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去那种地方的。”他道。
  那你呢?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她心里在问。
  他看看她,“我去那里查过案子,其他没做过。”他道。
  希云心头骤然一松。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
  她连忙道。
  “没关系。你父亲跟芳姑的关系怎么样?”他又问。
  “芳姑?”她很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是随便问问。他们关系好吗?”他解释道。
  “也不算很好。我有一两次看见父亲叫住芳姑,想跟她说话,她都不理不睬的。不过,我觉得芳姑不可能是凶手。”
  “她不是也去过靶场吗?”
  “可是我父亲去世后,我曾看见她在流眼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我父亲,但我总觉得,她不会害父亲……”
  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起来,“你父亲有没有”
  他没问下去,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父亲没想过要纳妾。”
  “不一定要纳妾,他有没有跟别的女人特别亲近。”他说得很犹豫,似乎意识到这么问她,是一种冒犯。
  她摇头。
  “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他问她。
  “我不知道。”她道。这是实话。
  他点了点头。
  “其实父亲对我很好。但我不太注意他,也不太了解他。”她说着说着就内疚“我不知道我父亲喜欢吃什么菜,平时喝什么茶,如果有人问我那天出门他穿了什么衣服,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哪天?”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扭过头来看着她。
  “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他几岁。”他道。
  “怎么会?”她轻声问。
  他笑。
  “我知道说了别人也不信。如果不是为了写他的墓碑,我至今都不知道。因为平时一直叫他爹,从来不知道他几岁。后来我还去问了亲戚,亲戚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排行老二,他们一直叫他二哥、二叔、二弟,其实每年也给他过生日,但是没人知道他多大,有人问他,他也答得含含糊糊的,最后我写信给他的老同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混蛋那封信我写了两天,最后终于编出了一个堂皇的理由,其实没有别的理由,只不过是我不孝而已。”
  他站了起来。
  她知道他要告别了。
  “就是这儿吗?”夏英奇问喜燕。
  “就是这儿。”
  她打开灯。
  “啊,修好了。”喜燕道。
  “之前一直是坏的吗?”
  喜燕点点头,“坏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才修好。”
  “不过,坏了也有好处,”夏英奇笑着说,“哪天你们想偷偷懒,就可以躲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喜燕红着脸笑了。
  她透过茅厕的小窗正好可以看到后花园的一角,“你说你看到周先生和芳姑,就是在那里?”她指指前方的一个苗圃。
  “是的。”喜燕小声道。
  奇怪,周子安在这里送皮鞋给竺芳,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看见?夏英奇决定绕房子走一圈,实地查看一番。
  她走出厨房,楼梯口就有扇门通往园子。
  整栋楼共有三个出入口,第一道是大门,第二道是客厅通往草坪的那扇门,第三道便是楼梯口的这扇门,下人们进出通常走这扇门。她发现,任何人都可以下楼后直接穿过这扇门进入园子,而不被人发现。
  她绕着房子转了两圈,期间,她看见唐震云在远处的长椅上跟周希云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希云有点喜欢他,希云看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她在后花园喜燕指认的位置站定,朝主楼望。结果,费了一番工夫,才在那堵爬满常春藤的墙上找到茅厕的小窗。也许是朝西的缘故,整堵墙居然只有那么一个窗,如果不刻意去找,还真的注意不到。而她顺着后花园往前走,却发现有条捷径直通车库。而车库就在墓园的旁边。
  所以说,昨晚的凶手很可能从楼梯口的那扇门进入园子,然后通过这条无人留心的隐蔽小径直接去了墓园。
  她顺着小路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
  “姑姑。”
  夏英奇抬头一看,是二太太银娣,她正在底楼南面的某个房间,隔着玻璃窗朝她招手。
  “姑姑你在散步吗?”
  银娣打开窗问她。
  “是啊,既然要走了,就想参观参观。这地方我还没看全呢。”
  “你进来跟我们聊会儿天吧。”银娣热心地招手。
  她由楼梯口的小门原路返回,银娣已经在走廊里等她了。
  “来,姑姑,去小客厅坐坐。”
  她跟着银娣来到小客厅。
  这个房间,她之前没来过。看起来,这像是夏太太的私人小天地。屋子虽然很小,但布置得相当精致,而且是全中式的摆设。屋里飘散着一股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气,桌上铺着画纸,夏太太正在画画,见了她,夏太太搁下画笔后,笑着迎了上来。
  “哈,这就是昨天那条裙子。”夏太太一见她便欣喜地上下打量,“很好看!到底是年轻!以后就穿这个得了!”
