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若真是这样,这个秦肃,倒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清高孤僻,反倒是个识时务的主儿。
她若有所思打量秦肃的神情落入秦默的眼中,他漆黑眼眸中有圈圈涟漪漾开,一抹深意闪过。
似是感到公仪音在看他,秦肃微微侧头看来,眼神中带了一丝洞若观火的犀利,看得公仪音心中一凛,慌忙垂了头。
想起昨日父皇乱点鸳鸯谱的举动,她多少有些心虚,颊边浮上点点胭脂色。
秦默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公仪音,见此眉尖微蹙,眸中一缕幽暗划过。他抬眼看向秦肃,语声温润,“不知五兄这几日下榻何处?若五兄得空的话,秦默该登门拜访才是。”
秦肃不受秦氏宗主待见,自然不可能住在秦府。
“暂时在崇仁坊十梓巷租了处宅子。”
谢廷筠接口道,“不知五郎这次准备在京中待多久?”
听到这问题,公仪音虽然低着头,却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她想知道,秦肃是不是真的已经决定不回豫州了。若真是这样的话,依父皇的性子一定不会死心,还会找机会撮合她和秦肃的。
秦肃端起茶盏微微啜了一口,“暂时还未确定,还要听主上的安排。”
谢廷筠亦是个人精,闻言眼神一亮,“听五郎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日后有可能留在建邺?”
秦肃不置可否地笑笑,举杯示意了一下。
几人闲聊了一会,方才点的菜陆续上了上来。向晚楼用的餐具,都是上好的冰裂纹薄胎瓷器,暗花刻纹的薄胎器面上挂一层透明釉,温润如玉,若无胎骨,造价极其昂贵。今儿给他们上的这一套,是一整套莲花纹样的,瞧着清爽玲珑。
不得不说,向晚楼的收费虽然贵,那也是贵得有原因的。
福字瓜烧里脊、巧手烧雁鸢、桃仁山鸡丁、猴头蘑扒鱼翅……眼前一道道菜肴摆盘精致,色泽鲜翠,让人看了忍不住咽口水。
谢廷筠拿起竹筷,示意大家下箸。众人便不再客气,纷纷开吃起来。
吃着吃着,几人说起了朝中之事,公仪音不感兴趣,低着头状似乖顺的模样,一双玲珑美目却瞪大着,好奇地四下打量。向晚楼她来的次数并不多,且每次都在三楼用餐,是以对二楼周遭的一切颇有些新奇。
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新鲜事儿,正要转回心神,突然旁边隔间的谈话声飘入她耳中。她此时正百无聊赖,便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
“你母亲的寿宴打算怎么弄?”隔间里一人的声音响起,嗓音略微粗哑。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叹,紧接着有人沉声道,“我母亲喜欢热闹,本想在她生辰那日请华韶班来府中唱几场戏的,可惜……华韶班已被人早早预定了,我这几日正在发愁呢。”
华韶班?公仪音心神微动。她记得好像是最近建邺一个很有名的戏班子,上次王夫人寿辰似乎也请了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戏班,都已到了这么抢手的地步了?
公仪音耳朵动了动,接着往下听。
先前那人似有好奇,“这还有十来天呢,这么快便被预定了?可知是哪家?”
“前御史大夫薛逸海你可听说过?”
“当然知道。先帝在位时,不是十分器重薛公吗?后来先帝驾崩主上继位,薛公上书称自己年老体衰,请求辞官归隐。主上念其为国鞠躬尽瘁多年,不仅准了其请求,不是额外赐了他许多赏赐吗?对了,听说薛公如今住的那处永嘉坊的宅子也是主上赐的。”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另一人压低了嗓音,“不过薛公如今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哪里就就到了隐退的年纪?我看啊,这一朝君子一朝臣,薛公是聪明人,与其等着被忌惮,还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好,也能落个体面。”
先前那粗哑嗓音讪笑了一声,似有所顾忌,转了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方才不是说到华韶班么?怎么又扯到薛公身上了?”
“因为那提早预订了华韶班的人,正是薛府的管家。”
粗哑嗓音语带奇色,“薛府?可知所为何事?”
