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便在此时,王晋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末将参见皇后娘娘、国巫大人。两位一路上可还安稳?”
  国巫还在为老虎的事生气,断不肯与王晋搭话的。皇后看了看低着头的月姑姑,见她双眉轻蹙,便知她心中不乐。
  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温言道:“王将军辛苦了,路上很顺利。”
  车驾外的王晋听到皇后的声音,脸上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踟蹰了一下,又道:“末将前几日得了几册南朝来的书,但自己学识浅薄,实是读不懂。听闻皇后娘娘一向博览群书,愿献予娘娘。”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内传来“嗤嗤”的笑声,不由得面红耳赤。但他仍挺直了腰杆,将那精美的木匣捧得老高。
  皇后的声音倒是和方才一样,和气地道:“多谢王将军了。”
  王晋有些颓唐,刚想将木匣交给车边跟随的宫人,这时却有一双纤纤的柔夷掀起了帘子,将他手上的匣子接了过去。
  几名司号刚刚扛着号角从城楼上下来,就看到他们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中郎将大人站在城门前,涨红着脸抱拳恭送皇后的车驾。
  他们不由得啧啧赞叹:“果然还是将军大人厉害,面对国巫大人依旧不卑不亢。”
  帝京中行人车马虽多,但看到皇后的车驾经过,皆纷纷避让。不多时,一行人就看到了天枢宫高高的台阁。
  国巫大人还在“嗤嗤嗤”地笑,皇后重新倒了胡椒酒给她,劝道:“马上到了,您也顺顺气。”
  又喝了一杯酒的国巫大人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对抱着匣子的月姑姑道:“哈羽,我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如此怯懦。你如果到现在依旧怨恨他害了你妹妹,便直接对他讲。拖泥带水,日后会有更多麻烦。”“哈羽”是国巫大人给月姑姑取的鲜卑名字,本意便是“月”。
  月姑姑恍若未闻,偏头朝外看去,却始终没有放下怀中的匣子。还是一旁的皇后解围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个来了。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国巫大人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案几上,原本戏谑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她唤了皇后的鲜卑名字,道:“赛纳,你素来心软,不愿意催她,却不知这是害了她。好在孟格娅不像你,你到现在也没拿定的主意,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提到女儿,皇后心中一颤。她透过车驾四围飘飞的帷幔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了天枢宫门前那对翘首企盼的父女。暮色四合,巨大而沉默的天枢宫在他们身后凝成一个浓重的阴影。
  离得那样远,皇后却分明看到丈夫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知晓要嫁给他时的情景,那是高宗神焘二十年的五月。明明是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春天,天枢宫内的气氛却十分压抑。
  到也难怪,那一年的帝京十分不太平,先是永宁公主的驸马裴岭弃军而逃,被高宗派出的神策军斩杀,接着已经准备下定的太子妃裴少惠惊惧而亡。整座皇宫,气氛低迷,宫人们做起事来,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不小心惹恼了某个贵人,就有生命之忧。
  她那时候还是侍奉沈贵妃的三等宫女,沈贵妃虽然性子古怪,但待下人并不苛刻,高宗皇帝驾临时,她也没有资格上前侍奉,因而过得倒还平稳。
  那一日,高宗皇帝匆匆而来,他的脸色极为不好。原来在皇后的恳求下,他不得不下诏将原本定为秦王妃的崔容雨,改封为太子妃。秦王夏侯贤虽然远不如太子和六皇子夏侯郑受他喜欢,但终归是他的儿子。
  因为高宗皇帝的兄长秦王去世得早,他又将秦王侧妃沈氏纳入了宫中。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干脆将自己的四儿子夏侯贤过继给无后的兄长,一方面安抚了朝臣,另一方面,也让这个幼年丧母的儿子继承了秦王之位,算是弥补。
  崔容雨与裴少惠一样,都是公主之女,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贞安公主,比永宁公主低调得多,自从与驸马崔镇成婚后,一直安心相夫教子。高宗皇帝将永宁公主的女儿裴少惠选为太子妃,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将崔容雨配给秦王夏侯贤,则是看中了崔家的家风,既能扶持秦王,又不至于对太子造成威胁。
