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此次去江淮筑堤修河的有老宁王府大老爷楚云旭,随同的还有户部左侍郎冯琛,楚邹带着他的跟班随从,一路走得应是十分顺畅。他心里惦记他的母后,走到一处便寄一处新鲜回来,时而是几盒承德水晶饼,时而是一片新鲜的杏叶,或者一篮子红皮大花生,孙皇后数算着时日,便可大略猜到他走到了何处。
打从四岁起就一直困在宫墙内,四岁前因着年岁太小,也只是拘在王府里呆着,世事对于他应是新鲜而阔广的。在那些糕饼与花生中,总会附带上一纸不长的信笺,信中说,路过济南府乡间看到一头驴,因为驴犟不肯走路,农夫便用老黄牛拖着。老牛鼻头一甩,溅了他一车皮的土沫子,小榛子跳下去让洗了,走前给打赏了一锭银子,把那农夫吓得跪在地上直喊菩萨。一小锭银子买不了一把好扇子,倒叫民间百姓看得比膝盖还重。
又说在涟水时看到一户新娘子出嫁,衣裳上挂着串串莲子,哭得狠哩,盖头都被风吹下来了。都说苏杭出美女,他一路看过去,就没有一个比他的母后漂亮。他倒是学着圆润了,晓得吹捧自个儿的母后。帝王家出生的男儿,走到民间也自带一身高华气宇,眼目里看到的什么都是新鲜。像是对孙皇后有说不完的话,隔三差五的便寄东西回来,那信笺上的字迹也在不知觉中复了先前的不羁,孙皇后便可想象他一路上的怡然,也默默为他心境的放松而感到欣慰。
自从太子爷一走,小麟子便成了坤宁宫里的常客。她叫御膳房的劈柴太监小高子,把四岁那年楚邹赏她的核桃皮刻成了一枚小蝴蝶,用红绳子穿着吊在脖子上。当年那核桃太硬,砸开了咬不动,剩下半个被她拿回去扔在炕边的玩物堆里,倒是不晓得怎么又被她给翻了出来。
每次楚邹来信的时候,她就倚在孙皇后的床边看,垫着小小的脚尖,生怕看得不清楚,不自觉地把小脸蛋蹭着孙皇后的耳鬓。御膳房那一竿子太监还有李嬷嬷都宠她,把她喂得软□□嫩,这样近的倚在孙皇后身边,像是呼中的气也带着香香软软。做奴才的本不允这样靠近中宫床榻,她因着孙皇后是太子爷的母后,却本能地生出亲近,总是时常蹭到孙皇后跟前站着贴着,软绵绵的,孙皇后也不管她,任由着她自个儿来去。
楚邹写的那些字笔走龙蛇,她是看不懂的,每次却很专注地盯着那略带发黄的纸页。但凡是她太子爷的笔墨,她的心里眼里便满满都是崇羡。孙皇后看几遍她就也看几遍,看完了还搁不下,还得继续问:“太子爷到哪儿了?”
声音甜细的,乌眼珠子亮潼潼。
孙皇后看得心下好笑,答她:“到泰山脚下了。”
她自然是不晓得泰山在哪儿的,打小生在紫禁城一片红墙黄瓦之下,她连山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又抿着唇儿:“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七月就回来了。”孙皇后答她也答给自己。
小麟子便恋恋不舍,也不知道七月是多久,孙皇后说七月是六十天,这下便开始认真学计数了。叫小高子给她削了一盒子小木片,楚邹没信来的时候她就绕在孙皇后的床前摆,摆来摆去摆成了一条长蛇,“十五、十六、十七……十九、二十一……”拖得老长。忽而在前头一推,哗啦啦就整条倒下去,声音在宁寂的殿堂下回荡,拍出一排好听的韵律。
也开始用心学识字了,那带着女孩儿气的朗诵声,毕恭毕敬,仿佛能安胎似的,让孙皇后的心在孕中很是安宁。四五月的时候出过一点血,险些还有滑胎的迹象,后来倒是日渐的稳妥下来,没有再出过什么状况。太医院过来把了几次脉,都说无碍,阖宫默默都舒了一口气,紫禁城里沉浸在一片祥睦之中。
楚昂尤是珍惜这个孩子,除了上朝的时间,其余几乎都在孙皇后的宫里待着。偶尔召幸宫妃侍寝,也只是淡淡,或是延禧宫的殷德妃,或者是哪个不知名儿的淑女,张贵妃是没有得到任何赏脸的。
这一胎似乎因着有双亲的陪伴,又如当年老四那样,喜欢和楚昂缠。夜里头不肯睡,脚丫子隔着肚皮轻轻蠕动,楚昂就捧着孙皇后的脸和手指,一遍又一遍的亲。