另一人将声音压低了些,好在公仪音正好背对他们,还算听得清楚,“薛公发妻早亡你该是知道的。十几年前,他遇到了现在的夫人,听说对其颇为宠爱。过几日便是薛公新夫人的生辰了,好像新夫人很喜欢看戏,所以薛公便早早命人定下了华韶班。”
“新夫人?”粗哑嗓音似乎来了些兴致,“我似乎没怎么听说过?”
“那是因为薛公辞官后就甚为低调,而且听说新夫人的出身并不好,所以知道这事的人不多。”
“原来如此。”他同伴似有唏嘘,“这么说来,薛公还真是个痴情人啊。”两人感叹了几句,转而说起了其他家长里短的事。
公仪音又听了一会,见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没多大意思了,方才把注意力转了回来。
薛逸海?印象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个官员。不过她对朝中之事一向不感兴趣,更别提是这种已经辞官的官员了,所以在脑海中想一想也就过了。
秦默、谢廷筠和秦肃又聊了一会,秦肃说是还有事需要先走,起身告辞。
谢廷筠知道他肯吃这顿饭已经算是赏脸了,也不多留,送其下了楼又折了回来。
“子沐,好好的,你怎么想起请我五兄吃饭了?”秦默放下竹筷,看着他淡问,眼中微有兴味。
谢廷筠一摇折扇,语气中带了点兴奋,“还不是上次秦五郎硬闯秦府的事?我觉得他这人有点意思,想同他结交一番。正好今日在街上遇到了,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理,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熙之,你这个五兄,深藏不露啊!”
“五兄能在短短时日内做到豫州督军的位置,自然是有真本事的。”秦默喝一口酒酿,淡淡瞟了一眼他手中的折扇。
谢廷筠将折扇展开递到他眼前,“看,没用那把了,这就是把普通的扇子。我想想,自己天生丽质,有没有名贵的折扇衬托都是这般风度翩然,还是听你的吧。”
公仪音偷笑,虽然谢廷筠说得这么大言不惭,可他心底里到底还是懂了秦默的良苦用心。别看他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正经事上倒是不含糊。
谢廷筠目光一扫,正好看到她嘴角一闪即逝的笑意,不由声音一扬,“无忧,你笑什么呢?怎么几日不见,感觉你清减了些?该不会是熙之一味压榨你吧。”
“没有没有。”公仪音收起笑容赶忙否认,偷偷看一眼秦默道,“最近天气炎热,胃口有些不好。”
“那你多吃些。”谢廷筠一听,热情地往她碗中夹了几大筷子的菜。
公仪音看着碗中堆得像小山似的各色菜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个谢七郎,也太热情了些。不过……她嫌弃地看了看谢廷筠的筷子,心道,你用过的再给我夹菜,我怎么还会吃?
谢廷筠大大咧咧惯了,又当公仪音是男子,自然没想到这么多。见公仪音光看着并不动筷,还好意催促了一句,“怎么不吃?”
公仪音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推脱了,却听得秦默唤来小二,让他再拿套干净的碗筷上来。
这下谢廷筠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碗筷很快拿了上来,却见秦默拿勺子盛了碗碧粳香米粥递到公仪音面前,神情从容淡远,“既然胃口不好,就喝碗粥罢。”
公仪音脸一红,喃喃地道了声“谢谢”,接了过来。
荆彦已经见怪不怪了,瞥一眼两人没有出声。谢廷筠贼兮兮地打量了公仪音和秦默几眼,刚要说话,却见秦默伸手拿过他的碗,也盛了一碗碧粳香米粥放到他面前,干脆利落地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谢廷筠摸了摸鼻子,讪讪笑笑,埋头喝起粥来。
公仪音红着脸将粥小口小口地喝完,脸颊上有一层薄薄的浅粉色久久未曾退去。秦默状似不经意看她一眼,如桃花般鲜亮的颜色映入他的眼中,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愈加明显了,四下萌芽,生长蔓延。
几人又聊了一会,谢廷筠得知他们待会还要查案,便约了改日有空再叙,自去结账了。
公仪音他们则下楼出了向晚楼。
她看向荆彦,挑眉笑嘻嘻道,“荆兄,今儿这顿是谢七郎做的东,你的那顿还欠着呢。”荆彦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庞,哪里会拒绝,自然拍着胸脯满口应下。
三人往牛车停放处走去,公仪音走在外侧,没走几步,突然被后面冲上来的人猛地撞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就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公仪音揉了揉手臂,刚要抱怨几句,突然听到后面有大叫声传来,“抓小偷啊!”
