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节

  大皇子大受打击,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神迷茫:苦心谋划多年却无所获,满腔憎恶,脸色由黑转青,继而发白,委屈至极,如坠冰窟,沉浸在悲愤里,心乱如麻,木头人一般枯站,直到李德英阴柔尖亮的嗓音蓦然唱响:
  “退——朝——!”
  大皇子如梦初醒,猛一个剧烈颤抖。
  一个时辰后
  韩太傅步履匆匆,从后门进入大皇子府,通报获允后,刚登上书房台阶,便听见里面传来“当啷~啪啦~”瓷器碎裂声。
  唉。韩太傅叹息,冷静开口:“殿下?”
  “进来。”
  韩太傅迈进门槛,满地狼藉映入眼帘,他脚踩碎瓷片和毛笔镇纸等物,顺手吃力地扶起一把圈椅。
  大皇子见状,烦躁地阻止:“您老歇着,那些下人会收拾。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小厮吓得大气不敢喘,犹豫害怕的侍女趁机上茶。
  “赶紧收拾干净。”大皇子闭目养神,尽显疲惫。
  “是。”
  韩太傅落座,沉默喝茶。
  片刻后,一地狼藉被火速清扫,小厮们逃也是地告退。
  “殿下息怒。”韩太傅开口安慰:“事已至此,置气也没用,咱们从长计议吧。”
  “还商议什么?圣旨已下,户部咱们是插不进去手了。”大皇子伤心落寞,颤声说:“父皇太偏心!我前前后后举荐十余人,其中不乏能力卓绝者,他统统不予考虑,再次重用老三的人。并且,从前他还有所掩饰,今天却毫不掩饰,态度直白得吓人!你、你说,父皇是不是对我不满?
  “您稍安勿躁,事情远远不到最后一步,胜负未定,我们绝不能泄气。”韩太傅语重心长地教导。
  “但今天这事儿叫我怎么冷静啊!”
  大皇子颓然后靠椅背,抬袖盖住眼睛,悲叹:“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父皇竟然——”
  “不!您别胡思乱想。”
  韩太傅心里惴惴不安,却坚决打断,勉励道:“殿下,朝廷上下多少官职?并非只有一个户部。户部丢了就丢了,我们有吏部和刑部,裴卞阳和江勇都靠得住,慢慢儿来,庆王在朝堂上的声望不如您,他尚武,为人过于刚正强硬,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朝堂近似战场而又非全然战场,大成一向是文官为主,我们已经营二十多年,恳请殿下切莫灰心。”
  “我——我没有灰心。”大皇子放下袖子,强打起精神,唏嘘道:“我也没有退路。”
  “我们都没有退路。”韩太傅心平气和。
  双方对视一眼。
  “广平王不日便会入京,按律,宫廷少不了办一场盛大接风宴。”韩太傅忽然提起。
  “应该吧。”面无表情的大皇子灵光一闪,蓦然涌起一股心虚,慢慢抬眼,忐忑问:“对了,莫非父皇还因为当年皇后薨逝、广平王无旨未能回京奔丧的事儿耿耿于怀?所以敲打我?”
  “不可能。”韩太傅摇摇头,耐心解释:“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多么重要的职位,陛下圣明,岂会用社稷安稳大计敲打谁?”
  “但愿如此。不过,他近几年偏心老三是毋庸置疑的。”大皇子脸色阴沉沉。
  “今后必须更加提防庆王及庆王党。”韩太傅语气极凝重,话音一转,却说:“但眼下另有一件要紧之事。”
  “什么?”
  “圣旨下得突然,大大出乎我们意料,娘娘一定十分焦急,后宫无后,以贵妃为首,她正抚养着广平王的两个嫡子,这次广平王奉旨回京,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皇孙妥善推出去!再帮忙养着,只会养出仇来。”
  “您老顾虑得是。旻衡和旻裕终归是祥弟的儿子,小白眼儿狼,回回见了我就躲,养不熟。”大皇子用力闭眼睛,忍了忍,最终忍无可忍,惊疑不定道:“仔细想想,父皇是否一早就对我母子不满了?母妃这几年忙里忙外劳心费力,却没落着什么好,反倒被当众申斥了几回!”
  唉。韩太傅再度暗中叹息,无奈劝慰:“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假如娘娘默默无闻,清闲倒是清闲,但殿下的前程呢?”
  “我——”大皇子语塞,心头犹如堵了一块大石头,屏息缓了半晌,愤怒拍案而起,“嘭”一声,恶狠狠道:
  “户部三个要缺,本殿下盯了好几年,今天居然全没了!哼,郭远背靠定北侯府,詹同光家世清贵,他们勉强够得上资格,但容佑棠算什么东西?即使政绩斐然又如何?周仁霖那儿,这一回得用个彻底的。”
  “您的意思是……?”韩太傅俯身探头。
  大皇子快速说:“容佑棠大逆不孝,谋杀嫡母残害手足,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罪行累累恶贯满盈!”顿了顿,他语意森冷道:
  “本殿下要让他身败名裂!”
