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犬子拿着断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让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后。
  “犬子,你跑哪去了?”刘母在纺机前忙碌,但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
  “阿母,我刚去对岸。”
  “羊又跑人家田里去吗?”
  “没,我去那边看看鱼虾多不多。”
  犬子不敢说实话,要是告诉阿母,他刚拿弓箭射人,还不得挨阿母一顿打。
  母子俩被赶出家门,正因为犬子拿弓射杀了舅母一只鹅。舅母为人泼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亲居住的房门外,如往常那般辱骂人。正因为她总是欺凌母亲,谩骂自己,犬子才怀恨在心,才去射杀舅家的鹅泄愤。
  “家里没有网,鱼虾多也抓不到。”
  刘母摇动纺机,她忧伤地看着犬子。
  搬来竹里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让犬子在羞辱、责骂声中长大,可是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大父教过我用竹子编捕鱼篓,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制作捕鱼篓,他还会编篮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后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后,得赶紧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锅菜羹,家里没有油灯。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将布织好,拿去吴家店换米。
  犬子从门口取下篮子,扛起锄头,往屋后走去。连吃数日野菜,初来时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现在所剩无几。明日还得上山挖笋子,顺便找找可以采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断了,没法猎取水鸟、山鸡,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丰里,犬子跟随一位老兵学弓射。阿母说这老兵当年常和刘爹一块儿喝酒,念着旧情,所以才肯教导犬子。
  第3章 捕鱼篓
  天蒙蒙亮,犬子将小舟推入河,划到对岸,他腰间插着一把生锈的砍刀,他这是到对岸来砍竹子。
  西岸也有竹子,只是西岸的竹子生长在山腰上,西岸荒芜,没有通往的道路。东岸的竹子就在庄家屋后,有一条山道可以行走,不必一路打草赶蛇、砍伐荆棘。
  犬子算着他过去将竹子砍伐,拖到河畔,也就半个时辰,那时天刚亮不久,他不必遇到东岸那些孩子。打架他不怕,只是被人告到阿母那边去的话,他可是要挨打的。
  在丰里住时,没有几个玩伴,来到竹里这里的孩子们同样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难过。十三岁还是一个玩戏的年纪,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庄宅后的竹林,连绵不绝通往竹山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还有竹笋。可惜此地笋子卖不出一个子来。
  自从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这里采笋子,一采就是一大篮。清水煮笋子,囫囵吃个饱,至于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几个笋子、放入篮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声,将庄扬吵醒,他睡眠浅薄,一点声响便会醒来。庄扬睁开眼,见天还未亮,他下榻朝窗户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丛一个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两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东岸竹子丰盛,从不见有人到庄家后的竹林伐竹,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这名字就像阿猫阿犬一样随意,看他样子也颇为艰苦,恐怕是父亲早亡吧。
