾少女身体的轻颤,认真看了看她耳后,他眼睛微微一眯,看到了那处与别处莹白不同的带点肉粉的小点。
  他动了动唇,松开秦珩,十分笃定:“这里以前是颗痣吧?不留神看看不出来,认真看才能看出不同来。”
  秦珩不答,她得到自由后立马从武安侯身边绕过,几步到皇兄跟前,轻巧地躲在他身后,只从他手臂边探出脑袋看着孟师傅。
  她用手轻轻揉了揉下巴。还好孟师傅力道很轻,不然肯定会红的。
  秦珣挑眉,一手转着匕首,一手牵着瑶瑶后退一步:“孟师傅想说什么?”
  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定,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半晌之后,才涩然问道:“如果臣没猜错,瑶瑶姑娘其实是当年的齐王吧?”
  秦珣神色不变,只笑了一笑:“师父何出此言?当日四弟下葬,师父可就在京城。”
  武安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珩,声音嘶哑:“齐王的尸首运回京城时,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听说是在荆棘崖下找到的。说是齐王使得,说是旁人,自然也是使得的。齐王死在太平县,这位瑶瑶姑娘却是生在太平县,而且容貌、年纪和齐王一样,甚至连痣的位置都相同,还特意消掉掩盖,有臣教的功夫,还特意祭拜了苏娘娘……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她,就是齐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侯爷怎么知道她去祭拜了珍妃娘娘?”他心念微动:“难道对瑶瑶放冷箭的,是你?”
  他眼中怒气翻涌,若非那箭被削去箭头,瑶瑶身手也灵活,后果不堪设想。
  武安侯不答,只继续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四殿下?!还请皇上告知。”他神态恭敬,但语气中隐隐已有焦躁之意。
  秦珩轻轻扯了扯皇兄的衣袖,低声道:“哥哥。”
  秦珣略一沉吟,轻轻捻了捻瑶瑶的手指,冲她笑了笑,浑然不似动怒的模样。随后,他才看向武安侯:“是。”
  “如果……什么?”武安侯明明已有怀疑,但是听到秦珣的回答后,还是不由地一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齐王是女人?”
  他的猜测是真的,瑶瑶真是秦珩。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了。
  秦珩见皇兄已经说了她的身份,对孟师傅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点一点头:“嗯,师父,你猜的对。我就是你那不争气的徒儿秦珩。”
  她自皇兄身后走出,在武安侯跟前站定。在武安侯惊诧的目光中,她收敛笑容,眼睑微微一垂,赫然便是之前四皇子那老实木讷的模样。
  这副神情……
  若说之前有七八分像,此刻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武安侯震惊之下,竟然后退了半步:“你,你,你真是他?你还活着?”
  他眼中的喜意遮掩不住,脸上的伤疤似乎都在泛红。
  秦珩自十岁上认得他,在她的记忆中,他向来是沉默凄苦的,这般欢喜,还是头一次见。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感伤,连他方才攻击她,攥着她下巴的那些不快,也散去了。
  她下意识看向皇兄。她想,这世上终归是有人念着她的。得知她活着,他们也会开心欢喜。
  她点一点头,眼眶微热:“嗯,师父,我还活着。”
  “怎么回事……”武安侯惊喜过后,疑问又回到了他心头。他皱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又怎么变成了女人?”
  秦珩仰头看一眼皇兄,见他冲略一颔首,她这才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就是女子,三岁上被人假作男子,冒充孪生兄长。后来年纪大了,怕瞒不住事发,就有了荆棘崖一事……”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武安侯却越听越惊:三岁被人给扮成了男子,一扮就是十多年,后又借机假死……
  “三岁?”武安侯声音隐隐发颤,“你母亲去世时?”
  秦珩瞧了他一眼,见他准确记得母妃是何年离世,稍微有点意外。她点头,又摇头,口中说道:“我母妃因病离世,我姨母苏三小姐以女官身份进宫,自请照料我们兄妹。再后来,我哥哥夭折,就拿我充当了我哥哥……”
  这些旧事,她从旁人那里听说,但这些事的后果,却是由她来承担。在宫中多年,个中艰辛不必细提。
  秦珣早就知晓这些事情,然而听她讲起,又是不同的心情。他心中怜意顿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秦珩偏了头看皇兄,甜甜一笑:“现在好了,皇兄做了皇帝,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总不会杀她。
  秦珣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双目微敛,唇角扬起极淡的笑意。
  两人视线相交,极为亲昵。
  雨势渐小,天色也逐渐明朗。
  武安侯神色微变,旧日的一些画面浮上心头,他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几声,哑声道:“皇上既知道她是妹妹,何不寻个由头,恢复她的公主身份?”
