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成人礼

  飞到蜀市后,没完没了的视频会议、电话、线上工作如同誓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的刺客,杀得陈煜兵荒马乱身心俱疲。他们随便挑了家最近的招待所。一到房间,她便一头扎进床上。
  醒来时天色已近昏暝,为数不多的光从厚重的土黄色窗帘中渗进房间里,好一个惨淡又阴郁的黄昏。
  一般这个点醒来的人都会有种强烈的不安感。陈煜心脏又不好,心会在此时唐突地跳。头也有些疼了。她揉了揉眼睛,很快看见坐在她对面沙发上,正直白盯着自己的陈星燃。他完全匿在阴影中,眼神晦暗不明。
  “嗨呀。”她笑起来,企鹅一样挪过去,把自己稳稳当当地安置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正在慢慢与他同步,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她正想说几句符合气氛的话,却听楼上床板传来“吱呀”晃动的噪音,接着是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嘶吼:“老婆我操死你,操死你!”伴随着女人的淫叫。
  陈煜:“……”
  男人的普通话还带点儿川普:“我弄得你巴适不巴适,幺妹?嗯?嗯?”女人不回答他就问个没完,好似一位床上的严师。女人只好做个乖学生,说些“哥哥好棒好猛”这种话。
  淫言浪语甜腻咸湿,与这个粗陋的小招待所倒是很匹配。
  陈煜把头搭在陈星燃肩上,笑得发抖:“我本来以为是对野鸳鸯,现在听起来又像是周末躲着孩子,偷偷跑出来激情一把的小夫妻……”
  陈星燃有些不在状态,茫然地问:“什么?”
  “你没听见吗?”陈煜看了眼手机时间,“刚刚叁个小时,你都没有听到楼上的动静吗?”
  陈星燃面无表情,“因为我在等你。”
  “好吧,又被你打败了。”
  她抱着陈星燃的脖子,嗅着他皮肤上温暖熟悉的气息,想自己居然睡了叁个小时……自己从来没有在白天睡过这么长时间,这几天的精神状态其实早就到了临界点吧。
  婚礼时发生的事、遇见的人,当时她只是麻木地应付过去,现在才染上了情绪,忽然变得鲜活起来,一幕幕地往她心里钻。
  回味了半晌,陈煜喃喃道:“世界变得好快……除了你,我真的越来越爱你了。”
  这样说着,她的鼻息拂过他的脖颈。
  陈星燃的身体僵了下,接着轻轻抓着她的肩膀推开,让她和自己保持一段距离。两人目光相交。
  陈煜:“?”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看到这个笑容,陈煜这才惊觉在他成年后,自己几乎都忘了他笑起来的模样。
  他垂下眼眸,鸦黑的睫毛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看起来纯真且毫不设防。声音是冷静的温柔:“姐姐,你觉得我一直没有长大是吗?”
  “我……”陈煜心里一阵慌乱。他为什么要这么叫自己?
  他慢慢说:“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件事。”
  陈煜觉察到他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便从他身上挪下来,盘坐在沙发上注视着他。
  “你想知道刘阿姨辞职的原因吗?”
  陈煜皱起眉:“什么?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
  陈星燃的语气没有起伏:“她辞职那晚跟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而且觉得自己养大的孩子变成这样,实在是太恶心了。”
  恶心。
  果不其然,陈煜脸上的笑容变得一点点凝固,“……那她告诉别人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她不会的,只是劝我不要再错下去了。”
  陈煜用手指支着额头,一圈一圈揉着太阳穴,“那不就没事了吗。我刚睡醒头还很疼,现在要回宾馆办公了,下次再聊吧。”
  说完她甫一起身,便被陈星燃一把钳住手腕,斩断了所有她可以逃避的退路。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眸,质问般地,“真的没事吗?”
  陈煜瞬间变得怒不可遏,竭力甩掉他的手:“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难道都是我的错吗?!我也不想被她讨厌啊……”
  陈星燃看着她愤怒的样子,并不被她的情绪影响,沉静依旧,因为这几年,他已经无数次排练过今天的场景。他仰头看着她,微笑着,“怎么办?我这么说可能会很混蛋——但是从你上大学起,我就一起期待着你能找一个男朋友。”
  陈煜瞪向他,眼眶微微泛红,“你是说希望我出轨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既然你没有,那只好由我来提。”接下来的话斩钉截铁毫不迟疑,“我们断了吧,姐姐。”
  “……”
  房间好似一下子被抽空了空气,陈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心跳声在耳边鼓噪,她快要被虚空闷窒吞噬,好久,终于能开口了,声音却嘶哑到不像是自己的,“难道就因为刘阿姨吗?”
  陈星燃静静地注视着她,“十年后,二十年后,要是我们都不结婚还像现在这样,不只是刘阿姨,所有人都会猜到的。”他停顿了片刻,“时间会让一切改变,你也会变的,不过等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对她的声誉来说,对他的心来说。
  “……”
  “你今天没有发现吗,婚礼上的所有人都很羡慕你。难道你不想被他们一直羡慕下去吗?”
  陈煜冷声道:“请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卑鄙。”
  陈星燃扯出一个凉薄的笑,微微摇头,“卑鄙的人是我。”
  “你在耍我吗,陈星燃?不是你当初让我相信什么独角兽啊,什么超越一切现实的爱,我相信了啊。”哀恸的洇红在她惨白的脸上漫开,她的目光死死锁着对方,“难道你骗了我吗?”
  “对不起吗,但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毁了你的人生。”
  “毁了我?你现在又知道了?”
  陈星燃垂下头,“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所以这些年,包括你刚刚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此刻的不同版本,该去怎么面对——愤怒的你,哭泣的你,无所谓的你,还有早就移情别恋而窃喜的你……我不是把你想得卑鄙,只是,我好像很了解你,但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我曾匍匐于尘土,卑鄙地爱着你,贪得无厌。或许……那样才是最好的视角。
  “因为姐姐不仅是我爱慕的女人,也是我想要呵护的家人,是我憧憬的人。你身边总有那么多男人,比我优秀,可以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想要的什么都会有,会有爱,会有性,会有繁花琳琅,会有万人拥簇。
  “而我的出生本来就是个意外,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过去我一直骗自己,我就是来爱你的,姐姐只要享受就好。可是,”陈星燃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我的爱其实也是拖累,不是吗?”
  此时此刻,陈煜能听进去的只有只言片语,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努力让自己抓住一个话锋,“拖累?明明我也拖累了你啊,我们互相抵消……”
  他笑着摇头:“不好,因为姐姐的人生比我珍贵很多,姐姐的人生是不可以浪费的。”
  陈煜的眼神麻木茫然:“我听不懂这些。你还是要甩了我,是吗?”
  “嗯,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得到这个回答,陈煜提起包,逃离了房间。
  她离开了,世界凋敝褪色,寂静如死。
  陈星燃对自己说:“陈煜走了。”
  ……
  他又说了一遍:“陈煜走了。”
  于是土黄色窗帘上的烟渍、床头木桌上的铁锈、腥湿的下水道味……一切眼前的细节山呼海啸,纷至沓来,都变得不堪忍受,喧嚣着要将他淹没。
  他突然听见楼上的活春宫:男人把女人压在身下,喘着粗气,说着下流的情话:“老婆……”
  陈星燃注视着陈煜背影消失的走廊,讷讷地重复:“老婆。”
  ——这个对他来说很荒诞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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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星燃注视着姐姐的睡颜,“希望你拥有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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