  犬子无知无觉地在庄扬注视下伐竹,将伐好的竹材捆绑住头尾,他扯绳拖着竹材下山,他挥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见不过是一片翠绿,还有逐渐明亮的天;而在庄扬这边看来,翠绿间缠绕着濛濛雾气,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动,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男孩拖着竹材消失于庄扬窗前,庄扬打开房门,出木廊等候,果然见他的舟停靠在对岸。男孩的母亲从屋中出来,两人合力将舟中的竹材抬起,搬到家门前。
  竹林的生活很悠闲,日复一日都是重复的生活,直到突然,河对岸住了一对母子。庄扬就跟守在雨天里看茶花开那般,用着同样的心情,看着对岸的人。
  这是木廊上的一个景致,这一大清早,他看到犬子伐竹、挑水、放羊,而后自家院子里才逐渐传来声响,是仆人起来提水、洒扫的声音。
  犬子消失于对岸的木屋,庄扬等待许久也没再见他出来,庄扬这才回房卷被,补上一觉。
  犬子坐在自家屋后削竹篾,编织捕鱼篓。用竹篾编制篮筐、筛子、捕鱼篓等物,均是学自他的外祖父。外祖父除去挑米到竹里卖外,他年轻时,每到农闲也会挑着一担竹材、竹篾到县城里走街串巷,谁家需要编个篮子、篓子之类的竹制品,给他几个子儿,他便席地劳作。篾匠劳苦终日,所得实在微薄,到犬子出生后,外祖父就只在家种田,不再去当篾匠,但这门手艺他还在。家里的竹制品都由外祖父编制,犬子跟随在他身边,学了些皮毛。自然是编织不出美丽而复杂的图案,能器用就行。
  从早上忙到午后,犬子才编制出两只捕鱼篓,这东西口小腹大,鱼儿游进入,往往被困在腹中,不得逃脱。
  一手提一个捕鱼篓,犬子将它们埋在河畔水草中,还抓来水草泥土,将捕鱼篓装饰,好让鱼儿以为这是安全之所。
  夷水的鱼虾很多,水源清澈,竹里的其他居民,偶尔也会到河中捕鱼。
  埋好捕鱼篓,已近黄昏,犬子回自家屋子,见阿母燃起炊火,他独自早饿得咕咕叫。
  贫困会让人总是感觉饥饿,因为吃的是菜羹,笋子、汤水和一点点米,犬子正在长身体,他需要吃饱饭,还需要有肉类吃。
  刘母总是将米多的那碗留给犬子,她自己吃得少。
  搬来竹里这十来日,母子俩过得苦。种下的庄稼还没长起来,带来的米豆也吃得差不多,好在布快织好,再过两日可以拿去换些米回来。
  “阿母,你吃。”
  见母亲将瓦钵中的残羹勺起,要倒在自己碗中,犬子拦挡。
  “你劳作一日,多吃些。”
  刘母拿过犬子的碗,将残羹全部倒入,只有半碗。
  “阿母,明日就有鱼吃了。”
  犬子捧起陶碗,呼呼喝下腹,擦擦嘴,意犹未尽说着。
  “我这布织好,就能换米了。”
  刘母这些年来终日纺织,用卖布的钱抚养犬子,她为人勤快,手脚麻利,日子勉强过得去。现下在竹里,就快断粮,她见不得犬子挨饿,每日都在拼命织布。
  刘母摸着孩子蓬乱的脑瓜,安抚着,这几日饿着他了。
  用过羹,天已昏黑,母子俩各自回房去睡。家中没灯,夜晚有窗外的星月相伴就行。
  第二日清早,犬子到河畔将捕鱼篓取上岸,两只竹篓都沉沉的,犬子心中狂喜。他已多日不知肉味,正好杀鱼解馋。
  竹篓不急着倒出,犬子将它们沥水,而后小心倒进一只木桶中。
  木屋的主人离开前留下了不少工具,譬如那只小舟,和这个木桶,实在帮了犬子不少忙。
  滚落木桶中的有五六尾鱼,其中一尾还是大鱼,除此外还有两条泥鳅,几只小虾和田螺。
  丰厚收入,一天的口粮有了。
  犬子乐呵呵将竹篓放回河畔,继续抓来泥与水草遮掩,明日便又有鱼吃,真是一本万利。自打离开丰里,他就没吃过顿饱饭,早就该制作篓子捕鱼。可惜搬来竹里,就开始修葺木屋,还有开垦荒田,来不及思虑到这么件事。
  现在回想刚搬来那几日,真是苦不堪言,屋顶漏雨,土墙倒塌。犬子每日爬屋顶,用木板将破漏的地方遮挡,那些时日雨水正多。至于倒塌的土墙,则无可奈何。待天放晴后,犬子才在刘母帮助下涂墙。运来泥土和水搅拌,糊到铺了竹篱的墙面。
  做为一个半大的孩子,犬子远比竹里的同龄孩子聪明,学会的本事也多。
  犬子在对岸乐呵呵的倒鱼,在河里设置捕鱼篓,河对岸的阿离和庄兰好奇看着,嘴巴张得老大。
  竹里的人们不这么捕鱼,用的都是小渔网,而且很费事,需要将两边水源截住,再有人跳下河,拉开渔网捕鱼。没有个四五人合作协助,还捕不成鱼。
  “阿离,他往水里放的是什么?”
