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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这日,周望舒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白马总觉得很不对劲,但不及细想,只能硬着头皮,道:“周、周先生,冒昧叨扰。”
  周望舒不答,提起腰侧的玉柄剑,连着剑鞘,突然点在白马咽喉,继而缓缓移动剑尖,将他的下巴挑起,问:“你可知,擅闯此地者,死?”
  他戴着面具,声音模糊,语气冰冷至极。
  第47章 逼毒
  白马听见周望舒如此说,心中难免失落,一时无语。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一双碧绿的眼眸中,反映着两簇跳跃的火光。他的视线落在面具上,仿佛想要透过冰冷的面具,看一看周望舒的神情。
  然而,入眼只有一片锃亮的金黄。那面具以青铜制成,宽颐广额、长眉直鼻,双眼向外凸出,最上方有一圆形小孔。此物形制怪异,透着一股诡异森寒,不似中原事物,倒像是巴蜀的东西。
  白马不禁疑心:仅仅是两人在夜间相处,周望舒为何要戴面具?
  江湖上知道白衣剑卿的人不少,他并无遮掩的必要。更何况于他而言,无名小卒如檀青者,根本丝毫不具威胁,并不需要防备。
  若要说原因,按常理来推断:一,周望舒有多重身份,未免被人识破,必须谨慎行事;二,自三年前两人相遇时起,齐王为了抢夺那劳什子楼兰秘宝,一直不曾中断过对他的追杀。
  然而,白马总觉得还有第三点,最为重要的一点。
  自从听临江仙说起爷爷、周瑾和曹跃渊的渊源后,他就留心探听过。这三人乃是大周崛起时期的英雄人物,无论身处何地、身份地位如何,于边塞、于江湖、于庙堂,他们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虽然时隔近二十年,但他们的事迹,不仅没有随着光阴流逝而被人遗忘,反倒历久弥新——英雄人物本就非凡,随着时代更易,江湖人又将自己的幻想,附会在他们身上。故事从而越说越多,英雄越发地具有传奇色彩,故事听得多了,反而让人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但其中有一条,白马记得很清楚:有传言称,周瑾与女侠乔羽相恋,两人曾仗剑同行、携手江湖,而后育有一子。周瑾家中有悍妻,但仍坚持带着乔羽回到江南,一定要给她个名分;那乔羽心气高傲,却为了周瑾甘心为妾。只可惜,巴蜀爆发叛乱,周瑾因曾在当地为官,临危受命前往平叛,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一个姓周、一个姓乔,不正像如今青山楼的两位主人?而且,周望舒手上还掌握着一块虎符碎块,他和乔姐,周瑾与乔羽,巴蜀、银薰球、山梅花、面具、叛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然而,白马的疑心太重,他曾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口麦芽糖迷晕,今日,更发现一个流氓竟是武林豪侠,越发觉得中原人心思复杂。诚然,周望舒有一块碎玉,可万一那是他从齐王手中抢来的呢?万一这一切都是巧合呢?甚至于,万一他其实是齐王一党,两人唱了一出大戏呢?
  白马除了这条命而外,已经一无所有。但他身上背负着整个部落的血海深仇,不能够有丝毫的不谨慎。即使周望舒亲口承认,说他自己是周瑾的后人,承认他是想为父辈们翻案,白马没有见到确凿的证据,也不敢相信他。
  而且,此刻显然不是细想的时候。周望舒的剑虽在鞘中,然其力道之大,长剑点在白马咽喉,已经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周望舒不为所动,问:“你以为我对你与他人不同,以为我不会杀你?”
  白马深吸一口气,答:“擅闯此地是我的错,我向先生道歉。”面对如三年前初见时,同样冰冷的周望舒,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心道,上回我与檀青躲在院墙外会面,周望舒与岑非鱼在院中打斗,此二人皆是高手,定然已经觉察到墙外有人,但他们知道少年人的兄弟情单纯热烈,并未追究;岑非鱼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我前来求药。
  可此时,周望舒的态度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他为何自相矛盾?
