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0)
气氛瞬间凝滞。
一息之间,如果不抓住机会,战局必定复燃。
此时,南舟可以说只剩下了一句话的时间。
如果没能抓住这一闪而逝的机会,两个南舟只会为了各自要守护的信念,一往无前地朝那不死不休的结局走去。
这也是高维人为南舟规划的死路。
杀死南舟的,只能是南舟。
当地下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同频的呼吸声时,上方骤然传来一串轻捷的脚步声,震下了一线细灰。
南舟视线往上走时,恰好看到【南舟】也抬目向上看去。
争斗止息后,顶上的灯泡光源摇曳频率也渐渐降低。
因此晃动的光芒落在【南舟】面庞上时,那淡淡的忧悒也只是一闪而逝。
心念如电一闪。
南舟出言提问:我们在这里打成这样,他为什么不出来?
他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南舟】不答,只是手上暗自发力,要夺回铁盒。
南舟指尖发力,紧压在铁盒上,和他暗自角力之余,眼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南舟】,继续发问:这是他的院子,他就在我们头顶。可他为什么听不到我们在地下室里打架?
你怕被他拆穿身份,可又为什么敢在院子里直接动手抢盒子?为什么不走远一点?
这些问题的答案,【南舟】分明心知,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舟望着这张和自己形貌相似,却含情不同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些许怜悯。
他手上暗劲稍减,不再致力于和他争夺铁盒,而是盘腿坐下,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我刚才进门去拿盒子时,装成了你的模样。可他根本没有发现。
【南舟】指尖一动,被恰好戳中了心事。
他垂下眼睫来,答道:他不会发现的。
他又补充道: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怪他。
南舟见到【南舟】神情有异,又猜深了几分。
你告诉过他,你是谁,是不是?
初见【南舟】时,南舟以为他是故意伪装身份,不愿让【江舫】知道他是怪物,才故作了懵懂迷糊。
现在见他行事前后矛盾,南舟便自行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全部推想。
南舟松开了盒子,把手覆盖在了【南舟】微凉的手背上:可是,你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记得,是吗。
【南舟】肩膀倏然一缩。
他从来没想过,能看穿自己二十多年的秘密的,竟然是一个声称要毁灭他的世界的人。
他清一清沙哑的喉咙,承认了:嗯,是。
在第二个盒子世界里,并不是江舫爱上了故事人物南舟,而是有意识的故事人物【南舟】,爱上了没有意识的故事人物【江舫】。
【南舟】也曾尝试过在【江舫】面前自爆身份。
但只要切换场景,一个推门关门的工夫,【江舫】便会忘记一切。
包括他非人的身份。
既然如此,【南舟】索性和他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
他猜想【江舫】是那冥冥之中的力量为他分配的爱人角色,他对自己的一切举动,或许只是系统设定的温情所致。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还是不舍这一点虚假的温情。
他们一直是友好的邻居,【南舟】也懂事地不去希冀更多。
在他漫长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江舫偶发的意识觉醒,能对他说起带他离开小镇的事情。
他别无所求,只剩下这一点希冀罢了。
【南舟】说:我之前其实没有怎么喜欢他。他和小镇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白天,大家都好好的;晚上,正常的人会变成怪物,但第二天,大家又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和睦相处。
南舟想,这和他的经历相似,却又不相似。
在原版的永无镇,即使在白天,他也能发现小镇里的人举止机械异常,自然就生出了戒心,不会再和他们交往过甚。
以那个绘画天赋一流的少女为例。
在南舟世界里,她在白天时也是呆滞木然,对南舟的一切话语毫无反馈,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所以她就算变成怪物,南舟也不会多么意外。
在【南舟】的世界里,她能在白天活泼开朗地和【南舟】打招呼,晚上就能毫不留情地撕咬活人。
【南舟】和世界的割裂感,应该比他要强更多。
【南舟】望着盒子: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逃离这里。所以,我一直想要死。
南舟感同身受地把指尖搭上了他的。
【南舟】也没有抽回手,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他给我送了他手作的蛋糕。
其实,那一天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他突然说,他感觉这个小镇很奇怪,要带我离开。
我很开心。我想也许两个人一起,会更有逃出去的机会。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直计划到了晚上,他说他看了书,想要带我去很多地方,他跟我描述了那些地方有多么好。我很动心,出了房间,想拿纸笔进来,想要把他说的话一句句记下来。
听他讲到这里,南舟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南舟】说:我拿回纸笔。他坐在房间里喝水,说天色晚了,他要回家去。
我问他,那你明天会来找我吗,我们可以再谈谈怎么出去。
他回我,我们为什么要出去?