  第211章 激愤
  杨若芳去世后, 周府纷争不断,但不再是夫妻矛盾,而多半爆发于父子或者嫡长子与庶弟母子之间。
  这日清晨,周家父子再度爆发争执。
  周仁霖唇抿成一直线,脸色铁青,一路疾走如风, 官袍下摆甩来甩去, 哆嗦的手摘了官帽,不管不顾,狠狠朝地上一砸!
  “爹!您这是做什么?”周明杰同样怒气冲冲,弯腰拾起官帽。
  “罢了吧, 我福薄,没有你这样的孝顺儿子。”周仁霖讥诮答,毫无长辈风范, 仪态尽失。
  “有事说事儿,何必冷嘲热讽的?况且, 我们现在应该去平南侯府给外祖父烧香磕头——”
  周仁霖在二门处倏然停顿,猛地转身, 劈头打断:“要去你去,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老子受够了,哼,大不了再被你那好舅舅参一本,申斥罚俸还是杖责丢官,悉听尊便!”
  “我……”周明杰尴尬语塞, 不欲家丑外扬,遂扭头迁怒下人,粗着嗓子嫌恶地驱赶:“看什么看?都滚远点儿!这府里究竟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小厮和侍女们战战兢兢,忙不迭小跑离开,生怕变成出气包。
  “规矩?”刚被朝廷监察司申斥罚俸的周仁霖冷笑,鄙夷道:“做儿子的恨不能治死父亲,这府里确实没规矩,你若是呆不惯,大可尽早投靠平南侯府,权当我这辈子没有嫡子。”语毕,拂袖大踏步走去书房。
  “你别太过分了!”
  周明杰大吼,他被连戳几个痛处,登时脸红脖子粗,气得浑身发抖,迅速跟上,盛怒当头颤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当年只是为了外祖家的权势才娶我娘,一向厌恶妻子和嫡出儿女,偏爱妾氏和庶出!如今明宏和娘都死了、妹妹进庵堂常伴青灯,你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高兴之余,看我这个嫡长子愈发不顺眼,纵容小妾一再刁难欺压——”
  “够了!”
  他们行至书房门口,周仁霖推门的动作定住,忍无可忍地质问:“明杰,你口口声声被刁难、被欺凌,可苏氏只是妾氏而已,她哪里越得过嫡长公子?这府里,连我都压不住你,你竟然联合舅舅谋害父亲,还有谁能欺负你?”
  “我没有!”周明杰矢口否认。
  吱嘎一声,紧接着嘭一声,书房门被重重一摔。
  周仁霖迈过门槛,不住地冷笑,同时难掩悲伤,怒而喷火一般说:“我被当朝申斥不孝违律,又被罚俸半年,这下你们解气了吧?”
  “我说了,那不是舅舅干的!”周明杰紧张强调,皱着脸叫屈:“父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外祖父丧期,我是疯了才会让舅舅弹劾你!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请求杨盛平在灵堂上、当着老侯爷的灵位、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斥责我,是吗?”周仁霖眼神冰冷,横眉立目。
  “爹,您消消气,我敢发誓:我事先根本不知道舅舅会那样让您下不来台,他明明答应私下里找你谈的。”周明杰底气不足地解释。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
  周仁霖哀叹,连连摇头,有气无力地训导:“你舅舅杨盛平虽已袭爵,但此平南侯非彼平南侯,护城司兵马虎符已收归陛下,他正是心气不顺急于立威的时候,可惜京都权贵遍地,手无实权的侯爷动不了几个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倒好,上赶着把周家送去给他立威,我丢脸,你也无光,方才在灵堂上一同被训责,滋味儿如何?”
  忆起在平南侯府当众受训的羞窘场面,周明杰的气焰逐渐收敛,无精打采,愧疚地小声嘟囔:“谁知道舅舅会那样做呢?忒过分了些,祭拜外祖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他们目睹一切,咱们以后怎么在外行走啊。”
  “你现在后悔?晚了!”周仁霖恨铁不成钢,毫不留情面地呵斥:“你如此不思上进,在翰林院一待数年,连个庶吉士也挑不上,整天虚度光阴饮酒作乐,有你外祖父在世关照时都冒不出头,今后该怎么办?你到底考虑过没有?!”
  周明杰一听,霎时满脸焦躁,瞪着眼睛说:“我饮酒作乐还不跟你学的?你还往家里纳花魁小妾呢,那又怎么说?再者,挑不上庶吉士,有谁比我更急吗?可急有何用?翰林院上下几百号进士,人才济济,岂能个个都是庶吉士?”