  白马感觉十分奇怪,仿佛此人既是周望舒,又不是周望舒。不过,他也没有闲心去关心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了。
  白马用力抱拳,行了个礼,挺直腰板,不带畏惧地看向周望舒的双眼,道:“我知,擅闯此地者死,然而事急从权。二爷……岑大侠他中了蜀中奇毒,且因被人追杀,一时不慎,致使毒入脏腑。此刻情形十分危急,他才让我代劳,来请您送两粒太清丹。”
  周望舒的眼睛也很冷,像是刚从地底采出的黑曜石。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白马,收剑转身,不发一言地走了。檀青紧随其后离开,擦肩而过时,拍了拍白马的肩膀。
  白马全未意识到,他将瓶子打开,确认其中确实有数颗丹药,才放心离开。
  ※
  “药拿来了!快、快吃。”
  白马路过后厨,问伙计讨了刚烧好的热水,用一个广口大碗装着,两手小心地捧起。他急匆匆跑了一路,热水洒出来不少,将虎口、手背烫得一片红。
  待他跑到厢房前,热水刚好被夜风吹成了温水。
  白马一脚踢开房门,冲到床边,换着名字一连喊了好几声,“岑非鱼、岑非鱼?曹二爷?二爷!”
  然而,岑非鱼盘腿坐在床上,貌如老僧入定,不见任何反应。
  白马想要上前摇醒对方,或者扇他几巴掌,却怕打断他运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岑非鱼打转,咕哝着:“臭流氓、老混蛋,无耻老贼!若让我知道你是在作弄我,我、我就替天行道杀了你!你到底在做什么?醒醒、醒醒,把药先吃了,二爷……”
  待岑非鱼运功收回真气,睁开双眼,白马已是急不可耐,整个人跪在床上,直接扒开对方那两片烦人的嘴唇,将两颗药丸塞了进去,再把热水递到他唇边,整碗水一气灌下,“好了么?”
  “咳、咳咳,无妨。”岑非鱼不知白马会如此紧张自己,虽仍未脱险,但心中十分高兴,匆忙中喝下一碗水,被呛得不行,水柱直接从两个鼻孔中喷了出来。
  白马见到他这滑稽模样,不禁笑出声来,“你不是厉害得很么,怎么看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岑非鱼老脸微红,摆摆手,咳出一口淡紫色的毒血。他的嘴唇、下巴、衣襟上,都沾染了不少血污,加上被追杀了一路,衣袍上满是尘土,形容很是狼狈。
  白马儿时随母亲信仰祆教,虽然眼下已经不再迷信,但仍旧保持着注重洁净的习性,此刻照顾岑非鱼,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急,根本没有顾忌其他。
  他见岑非鱼吐血,马上拿来凉水让他漱口。
  岑非鱼漱了口,一抹嘴,长舒一口气,道:“莫怕,我并非内伤,而是运功逼毒,将毒血吐出来。只不知这毒如此奇特,竟在短短片刻间就能令我气血阻滞。”
  白马:“现如何是好?”
  岑非鱼两手按膝,手指轻轻点了几下,思虑片刻,抬眼望向白马,眸光温柔如一湾星河,笑道:“你来帮我。”
  “我不行的!”白马大惊,说罢,低着头抬脚下床,似要逃跑,“我还是去叫周大侠过来帮忙吧。”
  “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岑非鱼一把攥住白马的手腕,硬拉着他,让他在自己身前盘膝坐好,嚷嚷着:“你比周小虾聪明多了。”
  他说罢,顺手在白马耳朵上捏了一下。
  白马一把拍开岑非鱼的手,骂道:“性命攸关,你怎可如此儿戏!平日里嬉皮笑脸也就算了,眼下此种境况,你是找死吗?”