南舟心中怦然一动。
一方面,他相当理解【南舟】在那一刻心底希望的崩塌。
另一方面,他在【南舟】的讲述中,觉察到了一桩让人脊背发寒的事情。
在十四岁时,盒子世界里的【南舟】本应该因为不得排解的孤独,自杀而亡。
偏巧就在他生日时,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展现出一丝特别之处的【江舫】出现了,平白给他带来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和温柔。
【南舟】认为他也觉醒了。
可以说,【南舟】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靠着这悬丝一样的希望,让他有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幻觉。
问题是,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南舟】是世界存在的核心人物,【南舟】死亡,盒子世界就将毁灭。
就在【南舟】想死的时候,觉醒的【江舫】却突然冒出来,给了他希望?
南舟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力量,稳稳掌舵着这盒中【南舟】的命运,在即将失去希望的他面前适时地涂满了蜜糖,让他像是一只被放在莫比乌斯纸带上蜿蜒爬行的蚂蚁,为了那一点甜蜜不懈努力下去,一直活到自己到来的这30分钟。
十四岁时遇到的蜜糖【江舫】,这八九年的旖旎温情,不过就是给他一个活下去、并活到能阻止自己的时候的理由。
南舟能想到的事情,【南舟】也想得到。
在南舟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想通了这许多关窍。
如果南舟说的是真的,他这二十三年的痛苦、纠结、彷徨,也不过是滑稽的大梦一场。
【江舫】,不过只是一个骗他活着的香饵罢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自己的拼死挣扎、竭力存活、满心孤独,就只是为了阻拦一个人?
他又凭什么要任眼前这个人轻轻松松地拿走盒子,毁灭自己的世界?
【江舫】虽然极有可能是被世界操控的傀儡,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觉醒了自己的意识呢?
他能放着不管吗
【南舟】心中纵有千般不甘,却是敛眉低目,一时无言。
半晌过后,他轻声发问:你非要打开盒子,从我的世界里过去不可吗?
是。非过去不可。我也有我的舫哥等我。南舟说。
【南舟】目中现出了一点向往之情:他和我的舫哥不一样吧。
南舟直白道:不一样的。他爱我。
【南舟】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另一个饵?你不是另外一个盒子里被人操控的生物?你爱他,他爱你,也许也只是有人想要你好好活下去,制造的幻觉而已。在你的世界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眼睛在看着你们的爱?他们需要你活着,你才能活着?
南舟果断道:我不在乎。
【南舟】有着和他完全相似的面目,可这一句我不在乎,【南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自信说出口的。
他缓缓将手从盒子上挪开,低声自言自语: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南舟不等他反刍完毕,便一把拿过铁盒,不加停顿,径直翻开盖子。
【南舟】的犹疑动摇,可能只在顷刻。
他不能冒着他再度反悔、重新动手抢夺盒子的风险。
在盒盖开启的瞬间,他抬起眼来。
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他没再能看到那怪异的评论框,却只在山呼海啸的黑暗涌来前,看到了双目含泪、逐渐随着世界而破碎的【南舟】。
他的身体,就像是由一穴蚂蚁抱团群居而成的,随着第二个盒中世界的崩解,径直流散,各奔东西,无迹可寻。
南舟挪开了视线。
他大致猜到,这个无限套娃的盒子,究竟想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了。
宇宙广大,人如蝼蚁。
如果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么他还要如何获胜?
