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我重生了 第159节
陈廷鉴又拿了一颗黑子, 捏于拇指与食指之间, 轻轻地捻动着。
儿媳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能说服他。
首先, 张磐只比他小一岁, 等他年迈的时候, 张磐也老了,甚至张磐未必能活过他。
其次, 如果有人能撼动他的改革, 他都站不稳了,那么无论他提拔哪些人,那些人也都将树倒猢狲散。
与其被未来的隐患掣肘, 不如先用一些愿意为他所用之人, 然后再慢慢观察。
陈廷鉴没有反对儿媳, 只是默默地下棋。
孙氏、陈敬宗虽然站的远, 但就在一个屋子, 又能远到哪去,只要用心听,还是能听到两人的谈话的。
陈廷鉴这一沉默,母子俩的视线就在半空碰上了。
陈敬宗想要回头看看,看看华阳是不是被老头子气到了,有没有委屈,然而他才稍微一动,就被孙氏拽住胳膊,不许他瞎掺和。
华阳可没有奢望她说什么公爹马上就会认同什么,她放下一颗白子,心平气和地道:“父亲,我与驸马相处久了,也学了他心直口快的毛病,如果哪句话冒犯您了,还请您多多担待。”
陈敬宗剪刀一歪,差点剪到一朵海棠花苞。
陈廷鉴笑道:“长公主但说无妨。”
华阳:“在历届阁老当中,您现在的年纪也属年轻的,只是人有生老病死,总会有难以预料的意外,儿媳当然希望您能长命百岁,可儿媳又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您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谁还能继承您的衣钵,继续支持、鞭策弟弟推行您的改革。”
陈廷鉴:……
换成老大媳妇或老三媳妇这么咒他,陈廷鉴无须斥责,拉下脸就能吓哭那两个儿媳妇,偏偏坐在对面的是长公主。
孙氏咳了咳,面对着海棠花跟儿子说话:“哎,我突然想起李太医了,也不知道他的医书编好了没。”
陈敬宗:“他老人家如果能埋头编书,这时应该完成了,就怕三天两头帮人问诊,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治个病要半个月,休养再必须他老人家亲自照料半个月,耽误了编书。”
陈廷鉴:……
年轻时玉树临风老了也仙风道骨的陈阁老陈首辅,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就是陵州治病那一个月。
所以说,人必须服老,长公主的话虽然难听了点,却也是事实。
陈廷鉴叹口气,妥协道:“如果张磐难当大任,长公主又认为谁可?”
华阳早有准备,道:“儿媳要举荐的人,天下百姓无人不知,便是何青天何清贤大人。”
陈廷鉴:……
窗边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笑,不是孙氏又是谁?
陈廷鉴不能对长公主表示不满,只能装作被妻子惹恼的样子,朝妻儿那边皱皱眉头。
华阳强忍笑意。
像曾阁老、张磐,这两位原来拥护高首辅,所以与公爹不和。
何清贤却不依附任何党派,他与公爹乃是同科进士,当年公爹拿了状元,榜眼便是何清贤。
两人年纪相当,抱负也相似,都以富国强兵为己任。
只是状元与榜眼的性情截然不同。
公爹更像一枚温润内敛的玉,在必要的时候韬光养晦,也会圆滑也会世故,直到升为内阁首辅,才终于展现其霸道独断的一面。
何清贤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刀,他坚持自己的操守,爱民如子的同时憎恶贪官污吏,胆子大到连华阳的皇爷爷都被何清贤递折子骂了满满十几篇。
百姓们有多称赞何清贤,官场上就有多排挤他,因为何清贤的眼睛,容不下为官者的一点点瑕疵。
华阳还知道,当年陈伯宗考上状元,公爹就被何清贤暗暗讽刺了一番,等陈孝宗准备参加春闱的时候,何清贤更是直接给当时的主考官也就是现在的吕阁老写了一封信,要求吕阁老不要徇私,言外之意,他怀疑陈伯宗、陈孝宗都是靠爹考上的状元、探花。
公爹与何清贤的梁子就此结下,后来何清贤在高首辅任职时因为被人弹劾而罢官,公爹升上来后,大概受不了何清贤的脾气,也只让何清贤在地方任职。
何清贤对公爹的几项改革,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更认为公爹的改革只是隔靴搔痒不够深刻,总而言之就是不太瞧得上公爹的样子,但在明年公爹推行清丈土地、后年公爹推行一条鞭法时,何清贤一边继续嫌弃公爹隔靴搔痒,一边又积极配合,他所在的南直隶,也是改革推行最顺利、最成功的地方。
公爹遭朝廷清算时,何清贤几乎每日一张奏折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说话的。
可惜他身单力薄,不但没能帮助公爹与整个陈家,自己也被贬谪到了偏远之地。
“父亲,您觉得何大人如何?”华阳笑着问。
陈廷鉴连着摸了两把胡子,无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这点臣也不能否认,可如果把他调到京城,还举荐入阁,恐怕整个官场的人都要被他弹劾一遍,反倒不利于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员去落实的,何清贤看谁都不顺眼,只会给他添乱。
华阳:“您是首辅,如何处置底下的官员归根结底还是您与弟弟说了算,对何清贤,您只需要搬出利国利民四个字,他那么爱护百姓,肯定能听进去,总比一个人远离官场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强。这个道理,儿媳不信他会不明白。”
陈廷鉴:“可他并不认可臣的改革。”
华阳:“张磐认可您的改革,吕阁老也认可,但他们都是听从您的安排,父亲一个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儿媳知道,您把皇上与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贤则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么,如果有何清贤辅佐您,反倒容易帮您查漏补缺。”
“就说考成法,成效当然显著,但父亲为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须完成的赋役征收任务,有操守的官员会监督乡绅大户杜绝他们少缴漏缴,贪官们平时收受乡绅的孝敬,所以他们不从乡绅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赋税,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弃田产流离失所。这样的贪官,正需要何清贤那样的臣子去震慑,有何清贤在朝廷,也能让天下百姓对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陈廷鉴第一次抿起了唇。
他不是圣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时候为了达到一个终极目标,不得不容许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为民为国,可天底下那么多地方官,不是每个人都严格遵守政令,他们会偷奸耍滑,他们会欺压百姓。
到最后,这些都成了他的错。
老头子不高兴了,华阳放柔声音道:“父亲一心为国为民,儿媳对您的敬重与钦佩甚至要超过先帝,这点驸马可以为我证明,只是天下官员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亲的大公无私,父亲为了大局,只能选择迁就,可父亲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何清贤可以协助您。您二人齐心协力,或许能让这场改革推行得更加彻底。”
陈廷鉴还是抿着唇,垂着眼,棋也不下了。
老头子不是小孩子,软声哄几句就能好,华阳想了想,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捡走,再重新放下一颗,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亲的黑子是满朝文武,您可知我这颗白棋是谁?”