西北的鞑子在岁初被打跑,朝政也日趋正轨,楚昂这段时间的心情是平静充实的。懵然进宫继位已过六载,时年已是三十四,眉宇间不似当年那个在王府里慎微偷生的清贵王爷,多了几许沉稳与沧桑。在孙皇后跟前却一如从前的依缠,凤目里看她都是痴爱,就像五年前孙皇后捧着他的脸一样,亲得很久都舍不得放下。
近七月的时候楚邹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只怕是不能按时回程了。江淮一带的官员,许多表面看似廉洁,实则暗地里贪赃枉法,导致当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拨下去的款项不少,到了州府便被层层盘剥,真要治理了再从百姓身上勒索一轮。说淮阴县底下有民众聚众闹事,百姓拿着锄刀把县衙与驿馆团团围堵住,大抵需要耽搁些时日。
等到信传入宫中的时候,案子却已经被他告破了。是楚邹主的案,带着小榛子化成百姓,亲自下到民间去体察,末了着几个百姓击鼓鸣冤,一层层顺水推舟往下扒皮,把那个县令揭得没脸儿,一竿子乡官亦个个狗血狼狈。却还不敢算计他,因为晓得这乃是当今圣前最得宠的皇四子,也只得服罪认了栽。
少年太子爷不过十岁,然则举止气度间已然持敛老成,生得是疏眉朗目冷俊高贵,办事也果决不拖泥带水。这县令听说与宫中哪个阉党头目是带着亲戚的,他当堂一审说办就办了,叫当地民间无不拍手称快。朝廷官员得知消息,亦纷纷奏疏上表,道皇太子得瞻圣上之龙威,是我大奕王朝之福气也。皇帝脸面上亦是有光的,入坤宁中见皇后时目中都带着笑意,亦默默放任楚邹的继续行事。
楚邹在信中说:“不到民间不知民间万象,有丰衣足食者,亦有陋屋贫病者,皆天下苍生也。儿臣此次出宫收获良多,望母后切切保重身体,他日也与父皇同游这天下万景。”那字句间虽短,却已含持重,孙皇后是欣慰的,便也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
此时孙皇后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身子有些臃重,那封信却写得老长,交与小路子一路送去东华门的值班房。
小麟子便也趁吴全有去御膳茶房巡视的空隙,猫去他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用他的纸和墨笔,悄悄画了张图塞进去。只会看字儿不会写,画了一只丑八怪大鸟,张着两只爪子,爪子下面抓着个大耳朵帽的小太监,飞越黄瓦红墙去找他。她本来想画传说中的崇山峻岭,可是她没见过山,也不晓得岭是什么样,紫禁城里只有十米的红红高墙还有望不尽的苍穹,她便画了鸟儿飞出宫殿,想让他明白自己在催他回来。
生怕是桂盛去送信,到时候把她的那张扯出来扔掉了。一路跟着小路子走,见他把信送到了番子差的手上,这才默默地松了口气。孙皇后什么不知道?只是装糊涂不戳穿。
月份渐渐地大了,因为休息调养得好,这一回她孕中的脸色是姣好的,并无怀老五时的憔悴。少腹却是高高地隆起来,像是一座骄傲的小山坡。
小麟子对孙皇后的肚子充满好奇,眼睁睁一天天地看着它大起来,有时还会动一动,她的眼皮子也就跟着动一动。
孙皇后觉得好笑,叫她过来摸:“你摸摸看,猜是皇子还是公主呐?”
小麟子便怯怯地伸出手摸,手心有淡淡的暖热,摸得小心翼翼。那高耸的肚子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来自母性的柔软,她乌亮的眼睛里便充满了对生命的神奇,嗫嚅着樱红的小口儿:“是小公主。”
心里想起广生左门内那个漂亮的小主子,小脸蛋上就不由自主漾开红晕。宫女奴才们都晓得她偷看三公主,纷纷“嘁嘁”地捂嘴好笑。
孙皇后问她:“可喜欢你家太子爷吗?”
