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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色 第30节

  青槿接过帕子,捂了捂眼睛,想到孙良宜刚刚的样子,再想到自己的姐姐,又酸着鼻子道:“刚刚, 孙先生把我错认成姐姐了。”
  孟季廷越发皱起了眉头, 对孙良宜有些不满。
  青槿缓缓的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知道,你知道他们两情相悦的吧……”
  孟季廷连忙呵斥她:“快住嘴, 你姐姐现在是什么身份,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免得又节外生枝。”
  青槿抿着嘴唇, 将捂在眼睛上的帕子放下来,拿在手上。
  孟季廷叹了口气, 柔声的和她解释:“皇帝不是个肚里能撑船的人, 你姐姐和孙先生的事, 以后要烂在肚子里。府里的人我也交代过了, 不会有丝毫的言语传出去。”
  又有些责怪孙良宜:“孙良宜他自己也该明白, 他和青樱没有这个缘分, 前尘往事就该忘了,对他,对青樱都好……”
  “孙先生只是暂时还接受不了。”
  又想起自己的姐姐:“孙先生如此伤心,那姐姐呢,她在宫里又该多伤心。”
  她知道姐姐心里有多喜欢孙先生,他们明明都那么的喜欢对方,他们约定好,等姐姐出宫他们就成亲的。
  又悲愤的看向孟季廷:“你们都一样,想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从来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
  话里多少有些迁怒的意思。
  孟季廷道:“怎么又扯上我了,我和皇帝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们都只会勉强别人。”
  “你心里有我,而青樱心里没皇帝,这就不一样。”
  “我何时说过我心里有你,你为何自作多情。”
  “我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你说出来。”
  这不就是强词夺理,他心里知道就成了,那就算她心里没有他,他也可以说成她心里有他,然后心安理得的勉强她。
  青槿有些生气的背过身去。
  孟季廷从她手里拿回帕子,又重新拧了一次水,将帕子放到她的脸上轻轻擦了擦,将她的脸收拾干净之后,才让人进来重新把水端出去。
  书房的门合上,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青槿抱着腿,整个人躲进坐榻的一角,显得可怜又无助。
  过了一会,她问孟季廷:“爷,你当初为什么会辅佐皇上?”
  孟季廷抬头想了想,当时为什么会支持皇帝?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寡恩之辈,还是辅佐他。
  孟季廷对青槿道:“大约是因为先帝不会生儿子吧。”
  几个皇子,数来数去,没有几个有大能大才可以肩负天下的,也只有皇帝还能看得过去。他虽然对臣子刻薄寡恩,鸟尽弓藏,但对天下百姓比别的皇子至少要有仁心。
  当初几位皇子争储,太子软弱无能,全听凭皇后的妇人之言,毫无主见,偏偏皇后也不是聪明之辈。二皇子恒王倒是有雄心壮志,但他心中只有权欲没有苍生,为了谋夺皇位,甚至能作出勾连外族的事情来。皇帝最宠李贵妃和他生的八皇子,倒一直想改立八皇子为储君,但十一年前的寿宁节,李贵妃和年仅十岁的八皇子均被毒害身亡。
  剩下的几位皇子,既看不出雄心壮志,也看不出有什么大才,一个个都怕卷入皇储之争,装拙扮蠢,只想平平安安的当个富贵王爷。只有当时为六皇子的皇帝,既有雄心又有手段,能够托付江山。
  当初孟娘娘虽然抚养皇上,但孟家也没有想过要卷入皇储之争,孟家手握兵权,不管谁登基都只能倚重。而今上生母身份不显,又不得皇帝宠爱,当初的储位之争也没显出他来。
  后来的先帝寿宁节,孟娘娘进献一副双面刺绣。李贵妃十分喜爱,向皇帝索要放在自己的宫中,结果不过两日,便双双中毒身亡。
  孟娘娘受此牵连被禁足宫中,孟娘娘与皇后交情尚好,皇城司查来查去,查出是皇后和太子借刀杀人,再接着又变成,是恒王找人在皇后和太子身边撺掇的,变成恒王也牵涉其中。
  事情查来查去成了一团乱麻,根本查不清楚谁是幕后凶手。
  先帝失去挚爱震怒之下,将牵涉其中的人全部迁怒,皇后和太子被废,二皇子被斥,其余宫妃数人均被杀被废。孟娘娘受此牵连,为护孟家,自能自裁以证清白。
  孟家因此事同样遭到先帝厌弃,但孟家到底有兵权在手,朝中威望显扬,先帝虽然厌弃,却不敢发落太过。之后三年,边疆战事起,又不得不重新起用。
  在众多皇子和宫妃均被牵扯其中,不是被废便是被先帝厌弃之后,身为六皇子的今上却一身污泥不染的从中显了出来,渐渐成了兄弟之中的领头羊。
  那时孟季廷便知,皇位最终只会落入此子之手,不会再有第二人。
  先帝自李贵妃和八皇子死后,性子越发暴躁多疑,又沉湎酒色、宠信奸佞、拒纳忠言,听信假道士所言,可以用童男童女献祭做法,令李贵妃和八皇子起死回生,弄得朝纲不稳、朝臣怨声载道。
  之后,当时的六皇子对孟家礼贤下士,请求孟家的支持和辅佐。那时的情景,孟家无论是从自身家族未来考虑,还是为稳定朝堂考虑,都只能选择辅佐今上。
  青槿埋首在膝盖里,哽咽道:“那幅生出如此多事端的刺绣,就是出自庄家吧?”