她一怔,转身朝后看去。
却见后头气喘吁吁跑来两个面目清秀的小郎,跑近了,公仪音看清他们的面容不由一愣。
跑在前头的那个“小郎”,怎么看怎么像她那日在秦府碰到的那个萧家女郎,萧染。只不过她今日穿着宽袍大袖,乌发高束,做男装打扮。身后一书童模样的小郎,怕也是她的女婢假扮而成。
想起那日她说自己也常常女扮男装,公仪音愈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正要出声,萧染正好抬头望来,目光在公仪音面上一扫,也是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不知想到什么,急急朝公仪音身侧看去。待看到秦默时,眼神一亮,似舒了口气,慌忙道,“秦寺卿,我的钱袋被方才那人偷了,还请寺卿出手相助。”说着,手指了指前边小偷跑走的方向。
秦默微微打量了她一眼,目光看向远处,语声清懒,“现下,怕是不需要我帮忙了。”
萧染神色一怔,目带狐疑,显然没有明白秦默的意思。
公仪音眉眼一动,举目远眺,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人已出手制服了方才那小偷,小偷此时正跪在地上抖抖索索求饶。
她出声示意萧染看去。
萧染一瞧,忙朝几人道了个谢,匆匆跑上前去。
公仪音心底的好奇心跟着冒了出来,自然有些心痒,眼巴巴朝秦默地看去,“九郎,我能跟去看看吗?”见秦默点头,她欢呼一声,跟在萧染身后跑了过去。
萧染带着女婢,同公仪音一前一后跑到了小偷和捉住小偷的那人面前。
萧染气喘吁吁站定,刚要道谢,目光落在出手相助的那人面上,不由轻轻“啊”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一丝惊喜,“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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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秦九的烦忧
公仪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扶着膝盖微喘,听到萧染这惊喜的声音,忙好奇地抬眼看去,看清来人不由也是一愣。
原来,这抓住小偷之人竟然是秦肃!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店铺招牌上,显然方才秦肃从街边的店里出来,正好撞见这个形迹可疑的小偷,便顺带出了手。反正这对于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的事。
秦肃看一眼后头跟上来的公仪音,很快转了目光看向萧染,语声是一贯的冷冽,“你认识我?”
萧染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闪,垂下长长的睫羽避开秦肃的审视,“上次秦府王夫人寿宴,我曾见过秦五郎。”
秦肃“嗯”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他伸手将手中的钱袋抛给萧染,另一只抓着小偷衣领的手一紧,道,“钱袋还你,这小偷我交给延尉寺处理。”说着,朝后看一眼,目光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秦默和荆彦身上。
那小偷一听,立马慌了神,连连求饶,“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小的只是一时糊涂。小的家中老母病重,无钱抓药,实在没法子了才行此下策,请郎君绕过小的这一回吧。”
公仪音垂首看向那地上的小偷。
只见他一脸面黄肌瘦的模样,神色焦灼,目光惊惶,似乎不像在说谎。
秦肃并不说话,静静站在哪里,拎着小偷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等秦默和荆彦走近了,他开口道,“老九,我先走了,这小偷就交给你了。”
秦默微微作了一揖,声音如林间泉水般清凉和缓,“有劳五兄了。”说着,示意荆彦上前接手将小偷制住。
秦肃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秦五郎!”见他毫不拖沓,一旁的萧染一急,忙开口唤道。
秦肃身形一顿,转身望来,阳光下,他的侧颜轮廓如斧削刀刻般清晰。他微皱了眉,问询地看向萧染,似乎在等着她开口说话。
萧染弯了眉眼,灿然一笑,大声道,“秦五郎,谢谢你!”
秦肃似有片刻怔忡,很快,他眉一扬,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客气。尔后,大踏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萧染转回目光,对着秦默也行礼道了谢,这才带着女婢告辞离去。转身的瞬间,公仪音看见她眼尾一扬,冲着自己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九郎,这人怎么办?”荆彦看着地上的小偷。
“带回府衙吧。”
“使君饶命!使君饶命!”那小偷一听,眼中满是绝望,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小的家中就老母一人,若小的进了牢里,家中老母再无人照料。请使君绕过小的这一回,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公仪音看着他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是藏不住的惊惶,心中微微动了动,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你母亲生了病?”
小偷忙不迭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