鼓着腮帮子不答,孙皇后说不答可没机会了,下封信里本宫就告诉他,说你喜欢三公主楚湄哩,小太监不害臊,该掌嘴皮子。
小麟子这才张口:“奴才只是想和三公主玩儿……太子爷不要奴才了。”
扭拧着,眼里头一丝丝沮丧。她自个不晓得自个是女孩儿,可管不住心里对主子的崇慕。
孙皇后假作看不懂,老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真厌弃一件东西,定是眼不见为净,打发走了就不会再让她在眼皮底下扰心。倘若是真不要她,哪里会容她在自己跟前讨宠儿。
孙皇后便嗔戏道:“他可没不要你,他是主子爷,主子对奴才自然脾气大些,你得学着哄好他。”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陆玖』恋眷宫墙(2)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孙皇后晓得她对楚邹是巴心巴肺地好,私下里其实也有曾叫人调查过,晓得她在宫中是不上册的。一个小丫头被当做太监养着,在宫里也不记名不记册,大约便是早晚要随收养太监出宫的。
孙皇后便对小麟子道:“你可听好了啊,如果将来你要出宫,那就永远不要喜欢你的太子爷。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边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忘惦记。便是从前那犯了事儿的小顺子,他后来也没少暗中吩咐人提点照拂。
若是将来一直留在宫里,那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对你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他难过了你就替我抚抚他胸口,他高兴了你就陪他笑笑……总之,把你在这世上能对一个人的好,全部都给他。你说你会做到吗?”
孙皇后说得很慢,眼眸里都是对这个命中注定伤情义的儿子的爱怜。对小麟子说:“你太子爷从小背负太多,他哥哥对他不亲,姐姐也出嫁了,本宫若不得闲,就只剩下你一个陪在他身边,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小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太子爷母后的目光会这样遥远,笑容也飘渺朦胧。但是孙皇后抚在她头上的手是温暖慈爱的,像一种娘亲的感觉,虽然她并不明白这世上娘亲的存在于她有什么意义,但因着这抚摸,她的心里就软软酸酸的。只是很认真地点着头,把孙皇后的每一字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心里。
孙皇后是在七月下旬走的,生皇九子时早产加上难产,分娩的时候硬撑着疼了两天一夜,孩子是平安出生了,生完却大出血忽然地故去。
去得毫无征兆,又或许其实在怀孕后期的时候,她自己便已有些隐隐约约地觉察精力不支。只是彼时月份已足,说不要已是太晚,便镇日里含笑遮掩着,暗自预备听天由命一搏。所以才会提前与小麟子叮咛那一番话。
彼时楚邹才接到母后寄来的信,信上说:“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是他在接替当年的你。我把你交给他,是怕生下老九之后,再无暇对你顾及;又怕哪一日我不在了,我儿恐怕心感孤独。这世事原本百态万千,或敌或友,或虚或实,我儿已学会辨识万象,叫做母后的深感快慰。但亦须培植左右忠坚,须知孤臂无援,遇事且衡且忍,对你后来必能深受其益……”
她故意把小麟子写成是“他”,是怕小麟子他年总会离开,倒不如不叫儿子此刻知道性别。那字迹娟秀,兴来洒落,笔如云烟,是母后一生唯一给楚邹留下的一封信。信笺里还夹着一张拙劣的小画,鸟人与宫墙,楚邹瞄一眼便掠过去,都无心细看,就给融去了风中。
原本出京时便隐隐有些勾扯难断,在接到这封信后便愈发的心绪不安,把一应事务都抛下,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紧赶。清早的东华门外雾气迷茫,他到了也不下马,马鞭子哗然一甩,咯噔咯噔便往红墙内硬闯。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从乾清门内仓惶踅入,等到的却是坤宁宫前的一幕白帆。晚了一夜,就晚了一夜他深爱的母后便已经辞世了。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太医院挽救了三天,到底也挽回不了孙皇后的一缕香魂。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去得那样突然,时年三十二岁,褪尽铅华的脸容是那般的年轻安详,一生美丽又短暂。