  他是个认真谨慎的人,纵使是开玩笑,也都是在一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他不明白,岑非鱼为何在生死关头,仍旧如此散漫,此刻骂了一通,显然是真的生气。
  岑非鱼起先是不解,满眼都是“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我真委屈”的神色,两个人僵持不下,彼此不解,沉默着对视。
  然而,当他抻了抻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经意间落到白马耳朵上,见那白玉似的耳垂上,竟还留着两个粉红的指头印,自己的指头印。再看白马气得眼眶通红,岑非鱼只觉心尖泛酸,情感一刀斩断理智,满脑袋都在想“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但若他发脾气,那一定是我是错的、他是对的。”
  岑非鱼心里千回百转,不过才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温言道:“太清丹能解数十种蜀中毒药,加上我功力本就深厚,服下以后性命可保。但此毒奇特,生效很快,你这一来一回,又要花费不少时间。我想着,逼毒不是难事,你这样聪明,定然一学就会,何必要请那个冷心冷面的周望舒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白马哼了一声,十分轻微地点了点头,意思是答应了。
  岑非鱼让白马伸出双手,摊开手掌,掌心朝上。
  他再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白马手上,试探性地度了一丝真气过去,静待片刻后,点点头,说道:“果不其然,你体内有股极强劲的真气,故而三年前……”
  “闲话休提,说正事!”白马一脸严肃,打断了岑非鱼。
  岑非鱼摸摸鼻子,“噢”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的一位前辈,于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与你。所以我才会说,你比周溪云更适合为我逼毒。”
  “你说的没错。”白马未有遮掩,直言相告,然而说到此事,他却眼神一暗,“只不过,我身体残缺,无法随心操控那股真气,出招都是时灵时不灵的,怎可把它随意用在你身上?”
  岑非鱼笑道:“这位前辈内力深厚,他怕你承受不住,故而用了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法,将真气封存入你气海。天下武林人虽多,武林中的高人却不多,你的气海被封住,若无名师指导,练个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有所成。”
  白马既知岑非鱼武功高强,而自己身份低微,对方不必诓骗自己,亦早就从成千上百次的失败中,明白了内功修炼不比外功招式,无人引导,甚至连门都不一定能入。
  他咬了咬嘴唇,显是心有不甘。
  岑非鱼笑意盈盈,一眼就看穿了白马的心思,拉着他的手,让他与自己十指交扣,道:“何必苦恼?你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小爷,就是一名绝顶高手。这种手法,区区略知一二。先让我来引导你,你再来帮我。”
  白马双目圆睁,刚想说“好”,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咬着嘴唇咽了下去。他虽然想要学会操控真气的法门,但眼下是非常时刻,他人的性命与自己的武学修为,甚至是自己的前途相较,孰轻孰重,他不可能分不清明。
  更何况,那人还是岑非鱼,是他跟刘曜从小就仰慕的岑非鱼——但白马绝不会将这层心思,告诉眼前这个混蛋。
  他只是装作有所顾虑,推辞道:“这么短的时间,我不行的。”
  岑非鱼不知哪里来得盲目的信心,一抖脑袋,清清嗓,直接说道:“名师来教,你且听好了:不计众苦,少欲知足。专求百法,惠利群生。志愿无倦,忍力成就。此乃《无量寿经》的开篇法门。”
  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白马就愣住了。这不是自己儿时,从父亲处听得的口诀么?猛然从岑非鱼口中听来,他实在不能不惊讶。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不禁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岑非鱼只当法门复杂,以为白马他并未听清,道:“你记不住?那我再念一遍。”
  “不,不是。我是说……”白马心道,他曾在鱼山出家为僧,学得必然是佛门功法,这不过是个巧合,我何必如此惊异?他平复呼吸,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这功夫我曾经练过,但根本不行。我气海内封存着的,乃是祆教一脉的光明真气,与你佛门真气相互排斥。我将两门功法交替着练习,反而弄得现在体内真气时强时弱,根本就不听话。”
  岑非鱼两手一紧,几乎将白马的指头夹断。
  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才稍稍减去力道,盯着白马,问他:“这……和尚不会来春楼嫖妓,这功夫,你是从何处习得的?”