  ……而不是这般亲近,不似兄妹,更像爱侣?
  秦珩扁了扁嘴,她心说,做公主?她倒想,可是他肯定不愿意。而且,她并非皇家血脉,想做公主那可是做不成了。
  秦珣缓缓摇头:“师父有所不知,瑶瑶不是朕的妹妹,她做不得公主。”他又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字一字道:“她是要做皇后的。”
  秦珩身体微僵,有点不自在。他还记着这话呢。
  “什么?咳咳……”武安侯被刺激得不轻。他咳嗽一声大过一声,面皮胀红,大声喘息。良久之后,他才以手杖支地:“你们既是兄妹,又如何做得夫妻?”
  秦珩听到这话,只觉得尴尬难堪,她轻声道:“我去那边看看。”她狠狠瞪了皇兄一眼,转身向一边走去。
  见武安侯一脸的不赞同,秦珣只笑一笑:“此事涉及皇室机密,原不该对人讲,只是师父不是外人,又问起了,那朕就如实说吧。瑶瑶是之前的四殿下不假,可她并不是父皇的血脉。”
  “皇上……说什么?四殿下不是先帝的骨肉?”武安侯哂笑,“她的相貌明明像极了,像极了苏家人,又怎会有假?”
  外边的雨停了,鸟鸣声渐渐响起。
  年轻的皇帝眼眸半阖,双手负后:“她是珍妃娘娘所出,却不是父皇骨肉。这么说,师父明白么?”不等武安侯回答,他就又续道:“此事牵涉甚多,希望师父能……”
  “哐当”一声,却是武安侯的手杖落在了地上。他面色苍白,瞳孔紧缩,一时之间,眼中汇集了震惊、茫然多种情绪。他摇一摇头,后退半步,身子一踉跄,他定了定神,才勉强站定:“怎么会?不可能……”
  秦珣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武安侯的反应。他轻声道:“有的事,看似不可能,偏偏却是真的。朕只想告诉师父,朕同瑶瑶,并无血缘关系,她完全可以做朕的皇后。”
  他将目光投到秦珩身上,唇畔不自觉漾起笑意。他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皇后?”武安侯神色古怪。
  “瑶瑶现在身份不明,朕曾想着,请师父帮个忙,将瑶瑶认在名下。不过……”秦珣低低一笑,有些遗憾,“师父给拒绝了。”他看一眼瑶瑶,神情柔和:“先找到她的生父吧。”
  他心里很清楚,瑶瑶的身世不明,她的心结就不能彻底打开。
  “哥哥,雨停了。”秦珩回身,冲秦珣笑着招手,娇艳明媚,“可以回了。”
  秦珣含笑点头,他对武安侯道:“多谢师父今日收留,雨停了,朕先回宫。改日再去侯府同师父叙话。”
  “弘启元年……腊月二十七?”武安侯忽然没来由问道。
  这是瑶瑶的生辰。秦珣脚步一顿,挑眉:“怎么?”
  “弘启元年四月进宫,孩子腊月早产……难道,不是么?”
  秦珣双目微敛,认真道:“说早产,看似没错。只是……”他顿了一顿,含糊道:“父皇在登基前,就被人下了药,不会再有子嗣。而珍妃那一双儿女,说是早产,并无早产儿的特征……”他心念微动,想起武安侯是知道苏家的,顺势问道:“朕记得师父同苏家有旧。此事过去十多年了,师父可还记得当年的苏二小姐同何人有婚约?”
  他打听的结果,珍妃苏云蕊当年并无正式婚约,证据显示,她极有可能有一个情郎。然而她是瑶瑶的生母,他在提及此事时,自然不好直言她同哪个男子关系近,只得用婚约代替。
  “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秦珣看了他一眼,甚是诧异:“自然是寻找瑶瑶的生父了。人生在世,总得知道父母是谁吧。”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
  ——在他看来,是他让瑶瑶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女儿,“失去”了父亲,他得给她找回父亲。
  武安侯神色微微一变:“皇上,其实,其实……同苏娘娘有婚约的,是臣。”他说着应声跪倒在地:“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什么?”秦珣心神一震,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武安侯双目微阖,脸上的伤疤轻轻颤抖:“臣方才说,与苏娘娘私自许下婚约的,是臣。”
  秦珣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就在不远处的瑶瑶。
  她方才看到武安侯跪倒在地,走过来意欲看个究竟,不想竟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有点懵,看看师父,又看看皇兄,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你说的苏娘娘,是我母妃吗?”
  母妃同师父有婚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
  第92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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