后来听宫人说,临了的那一天,皇帝倚在镂雕龙凤的卧榻前,孙皇后拉着他的手,浅浅地笑:“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我不恨你,皇权之下谁人皆是无奈,你我都没错,错的只是因了生在这皇家。我又愿下一世不再遇见你,以免我总是为你挂心扰肠;却又舍不下你与我的恩情,怕把这样好的你拱手让去与了别人。”
孙皇后说:“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她吃力揶揄着,失血的苍白脸容上都是对他的眷恋与不舍。
十三为妃,少年夫妻风雨相偎十九载,而今一切风平浪静,她却要先他一步弃他独去。楚昂的眼眶便被红噙满,抓起她发凉的手指覆盖在面庞上。
那指尖被他渗透了湿润,孙皇后最后哽咽道:“皇帝……可否把在御花园里……那句话,再亲口对臣妾说一遍。”
她的声音很小,没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楚昂却是一瞬了然的。
是杜若云,他晓得她曾在私下里召见过杜若云。彼时杜若云已明了自己无法走进楚昂的心,心境是绝望的,孙皇后见了她后答应放她出宫,给她一条稳妥的余生去路,这便一起演了那一场诡魅迷离的戏。而楚昂在御花园里对杜若云说过的话,孙皇后亦是知晓了的,否则必不肯为他再怀上九儿。
楚昂把脸埋入孙皇后白皙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弥留将逝的味道,低低地把话复述了一遍——
“朕此生,唯爱的只有皇后。”
然后孙皇后就阖上眼睛去了。是留恋的,魂儿离了体也困在这座宫墙内舍不得离去,隔着迷离的膜儿幽幽地望着他。一切的喜忧哀乐都在这座宫墙内,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又爱又恨又绝望却又割舍不下的男人,慢慢地阖起眼帘,恋恋不舍地斩断。
皇帝把五指扣入她逐渐凉却的指间,隽朗面庞埋在她馨香的脖颈里,很久很久了都没有放开。黄色的锦榻上点点晕开潮湿,宫人们站得远并不能看见。
“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
“驾——”深夜快马加鞭赶进东华门的寿昌王楚祁,蓦地立在内左门外泣不成声。才出月子的长公主楚湘,马车一颠一晃,半路上就听说母后已经气绝了,还来不及叫她见到刚满月的小外孙女儿。
“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啼响彻紫禁城的云霄,那个刚出生就死了母后的小九子,踢蠕着肥嫩的小短腿儿,生得与他的母后如若一个模子。叫孙皇后走得如何心甘?整座内廷都似乎静默了,风中也似带着萋萋嘤咛的眷恋与牵绊。割舍不断,放不下太多。
出殡的仪仗从西华门一路往西郊皇陵走,那天是个阴霾的天,阖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凝重的哀伤中。白绫纷飞,这一年是天钦第六年,皇帝一连沉寂了数日,眉目间像是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待从伤痛中顿醒后,便追封孙皇后谥号为孝慈静庄雅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用了“敬”字,足以可见其分量。而曾经沸沸扬扬传说的元嫔,在大奕王朝的史书中却只字未得记载,也许曾经有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他抹除了。天钦皇帝终其一生唯此一个皇后,此后无论谁人获圣宠,便费尽心机,也妄想能触及中宫的台阶。
半个月后施淑妃分娩,这一胎是个女胎,然则可惜的是亦未能存活。在这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内廷宫嫔皆无人再从皇帝得到子嗣。
那个似极孙皇后的皇九子,楚昂把他交给了张贵妃。这是大为出人意料的,莫说按着孙皇后与施淑妃的交情,便是因着刚刚生产完,这个孩子怎么说都该是交给施淑妃代养。李嬷嬷把襁褓过到张贵妃的手上,张贵妃捧得惴惴不敢多言。怀里的小儿珠玉香-软,她却深知他性命重如泰山。楚昂这个人冷情薄面,但另一方面却又是重情的,他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那便是看在当年裕王府风雨同舟十载的份上,给她最后一次考量的机会。这个孩子便是豁出去性命了,她也得给孙香宁养好,养不好她张敏在后宫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楚邹大病了一场,像中了邪似的极易怒躁,宁寿宫里谁人也不容许靠近他的榻,唯小麟子不管他怎样怒容相向,依旧不怨不惧地跪在他床头照顾。楚邹病得厉害,发烧时便含糊不清地说胡话,两鬓都是汗渍,小麟子端水给他擦拭,还给他端尿壶儿,送饭食儿。送去的饭他不肯下咽,忽而嫌烫、忽而嫌硬,她便吹凉了、捣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孙皇后对她说:“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将来你若是出宫,就一定不要喜欢他;若是留在宫里,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