  为此,他还将秦王从封地召了回来,名义上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却霜节,实际上是准备在却霜节上将两桩婚事都定下来。
  没想到临战脱逃的裴岭,打乱了他的整个布局。
  皇子选妃这样的大事,其实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提前知晓了风声。而今却将原本的秦王妃换成了太子妃,高宗心里觉得十分不舒服。但诚如皇后所言,除了裴少惠之外,帝京之中的闺秀也只有崔容雨堪为太子妃。
  高宗皇帝登基多年,他是曾将权臣拉下马的中兴之主,越到晚年,性格越霸道。他也不在后宫搞什么平衡之术,一有了烦心事,总是爱到沈贵妃的芷芳殿消散。一进芷芳殿,他就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了沈贵妃。沈贵妃因为身份敏感,对于这些事情从不多言,高宗说高宗的,她要么做做女红,要么看书习字。
  最后还是高宗皇帝自己想开了,既然一时之间无法选出一个新的秦王妃,不如先赐下两名宫女给秦王,以示安抚。他随口问沈贵妃:“爱妃,不如就从你的宫女中择选一名,赐给老四吧。”
  沈贵妃正在看一本南朝来的诗集,闻言也不抬头,道:“天枢宫中这么多宫女,何必非要从我这里选一个?”却也不等高宗皇帝回答,就让身边的大宫女将芷芳殿所有的宫女都召了来。
  高宗皇帝当然不可能亲自查问几个宫女,最后还是沈贵妃指了一个样貌中等的宫女道:“这孩子叫傅婉,算不上伶俐,但还算乖巧。”
  第二天,这个叫傅婉的少女,就被赐给了秦王夏侯贤。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两人扶持着走过了风风雨雨,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已经是极大的福气。虽然常有人在她面前隐隐绰绰地说“如果公主殿下生下来是个男孩子,便更好了”这样的话,但在她的心中,这个女儿实是世上最珍贵的孩子。
  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在掌心上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到那污秽不堪的朝局中呢?
  国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可知,我为何替她取名‘孟格娅’?”
  皇后慢慢地道:“我当然知道。”
  夏侯昭出生时,正逢沈贵太妃患病。那日,国巫大人在西宫为贵太妃祈福了一夜,刚刚准备休息一会儿,便被手忙脚乱的圣上请到了璇玑宫。她还没踏入殿门,就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哭声。
  国巫大人遥望天边显出的那一抹曙色,为这个刚刚降生的女婴,取名“孟格娅”,正是晨光之意。她取过成千上百个名字,有昭示命运的,有祈求健康的。只有“孟格娅”这三个字,带着她内心的希冀。
  大燕朝的康宁,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努力。她是多么希望,这个一出生就眼睛明亮的孩子,能够给脚下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带来新的生机。
  国巫大人将酒壶里最后的胡椒酒倒在杯中饮尽,道:“草原上的小马驹总要自己跑一跑,才能长大。赛纳,你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车停在了宫门口,她扶着高承礼的手下了车,向圣上抱怨道:“今年的胡椒酒味道发苦,定是干姜选的不好。”
  圣上看了一眼挽裙下车的皇后,见她神色无异,方道:“难怪前几日我也觉得胡椒酒的味道有些不美,原来是干姜的缘故。”
  “没有好酒,却霜节上的祖先可是要发怒的。”国巫大人一边说,一边走到夏侯昭面前,问,“孟格娅,你说那可怎么办?”
  夏侯昭笑吟吟地道:“国巫大人莫急,胡椒酒不好,咱们还有颐白酒、桑落酒、粱米酒和白醪酒,不拘哪种,总有祖先喜欢的。”夏侯昭上前携了国巫的手,扶着她向内走去。
  国巫大人道:“你还小,不知这颐白酒乃是七月酿的最好,桑落酒要九月九日才能做。不过若有上好的粱米酒和白醪酒。想来祖先也不会见怪的。”
  夏侯昭道:“国巫大人说的是。初七我们便带上多多的粱米酒和白醪酒,前往阴山。等明年春天,孟格娅盯着他们挑选上好的干姜,酿造胡椒酒,定让祖先满意。”
  国巫大人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正理,别忘了这加到胡椒酒中安石榴也马虎不得。”
  夏侯昭点头应是。在她和国巫的身后,帝后两人并肩而行,斜照的春日晚阳给整座天枢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蝉鸣忽起,晏和十二年的夏天,终于到了。
  第21章 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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