陈廷鉴抬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颗白棋,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发出凌人的傲气,一如对面长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宫里的元祐帝。
华阳低声道:“其实改革能够推行多久,不在您与张磐、何清贤等人,只在这里。”
她轻轻扣了扣那颗白棋。
陈廷鉴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消散了,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真正臣服于长公主的犀利见解。
华阳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还年少,他会察言观色,会受你们的抱负、政见影响,直到他心智成熟,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左右。”
陈廷鉴神色凝重:“是。”
华阳:“那么,父亲是希望他身边只有您这一个敢说真话的,其他人要么真心支持您只会重复您的意思,要么明着支持您背地里却在他面前灌输他们的治国方略,还是说,父亲更希望他身边不但有您这种顾全大局的首辅,还会有一个时时能将民间疾苦转述给他的爱民之臣?”
陈廷鉴突然离席,撩起衣摆,朝对面的长公主跪了下去:“长公主今日教诲,臣定铭记于心。”
华阳当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虚扶,泪盈于睫道:“是儿媳该谢您,您为朝廷为百姓为皇上日夜操劳,没有您,儿媳这番话都不知该对谁说。儿媳举荐何清贤,也是希望有个人愿意真心帮您分忧,哪怕只是多个人陪您一起承担那些人的诽谤与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强。”
陈廷鉴竟被这最后一句说红了眼眶。
眼看两人都要落泪,窗边忽然传来陈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只是进京帮人挡刀的,怕是要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华阳:……
陈廷鉴:……
孙氏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重重地打在儿子腚上!
第145章
长公主与陈阁老的惺惺相惜, 包括两人眼中的热泪,都被驸马爷一句阴阳怪气给冲淡了。
陈廷鉴垂下眼帘,默默平复情绪。华阳背过身, 不着痕迹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盘上,还是一颗白子独对满桌黑子。
陈廷鉴神色恭肃地将黑子全部扫入黑釉棋奁中, 再双手托起那颗白棋轻放于对面的白釉棋奁,温声对看过来的长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浅,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天色不早,长公主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来日长公主再有雅兴, 臣随时恭候。”
华阳看到了阁老眼角的皱纹、发间的银丝, 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公爹能够从一个寒门书生走到今日, 能不懂如何独善其身?
只是天下半数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绅豪商手中,百姓越来越苦, 国库越来越空, 在皇爷爷、父皇两朝已经到了入不敷出连军饷都难筹集的地步, 民穷兵弱官贪懒政,内忧外患, 弟弟又年少震慑不住朝廷, 倘若公爹不站出来,不及时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坚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为何能夺天下?无非是前朝昏聩, 气数尽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顾及的地方, 但成效也是非常显著, 至少现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脱敷衍政令, 国库有了银子, 才能巩固边防,震慑邻国不敢进犯。
有银子才能办事,没有银子,尊贵如皇上也寸步难行。
“父亲现在执的天下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儿媳只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观到一些父亲未能顾及的细枝末节,接下来要如何布局,还是要仰赖父亲,儿媳也相信以父亲的能力,定能下赢这盘棋。”
华阳真情实意地道,公爹或许有过,但功远大于过,她先前所说只是为了举荐何清贤,没有半点责怪公爹的意思。
陈廷鉴笑笑,躬身道:“长公主谬赞,棋局如战场,臣只是暂为皇上先锋,待将来皇上亲自统帅,必将天下归心、所向披靡。”
华阳:“先锋军赢了,才能振奋主力军的士气,还请父亲爱惜身体,竖稳先锋大旗。”
陈廷鉴:……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为何长公主总是担心他不会长寿的语气?
紧跟着,陈廷鉴想到了先帝,长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离世伤到了,才担心他这个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长公主待他是极其敬重的,自家晚辈亲近叔伯的那种。
陈廷鉴忙道:“长公主放心,臣这两年一直在练李太医传授的养身功夫。”
华阳看向已经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孙氏撇撇嘴,一脸嫌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勉勉强强也算在练吧。”
陈廷鉴:……
华阳笑道:“那以后就有劳娘密切监督父亲了,若父亲懈怠,您再告诉我。”
孙氏幸灾乐祸地应下。
华阳再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钱的样子:“走了?还是您与阁老重新坐下,再来几盘?”
华阳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别,朝外走去。
当她转身,陈廷鉴、孙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儿子飞去。
陈敬宗径自跟上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