  “好像是只竹笼,要用它捕鱼。”
  阿离年长庄兰几岁,猜测到竹笼的作用。
  “阿离,等他走了,我们悄悄去看看好不好?”
  “他会射箭。”
  阿离可怜巴巴说着。
  “不怕,他弓被折断了。”
  庄兰在当时混乱的情景下,留意到这男孩的弓被仆人折断,当时她心里还暗喜,这样就不怕他了。
  “嗯,等他回屋,我们偷偷过去看看笼子。”
  阿离这下壮了胆,他畏惧犬子的弓,心里还有阴影。
  “要看谁的笼子啊?”
  不知何时庄扬已站在这两个孩子身旁,他用锄头挑着一只畚箕,大概是来挖河泥种花。春日,正是往院中水池种荷花的好时节。
  阿离支支吾吾不敢说,庄兰回答说:“兄长,那人用笼子抓鱼。”
  这边人交谈着,对岸的犬子早已发现“仇家”,正站着怒目注视。
  他讨厌竹里的孩子,不只是庄兰和阿离这两个衣着整洁的孩子,其他贫穷孩子也一样。这些人总是来捣乱,到他田里掐豆苗,往他门窗丢石子的都有——其实做这些事的并非庄兰和阿离。犬子一律撵赶,拿着木棍追出老远。
  心想不妙,捕鱼的事被这两个恶孩看到了,肯定要来破坏。又见这两个熊孩子身边站了那位温和少年。犬子将捏在手中的石子松开,不知为何,见到这少年,他心中的怒意就减少许多。大概因为这人帮他要回羊,他被仆人执住时帮他说情,虽然少年明显护短,可犬子也很少遇到对他好的人——除去他阿母、大父和王瘸子外。
  犬子想他就待在家门口,只要这俩恶孩敢过桥,动他的竹篓,他非打他们不可。这般想着,犬子便转身回去,不再搭理。
  “那是捕鱼篓,你们要喜欢,让易叟给你们一人做一人。”
  庄扬年纪稍长,见识自然也多,他曾见过邛人便是这么捕鱼。
  “不许去动他的篓子,他家穷,是要捕鱼做口粮。”
  这两个孩子,都是不懂人间疾苦,毕竟他们没挨过饿。
  “好的。”
  庄扬在孩子们心中是位温和的兄长,由此这些孩子也都听他的话。
  “一会要种莲子,都过来帮忙吧。”
  在和这两个孩子交谈时,庄扬已经挖满一畚箕的土。正闲得没事干的两个孩子,顿时屁颠屁颠跟在了庄扬身边。
  庄扬挑着河泥走在前,他们跟在后头。一高二矮,和和谐谐。
  犬子抱胸站在自家门口目送这三人离去,他心里颇有点羡慕。羡慕别人有兄长,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阿母就他一个孩子,并没有其他兄弟。
  当年刘母生下犬子不久,天下就大乱了。暴徒四起,驻扎在临邛的士兵匆匆撤离,撤离的士兵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骑长,那便是犬子的亲生父亲。
  第4章 投我以木瓜
  午后,庄扬跽坐在木案前,一卷《春秋》在案上展开,他目光并没落在竹简上,而是望着窗外,阳光穿过花叶间斑驳陆离,红艳的山茶花一簇簇压着枝头。
  春日的院子,山茶树下,曾有位年轻的蓝袍儒生,传授庄扬《春秋》,那抹蓝色的身影,早已在两年前,在春日里随风而逝。
  “兄长,我回来了。”
  阿平奔跑上来,他身后跟随着蛋饼,他怀里抱着个布包,还抓着一只漆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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