小麟子不想出宫,她太子爷出一回宫,宫里就得见一回血。宫外太可怕哩,她就想在宫里守着他,像孙皇后说的,只对他一个人好,不吃他的醋,也不因他对自己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
已经六岁的她已经有了不少力气,一个铜盆子晃晃悠悠抬进来,搁地上一放,便拧了毛巾给他擦身子擦汗。从额头擦到脚尖,少年的身躯英挺修长,她解着他的淡黄色蟠龙袍与素白的中裳,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大鸟儿。比宋玉柔的可要了不得多了,她才晓得没有被阉割的蛋蛋原来是长这副样子,秀气的小脸蛋便不自觉有点红,但依旧很细心地从他这里那里擦拭过去。
楚邹也不理她,只是装得像个死人一样,又重又沉的不肯动弹,偏叫她扳不动,擦得吃力,红着脸皮儿在自己跟前难堪。他心中苦痛时,便总习惯在她跟前放肆着内心深处最阴坏的一面,因为晓得她必对自己无怨无悔,逆来顺受。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亲们再也不用纠结本文到底是在说帝后的故事,还是柿子与麟宝的故事了。因为故事在一开始的设定中,帝后便已注定是这般结局……
第70章 『柒拾』雾里看花
孙皇后停灵二十一天,然后安葬在天寿山麓的皇陵内。
七月的时令,本该是一片繁花锦簇,因着中宫主母的离世,一切却似乎显得特别的消寂。这竟是紫禁城里唯一一个不带阴渗之气的鬼月,连那些阴暗里的邪崇也不敢出来作祟,所有的都是安静本分的。
忽而八月过去,秋风一起,天气便渐渐转凉了。从六年多前金水河边把小麟子捡起,小东西在一天天的长大,陆安海也在一天天的变老。算算已经五十过半,将该六十花甲了,他大半辈子做的都是低等太监,为了活命,年轻时候没少挨过上头的打骂糟践,老了老了各种病征就冒出来。是微胖的佝偻身材,容易气粗生痰,今岁竟又犯上了老寒腿。不像吴全有,看着瘦成一条长麻杆,身板儿却是直的,朗健不生病。
在宫里头做奴才,生病了除非主子赏脸得以看病,否则是没资格请动太医的。所幸在御药房还有相熟的老人,叫魏钱宝私下里给抓了几次药,吃了不管用,反倒更严重了些。吴全有进宫前家里是祖传的草药医,便给开了几副偏方,方子里有砒石,虽带毒性,但是用着却很管用。因为砒石在宫中是忌讳,轻易可不好带进宫来,每每都是叫魏钱宝偷着给弄一点。也就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否则换谁谁也不敢沾这风险。
小麟子巴巴地看着陆安海变老,小心坎儿里是忧愁的,她怕他死,对他便尤是殷勤与孝顺。就像当年陆安海照顾襁褓中的小奶娃一样,如今她反过来悉心地关照着陆安海。六岁往上后身条儿拔长了,虽还褪不去秀净的女气,但也多了几分男孩儿的机灵好动。每天去御药房跑一趟,帮陆安海从魏钱宝那里拿药。原本还要给他磨熬的,陆安海怕她人小心大,不慎沾到手指上舔食了,就赶着她,把她打发出去玩儿。
她还有哪里可去,她的太子爷也不爱搭睬她,转来转去还不是又转去了熟悉的坤宁宫。没了孙皇后的坤宁宫,拨派的太监宫女比从前削减了一半,那景和门里进来出去,描不尽的是一抹空空寂荡。她隔三差五便抬脚跨进去,去里头看望她的李嬷嬷,还有那些曾经“炒菜蒸饭”的锅儿碗儿与长脚蜈蚣们。
瑟瑟秋风在交泰殿前的露台上轻掠,风扫尘埃,卷起秋日的干燥与冷凉,太清宁。成祖皇帝建这座皇宫,把帝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比作天与地,暗喻天地交合、康泰美满。殊不知天与地是永远难能相交的,相交时或是风或是雨,或是电闪雷鸣、漫天飞雪,这是宇宙苍穹的规律,执意相交的则注定多是昙花刹那与东劳西燕。天与地只能平行。
从孙皇后进宫伊始,到她的故去,帝后相爱相峙时惊天骇浪,离去后又复平静,百年的宫墙殿宇没有人情。
小麟子从汉白玉台阶踅上去,通常会看到一道橘红的身影,微勾着肩膀,抱着拂尘独自站在廊檐下。四十多岁的桂盛,依然选择留在坤宁宫。在孙皇后失宠闭宫那几年,他百般周旋费尽口舌想要调离坤宁宫,如今孙皇后走了,他倒是心甘情愿地继续留下来。宫人们百思不解,戚世忠问他:“不若把你调去张贵妃身边?”