  “少给自己的懒惰找理由!为父当年家境贫寒,为了前程,从未松懈,咬紧牙关寒窗苦读十年,最终考取探花,两相比较,你的条件不知强多少,但至今仍未入仕,高不成低不就,怪谁呢?怪你自个儿不争气!” 顿了顿,周仁霖眉头紧皱,并未多想,脱口而出:
  “瞧瞧明棠,他求学时日子那般清苦,却能高中状元,又敢于主动请调地方吃苦历练,稳扎稳打,三四年一过,政绩底子便逐渐厚实,如今已升为户部侍郎,今后还得靠他关照咱们家,你倒是学着点儿——”
  “够了!”
  周明杰红着眼睛大喊打断,瞬间暴怒,脸庞扭曲地反驳:“谁稀罕他关照?你稀罕你自己去,别拉扯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他摇尾乞怜!”
  “甚么摇尾乞怜?你们是亲兄弟,莫非你还想指望杨盛平提携?做梦吧!他的侯爵是虚衔,并无实权。”周仁霖嗤之以鼻,满腔自豪,殷切叮嘱:“明棠这一次回京懂事许多,毕竟快及冠了嘛,他长大了,旧仇旧怨迟早会释怀的。明杰,你要多关心两个庶出弟弟,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明棠怎么改名换姓,始终改变不了他是我儿子的事实。”
  “不!”
  “我才不去讨好他,死也不去!”周明杰剧烈颤抖,眼睛泛红,状似疯癫,他一贯自视甚高,从未将容佑棠放在眼里,岂料对方竟后来居上、平步青云、牢牢压在了自己头上!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老天为何这样对待我?
  周明杰喘着粗气,无法承受巨大的落差,狞笑着讽刺:“爹,这世间早已没有周明棠,容姨娘母子正长眠于西郊坟冢呢,你把容佑棠当儿子,他却视你为仇人,还妄想他关照咱们家?呵呵,你嫖宿青楼狎妓的破事儿,很可能就是他暗中指使人弹劾的,真正想治死你的人,是他!”
  “无凭无据,不准污蔑你弟弟,他不会那样做的。”周仁霖断然喝止。
  “你就这么相信他?”周明杰咬牙切齿,几乎喘不上气。
  周仁霖胸有成竹地表示:“我是他父亲,此乃不争的事实,明棠官儿做得越大,就越不会任性妄为,一旦捅出去,他会身败名裂的。你啊,心胸且放宽广些,只要明棠愿意伸出援手,你的前途就坦荡了。前几日我遇见他时,已经吩咐他帮你向翰林院打招呼了,评个庶吉士应该不难。”
  “你说什么?”周明杰双目圆睁,倍感侮辱,恨入骨髓。
  “有关系当然要用,靠你自己得等到何年何月?明棠肯定有办法。”
  父子俩乌眼鸡一般对峙,互相深深不满。
  “哈~”
  “哈哈哈哈!”周明杰怒极反笑,笑得眼尾泛泪,眼神怨毒,仇视着父亲说:“对!我和明宏窝囊愚蠢,不能为你争光,只有明棠才是你的好儿子,哪怕他大逆不孝,也是对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对,我们却一无是处,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究竟几时才能懂事?总是无理取闹,跟你娘一个模样!”周仁霖十分厌烦,心力交瘁,头疼地别开脸。
  周明杰见状,万念俱灰,伤心绝望至极,喉头鼻尖眼睛一齐发酸,气喘如牛,半晌,忽然转身朝外跑,头也不回,狂奔离去。
  “明杰,你去哪儿?”
  “站住!”
  “唉,明杰,你给老子回来!”周仁霖气急败坏,终究是亲儿子,无法坐视不理,他慌忙召集人手,匆匆追赶。
  周家鸡飞狗跳,容家却喜气洋洋。
  容佑棠升了侍郎,无意大肆操办,决定只在家中置几桌酒、邀请至亲至交小坐。
  “小子们,都机灵麻利点儿,今日来的全是贵客,务必尊敬有礼,可不能出错闹笑话。”李顺严肃地叮嘱。
  “是!”众小厮齐齐应声,个个精神饱满,严阵以待。
  容佑棠身穿半新不旧的缎袍,迈出二门,闻言笑道:“不必紧张,今日来宾皆是你们见过的。”
  “拜见大人。”
  “小的给少爷请安。”
  ……
  “行了行了,家常无需多礼。”容佑棠爽快地挥手。
  李顺关切问:“少爷,您这是要出门?备车还是备马?”
  “不出门,尽管忙你们的,我去前院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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