  白马不知这功夫是否是佛门的不传之秘,被岑非鱼那紧张的模样吓住,不敢以实相告。未免麻烦,他随口编了个理由,想要碰碰运气,先搪塞过去再说,“檀青,他、他教过我。”
  他心想,檀青在后院跟随周望舒习武,岑非鱼成日游手好闲,又如此好管闲事,定然会去指指点点,若是他没有教过檀青,自己便骗他,说是在他喝醉酒时听来的。
  岑非鱼闻言,收起了眼中笑意,仔仔细细地将白马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而后沉默着,与他相互对视。
  白马眼睛的形状,长得像鹿一样,他的眸色灰绿、神情灵动,像一池流动着的春日溪水,反映着一个狼狈却仍旧帅气的岑非鱼。
  岑非鱼的眼眸明亮,如夜空晨星,耀眼而刚强。他哪怕只是露出一丝失落,那一点点泪水,也如同热铁淬炼成钢时飞溅出的火星子似的,灼热耀目,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相顾无言,那一眼,似万年。
  “你两个倒是兄弟情深,日日在墙头爬来爬去,屁股没摔肿么?”
  岑非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他点点头,苦笑一下,道:“旁的事先放一放,不要东拉西扯,我是在说你。内功不比外功,不可依样画葫芦,你修炼勤勉,应当有所悟,但你不必因此泄气。譬如说,我师父弗如檀,他早年间奔波万里、传播佛法,到我拜他为师时,双腿已经病得变了形,可他依旧是中原武林顶尖的高手。”
  白马心中稍安,道:“你师父很厉害。”
  岑非鱼吹了个短口哨,道:“我师父缺了一双腿,而你不过是缺点儿蛋。”
  “你闭嘴!”白马臊得满脸通红,羯人羽扇般的睫毛在油灯微光下,变成了柔软的红棕色,一颤一颤。他骂道:“你个油嘴滑舌的臭流氓,哪里来得那么多废话,到底有没有中毒?”
  很显然,岑非鱼确实中毒了,只不过他服下太清丹后,已无性命之忧。他让白马帮自己的忙,一是为图便利,二是想指点对方修行,才会说那么多看似没用,实则能够引导白马放开心中顾忌的东西。
  此时,他看到白马色变,知道不能再多废话,直入主题,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想做什么,必先相信自个能做。男儿大丈夫,‘我不行的’这种话,是要放在战败身死以后才可以说的。”
  白马:“你说得对。”
  岑非鱼很是满意,点点头,道:“孺子可教!须知‘诸法无我,诸行无常’,佛对众生一视同仁,这天底下,没有谁不能练、什么真气不相容的道理,那都是凡夫俗子自个学不会、弄不明白,才想出来麻痹自己的东西。”
  白马:“是。”
  岑非鱼肃容道:“你能学到这门心法,乃是你的机缘,我不会追究。从前练过的功夫,你暂时不要再练,应当先打好基础,从今日起,每隔三日,运行一次《无量寿经》。先前你修炼的路数不对,须调换行气运功的顺序,且听我说……”
  白马心里明白岑非鱼想帮自己,只是被对方调笑,一时气不过。
  但当岑非鱼说到了正经的东西,他也能够立即放下心中的怒气,以及对这流氓的成见,认真听他分说,生怕错过半句。
  岑非鱼目露欣慰神色,觉得这一点十分难得。
  岑非鱼说话,白马仔细聆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白马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浮起十岁那年天山脚下朦胧的电光。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三个少年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彼此紧紧相互依偎,憧憬着白马银枪岑非鱼的慷慨豪迈,向往着逃出生天寻得自由以后的生活。
  如今,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穿过万里河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原本,白马看二爷是哪里都不顺眼,这人平日里,无论是言语抑或是行为,处处都透着股流氓习气。
  然而,此时灯下观他,眉目疏朗、神态肃穆,坐得端正方直,令白马一颗心莫名其妙的“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宿命感,忍不住要想“偷喝二十年的烈酒,生出七情六欲”,到底是何种境遇?
  想到酒,白马不禁抽抽鼻子,“你今天没喝酒。”他再看了岑非鱼一眼,道:“看你的样子,像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喝酒了。”
  岑非鱼不知他何来此问,一时答不出来,只能反问:“你听懂了么?想什么呢,就不关心关心你二爷的小命。”
  白马是个不服输的,果断答道:“自然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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