早几年桂盛倒是想去,那时戚世忠不让,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戈易主的事儿一干,今后还怎么做人。
这次桂盛却不去了:“不折腾了,就搁这待着吧。在这座紫禁城里,恩爱色衰皆是过眼云烟,去哪个宫里还不是一样,儿子也懒得再折腾了。”
戚世忠眯着老鹰眼打量了他半天,呵,费心劳力钻磨了两代主子,孬主意比蜂窝眼子还多,末了到最后却被个没甚么手段的小妇人给降服。戚世忠也就不再教诲他什么。
他把差事当得一如从前,清早指挥太监奴才们扫洒,各个角落窗棱子打扫干净。就和孙皇后没走时一样吹毛求疵,遇到偷懒懈怠的奴才便一巴掌掴过去,训斥几句刻薄话。下手却是没从前那般毒辣了,每次煽出去前孙皇后亲祥的颜貌便在他脑子里映出来,紧箍咒一般,生生把他这只恶鬼箍成了假老虎。
小麟子迈着台阶走上去,将满七岁的身条儿像男孩子一样削长,桂盛看见了也跟看不见,歪眼睛撇脖子地看向别处。
小麟子就径自往坤宁宫的正殿里走,正殿里的摆设依旧,迎面一张三弯腿罗汉锦榻,金黄刺绣的纹路繁复斑斓;角落多宝柜上还放着孙皇后的一干瓶瓶罐罐,几案上一丛未用完的颜料,还有一个长颈胖肚子的花瓶,瓶身上画一副重阳登山图,柿子在枝杈上硕果累累,黄灿灿的像一颗颗金元宝。画笔才落至一半,应该是肚子就痛了,那登山图上女人的裙裳便永远地恍惚在半山腰。桂盛也没让把东西收起来,依旧原样的摆放着,每天命扫洒太监过来擦一擦。
还有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盒、内殿的床榻上锦褥交叠,一切的感觉都好像孙皇后还在。那光影朦胧间,似乎一回头,又能看见她坐在黄花梨四腿圆香凳上调脂抹画,忽而颔首抬眉,对人嗔嗤一笑。
妆台底下还窝着一丛磕碜的小碗勺,是小麟子从前过家家用的,但好像过了六岁半她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对那一盒盒胭脂水粉却是好奇心浓烈,有时候站着站着,便踮起脚尖伸手揩一点,往自个儿的樱桃小口上涂抹。铜镜前映出一张男生女相的小脸蛋,乌眼珠子黑亮黑亮,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得一目不错,心是被痴迷的。但若是被桂盛看见了,决计又是要挨呵斥的,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小太监妖里妖气欠教训,早晚该把你拖出去挨一百大板子!
龇着牙,牙缝里磨出的话阴森歹毒,训斥人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从前是怕被孙皇后听见,如今却是带了惆怅的。惆怅在心中散不去,话便不能说得太多,说多了心乱。小麟子根本也不怕他,舔了舔把胭脂舔干净,自去偏殿后头找李嬷嬷。噺 鮮 尐 說
李嬷嬷没有被打发走,依然留守在这座空寂的宫墙里,为孙皇后半生眷恋的夫婿调理着饮食。小麟子隔三差五便过来陪她。这个从十几岁起就看着孙皇后长大,然后又照顾了孙皇后儿女们的中年妇人,因为孙皇后的离世,黑亮的青丝上一夜之间多了几道白发。半生没儿女,听小麟子软甜地叫她一声“阿嬷”,她总是能笑起来的,眼角略微带几道鱼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