  当年庄家在江南经营十几家绸缎庄和布行,是江南富商。在父亲手上发展经营起来的撷芳阁,是江南最闻名的绣坊。
  绣坊内请来全江南手艺最好的绣娘,坊中所出绣品无出其右,江南的普通人家甚至豪族均以得到撷芳阁出品的绣品为荣。
  父亲有壮志凌云,总想要把庄家的生意发展得更大一些,再大一些,甚至想把庄家的生意做到天子脚下去。
  在江南,有庄家几代经营积累出来的根基和人脉,生意能够稳如泰山。但出了江南,父亲空有手腕,没有合适的足以庇护庄家生意的靠山和人脉,仍然是寸步难行,父亲几次试着想将生意往外发展,均都铩羽而归。
  后来,一位少年公子到了庄家,那是位对庄家来说想象不到的贵重人物。他向庄家定制一副双面刺绣,言明是要做成屏风送给家中长辈贺寿用。
  父亲很高兴,他以为那是上天安排给他的贵人,几个月里整日忙碌不停,只为了做好这位少年公子交代的事情。
  那年撷芳阁,几十名手艺最顶尖的绣娘,日夜轮流不停的绣了三个月,终于绣出了一幅纵九寸、横一百七十余寸的巨幅双面绣。一面是烟波浩渺、层峦起伏的《千里江山图》,一面是奇幻绚丽、飘逸浪漫的《洛神赋图》。
  上面每一针每一线都栩栩如生,绣出来的成品精妙绝伦,世上几乎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双面绣了。
  父亲将绣品装进好看的匣子里,小心翼翼的交给那位公子派来取绣品的人,然后等着那位贵公子实现他承诺给庄家的荣耀。
  但那幅绣品没能给庄家带来荣耀,而是带来了惨烈的灾祸。
  后来,官府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差来到庄家,声称庄家参与毒害李贵妃和八皇子,要来拿人,期间给庄家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庄家怎么会毒害李贵妃和八皇子呢,江南离上京这么远,他们口中的李贵妃和八皇子是庄家伸手都够不着的人物,庄家怎么就会害了他们呢。
  但没有人听他们的辩解,一夕之间,庄家就家破人亡。
  青槿抹掉脸上的眼泪,抬头问孟季廷:“爷,你当初买下我和姐姐,是真的无意间遇上我们,然后看我们可怜救下我们,还是专程就是来找我们的?”
  孟季廷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如果,如果……你们当初是专程来救下我们的,那你为什么不来早一点呢?你知道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青槿埋啜泣出声,仿佛极痛,哭到有些接不上气来。
  “你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吗?”她再次仰着头问他。
  孟季廷走过去,手托住她的脑袋,让它靠在他的胸口。
  他轻声的,温和的安慰着她:“乖,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根本没有,因为她到现在都还会做噩梦,因为她现在已经没有了父母和许多家人。
  那年,一直与庄家生意上有竞争的林家,领着官差来家里抓人。
  他们拿走家里值钱的东西,抢走府里的房契地契,他们还要砸烂祠堂里祖先们的牌位。父亲上前阻拦,却被一刀刺穿了胸口,然后睁着眼睛目露不甘的倒了下去,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母亲看着倒下的丈夫,拿起剪刀想要跟他们拼命。
  那些人也想要杀了母亲,但是刀落下来,却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因为大伯母扑倒她的身上替她挡下了……她们是姐妹,她们一起做父亲妻子的时候总是吵架,比对方少一根线一根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哪怕父亲端水端得再平,送给她们的所有东西都是分不出轻重的一式两份,但哪怕花样不一样,她们也会觉得父亲更偏心另外一个,就算花色款式一样,她们也觉得父亲只捡对方喜欢的花样送——或许她们心里也清楚,她们要的从来不是父亲的一碗水端平,她们要的本就是偏爱,要的就是丈夫心里的唯一。
  活着的时候姐妹两个闹起来能把家都翻了,吵架的时候恨不能咬死对方。可是最后,大伯母却替母亲挡下了那一刀。
  母亲不懂,她抱着姐姐的身体,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呀?”