他定下神来,让身心彻底投入了第三个盒中世界。
第二个世界,他没能好好探索,也没有时间去找寻车票。
或许在第三个世界
因为【南舟】锁上了地下室的出入口,灯光有限,所以第三个盒子里的天空是一片泼墨似的黑暗,唯有高天之际的一轮圆满的孤月,被掩映在丛云之后,淡淡地涂抹开了一点妆晕。
满月?
与此同时,南舟发现,自己此刻的状况却并不乐观。
他现在正以光魅的姿态躺在床上,浑身光流泛泛,面目模糊。
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而他被一副银色手铐束缚在了床头,在临窗的满月影响下,气力不济,动弹不得。
第三个世界里的江舫姑且称他为{江舫}正将一根木钉捅入了南舟的掌心。
热血滚滚从创口涌出,痛得南舟指尖直颤。
他听到{江舫}声音冷酷道:怪物,你杀了我的家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283章 蚂蚁(六)
光魅原态,不过是一团面目模糊的人形光轮,见血后,本相立现。
在没能弄清楚第三个盒子世界的逻辑前,南舟并无意招惹上这个世界的麻烦。
在察觉到身上的光芒正随着血流渐次褪去时,南舟缩身将自己藏入了被子里。
可麻烦分明就在他眼前,不是他躲起来就能解决的。
南舟的头脑乱哄哄的,众多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出。
{江舫}的话背后藏着多少可用的讯息?
在这样虚弱被囚的境况下,他要如何脱身?
车票会在这个世界里吗?
第三世界里的{南舟}现在在哪里?
可一切问题在他脑中,都宛如浮光掠影,任何一个他都来不及思考得更加深入。
满月在天,生理上的软弱酸痛占据了南舟的身心。
身体像是被烧到了上千度的铁块,浸泡到了冰水里。
他能听到自己滚烫的骨血在呲呲地冒着白烟,身体的核心地带正进行着一场持久而痛苦的沸腾,皮肤表层却冷得起粟。
相比之下,掌心的剧痛反倒不足道了。
见他躲入被中,外面的{江舫}却并不多么生气。
他的话音变得既轻又慢,语气中带着异常的哄劝感:你别躲我啊。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呢?
南舟听他用和江舫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有些不喜欢,皱起了眉。
下一秒,他脖颈处的被子缓缓下陷。
那是一个匕首尖的形状。
{江舫}隔着一层柔软的被子,用匕首尖温柔地压住了他的喉咙,逼他无法呼吸。
自己出来吧。{江舫}喃喃道,这样对你不好,我不想你就这样死。
被下却无动静,只是从被底透出的白光渐渐淡了。
{江舫}耐心地压迫了他的喉管许久,底下的人却全无反应。
{江舫}自言自语:死不要紧,别死得太快啊。
他撤开匕首,一把掀开了被子。
旋即,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南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古怪。
刚刚和上个盒子里的【南舟】结束了一场分寸悬命的搏斗,他一身热汗透衣,一缕长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因为刚刚从缺氧状态中解脱出来,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难免有应接不暇之感。
他起伏不定的前胸轻抵着膝盖,微微蜷身,斜躺在床上,冷汗淋漓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个衰弱又单薄的文弱少年。
{江舫}掀开被子的瞬间,最后一缕白光消弭于他的发顶。
他明明衣衫整齐,却在光芒褪去的顷刻,给人一种有了衣不蔽体的错觉。
{江舫}神色大异:你?
{江舫}撤身离开,面对着床,后退了两步。
在短暂的失神后,他竟径直用手攥住了匕首,用疼痛来确证这不是一场幻觉。
新鲜的血液宛如滴漏一样,一滴滴从他指尖落下。
随着疼痛的入侵,他的神气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嘴角颤抖了两下,难以判断走向是哭还是笑:南舟,是你?
南舟专心地呼吸,让窒息导致的黑障从眼前加速褪开。
{江舫}因为挣扎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南舟有点心疼。
因为他想,这样的表情会不会也出现在他的舫哥身上。
在他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的时候,在他扮作小丑逗人开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