  她不是第一次穿西洋裙。南京刚开始有西洋裙的时候,母亲就为她买了好几件。母亲虽然在其他方面很不称职,但在购买衣物方面,对她却极为大方。而且,每次为她买衣服,母亲是不贵的不买。有时候她心疼钱,忍不住在一旁提醒,母亲却理直气壮:“几十块钱的衣服可以穿几年,几个铜子的衣服只能穿几个月,甚至几天,你说是哪个便宜哪个贵?”这是母亲买衣服的观念。因此,她柜子里的旗袍,全部清一色是从南京最贵的丝绸布店里裁来后,请最好的裁缝做的。而她的西洋裙,她虽然不知道那是用多少钱买来的,但母亲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是便宜货。那料子和做工可比现在穿在她身上的要好几倍。可是,她离开南京时,那些西洋衣服都让她卖了。等衣服都洗过之后,我会再穿回去。”她说道。
  夏太太嗔怪地瞥了她一眼,“还穿回去干什么呀!你穿这个多好看,你那些旗袍,不是我说啊,都太老气了。不信你问银娣。”
  银娣绕着她走了两圈才停下来:“哎哟,这衣服真合身,就跟订做的一样。我也有一件,是老爷买的,明天我也穿出来给大家瞧瞧。”
  夏太太笑,“你啊,都是快当妈的人了,也别凑这热闹了,还是把那劳什子裙子送给姑姑得了。姑姑,你千万别客气,银娣可是我们家最大方的人了。”
  银娣一副舍不得又不好意思说的表情,夏太太笑得则相当开心。明摆着,夏太太是在故意跟银娣开玩笑。不过看得出来,夏太太全无恶意。她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小老婆关系处得这么融洽的。而且有趣的是,她在这里竟然完全感受不到这个家不久之前曾经发生过杀人案,至少夏太太脸上可没半点悲伤。
  “姐,你再给姑姑买一件吧,我那件我以后要留给我女儿的。”银娣小声说。
  “女儿?你不是说你只生儿子吗?”
  银娣朝夏太太做了个鬼脸。
  “小家子气,让你送条裙子都不肯。”夏太太鄙夷地瞥了一眼银娣,又转向她,“姑姑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王医生今天晚上会再来的。”
  银娣在给她倒茶。
  “本来可以带你去上海四处转转的,现在出了这种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夏太太在椅子上坐下,“来,来,喝口茶,这是在我娘家的茶园里摘的,今年最好的一批茶。”
  银娣把茶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她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味道醇厚,喝完唇齿留香。
  “好茶。”她禁不住赞道。
  夏太太歪头看着她。
  “你瞧瞧,”夏太太道,“姑姑干什么都有模有样的。你再看看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她又开始挤兑银娣了。
  “那是姑姑有娘教,我从小捡煤球倒马桶,能喘口气吃个包子就算不错了!总之,人跟人就是命不同。”银娣叹道。
  她知道银娣无意讽刺她,但听银娣提到母亲,还是觉得有几分刺耳。不过银娣说得也对,不管她有多不喜欢母亲,但从小耳濡目染,还是深受母亲影响。
  “姑姑,你别见怪,银娣说话不动脑子。”太太对她说。
  她笑笑,“我妈的确也教了我不少。”她坦然地说,“不管她过去干过什么,她总是我妈。”
  “对了,好像也没听你提起过你娘,她现在……?”
  她知道早晚会有人问起这件事,“弟弟坠河后,她也病死了。她一直很疼我弟弟的。”最后半句倒也是事实。
  “哦,我也有儿子,这事想都不敢想。”
  夏太太唏嘘道。
  她笑了笑,“都过去了。”她放下茶杯时,说道,“刚刚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那把枪居然是你的,是怎么丢的啊?”
  夏英奇这么说是故意撇清夏太太跟凶案的关系,后者听了果然很受用。
  “可不是,我也吃了一惊呢。”夏太太道。
  “是怎么丢的啊?”
  “那天从靶场回来说来你不信,我们有阵子常去靶场玩枪,这都是阿泰闹出来的。这大姐又死活要比过别人强,我就这么莫名其妙跟着去了好几次。我再也不要去了,那地方灰实在太大……”
  夏太太见她听得认真,便道,“那天从靶场回来,我忽然想起我父亲过去也送过我一把枪,我把它丢在抽屉里好多年了,看都没看过它一眼。这么想着,我就把它从抽屉里翻了出来查看。那把枪上面有些斑点,我心想着是不是发霉了,你也知道上海雨水多,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拿出来晒晒。”
  “我从来没听说过枪会发霉。”她小声道。
  “听起来你也玩过枪。”夏太太眼睛里闪过一丝机警。
  她不否认,“小时候,父亲也带我去靶场玩过,请问是什么样的斑点?”
  “反正就是两小滩,好像是污渍,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后来我想起,可能我爹给我的时候,我在吃什么东西,也没顾上擦手,就这么随便一捏,当时没看出什么来,日子久了,那印记就留了下来。”
  这解释倒也合理。
  “那时候是中午,我就把它放在窗台上,等我下午回来的时候它就不见了。我这屋子当时没锁门,因为阿芳下午要来收被子。那天太阳特别好,我让她早上把我的被子晒出去,下午再收起来。”
  “那天下午你也在这里?”
  “这几年几乎每天下午,我都在这里看书和画画。家里人都知道我这习惯。不过恰好那天下午,我没在这里。那天下午章家的人来谈梅琳的婚事,那天的事情特别多,我后来也没怎么在意这把枪,时间一长都混忘了。”
  “当时家里都有谁?”
  “好像都在。”“都在吗?”
  夏太太答不上来了。
  “你把枪拿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她又问。
  夏太太朝她摆摆手,“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连老爷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这事。你是不知道他大姐的嫉妒心有多强,她要是知道我有什么而她没有,她有得好闹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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