  那一刀大约让大伯母很痛,她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说每一个字仿佛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她伸着手抹掉妹妹的眼泪,笑着说:“我是姐姐啊,因为我是姐姐啊。以前,我当姐姐却从来没有让过你也没有护过你,事事跟你争,这一次我护你一次,你不要做傻事,你保护好四个孩子。”然后她又仿佛很得意:“你看,最终我又赢了你一次,我和老爷死在同一天。”
  然后,母亲和他们兄妹四人被发卖,连父亲和大伯母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拾。
  买他们的官牙是与庄家在生意上有世仇的林家找来的,对她们很不好。
  母亲划破了自己的脸,在他们的脸上涂满泥巴,然后艰难的护着他们,在那些人牙子的手下,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母亲要像仆人一样的伺候他们,劈柴烧火,洗衣做饭,端水倒茶,稍有不顺她们便遭来毒打。
  可就算这样,哥哥先是被他们卖掉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将他卖到了哪里,无论母亲如何哭着哀求和阻拦,却最终被迫与孩子分离。
  再后来,只有五岁的青柏因为肚子饿极了,偷偷跑出来捡他们不要,丢在地上的包子吃,却因为吃到里面带核桃的馅料而发病。
  那些人看他发病的样子仿佛觉得特别有趣,将核桃包子一个一个的塞进他的嘴里,逼着他吃,然后看着他呼吸不了躺在地上挣扎的样子,便高兴的哈哈大笑。
  那时的青槿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些人这样的坏,不为仇不为怨,只为了高兴便能逼死一个孩子。
  等母亲洗完衣服回来,青柏早已没有了呼吸,不管她再怎么呼喊,他也没有了声息。
  他们母女三个人,用双手一点一点挖开土,刨出一个坑,将青柏埋进了土里。然后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如地狱般的日子,如行尸走肉一般赖活着每一天。
  再后来,那些人又想要对母亲不轨。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拿刀子扎死了其中一个人,最后死于另外几个人的刀下。
  她死后眼睛一直闭不上,不管她和姐姐怎么抚平,最后都是合不上。她无法瞑目,或许是因为恨极了那些人却无法报仇,或许是放心不下她们。
  她和姐姐两个人,又亲手埋葬了母亲,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了她和姐姐两个人,哪怕每天晚上互相抱紧了彼此,却还是无法感到温暖。
  所以,为什么他没有早点来呢,如果他早点来了,是不是娘和弟弟都不会死。
  不,甚至更早的时候,如果他们没有把他们庄家牵扯进他们争权夺利的朝局中,庄家甚至不会遭此大祸,父亲母亲大伯母,庄家所有人都还好好的。
  青槿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上位者在争权夺利,可最后却是我庄家遭到了杀身之祸……是不是对于你们位高权重的人来说,你们目光俯视下的普通人,那些伸手都够不到你们的脚底下的人,一点都不重要,生杀予夺,可以随意践踏。”
  孟季廷伸手用拇指抹掉她脸颊的泪水,没有说话。
  有时候实话说出来总是让人感觉失望又冰冷,当初做那个局的人,又怎么会去考虑将小小一个庄家牵扯进来,庄家最后的下场会如何的。
  当初牵连进去的,又何止一个庄家。庄家无辜,但对做局的人来说,心里所想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第四十六章
  青槿的妥协
  “爷, 我只有哥哥和姐姐了。”
  “你知道吗,他们是我的亲人,和他们是我仅剩的亲人, 那意义是不一样的。”
  她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是柔顺的, 再没有前段时间那样向着的他的尖刺、愤怒、不甘和抗拒,仿佛全身心的依赖着他。
  孟季廷的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的一下一下摩挲着她背上的衣裳, 垂着眼,过了好一会,才叹着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姐姐在宫里,无依无靠,我很不放心她, 我想让爷和国公府照看她。”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伸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泪光闪闪的望着他。
  孟季廷对着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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