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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6节

  这一日岑开致刚热了灶,就有人急急来叩门。
  钱阿姥一边将阿囡推进厨房暖和身子,一边来大堂开门,“谁呀?蒸笼还没上热气呢。”
  “阿姥,阿姥救命,可烧了热水?我家娘子跌了一跤,要生了!”
  钱阿姥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开门一看,见苗娘子的夫婿李才拿个铜盆,周身的都是白腾腾的热气,竟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钱阿姥忙把他让进来,带他去厨房打热水,心中一算,道:“这是刚足月就生了?”
  李才含糊应下,不敢说得十分清楚。昨夜李母旧疾复发,偏偏李父无用,整日做些无甚才华的酸诗臭文,油瓶倒了也不扶,只得他彻夜服侍。
  苗娘子鸡鸣时分觉得腹部隐痛,下身又有血丝,她是头胎,虽听阿娘说过,初产妇头胎见了红也未必立马就生,可心中还是害怕,就想去把相公叫回来。
  结果昨夜寒彻骨,檐下一滩积水成冰,叫她摔了个结结实实,这下不生也要生了。
  这些内情岑开致暂未知晓,只是一颗心提了起来,替苗娘子担忧。
  早市歇了,苗娘子还没生下来,午市又歇,苗娘子还没生下来。岑开致满心烦闷,却也不是只为苗娘子担忧。
  暖炭占掉了银子,人人简衣缩食,大荤大肉少人问津,日日河鲜吃得人满口腥气,没有新鲜花样,也终会被厌弃。岑开致思量几日,终于叫她想出一道新菜来。
  鱼泡鱼籽比之鱼肉价贱,尤其是那些专做鱼鲞的店家,这些都是撇了不要的。
  鱼泡鱼籽定要新鲜,若偶有不新鲜的,还得过一道油遮掩,白费几个油钱,多搁大蒜、紫苏增香去腥,再加豆腐炖煮,煮到大蒜软烂,一抿即化时,这道菜就成了。
  这菜是岑阿爹不知从哪吃过,回来讲给岑开致听得,只看这锅里都是贱物,便知是同穷人学来的。
  物贱不掩其味美,鱼籽细密,鱼泡粘糯,豆腐饱吸汤汁精华,这一锅滋味,已经够下三碗米饭了。
  午市走了十几锅的鱼泡鱼籽,晚市又早早定了七八锅,紫苏叶见底,岑开致得去街面上补买,买妥当了,本该回来,可脚步竟不知不觉的绕到了大理寺门口。她没由头又不好进去,在树后足站了半盏茶的功夫。
  雪花翩然落下,浅浅掩掉她的足印,也没见到泉九他们几人的身影,更别提他。
  “到底是怎么了,没个信儿,叫人烦。”
  岑开致有些闷闷不乐,回身却见到周锦录一身华贵大氅,片雪不沾,正含笑看着她发顶的一层白。
  “谁似双栖者,相依共白头。”好好一句诗被他吟得轻浮暧昧,令人起鸡皮。
  “周大人好兴致。”岑开致后退几步站定,掸了掸发顶,笑道:“我却想到一句‘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较之如何?”
  “不错。”周锦录干巴巴的说。
  旁的女子若得了玉面郎君这样一句诗,只怕要羞得低下头去,岑开致却不然,一场西风将旖旎情愫卷得半点不剩。
  “周大人这几日可见过江大人?”
  “江大人犯了事,你不知道?”
  闻言,那双美眸微怔,似乎有些没了主意。
  周锦录细细瞧她,心道还真是颇有几分颜色,可惜眼神不大好,竟把个杀才当做宝。
  “我,我略晓得一些,具体是何事?”
  “金国王爷大度,将个疑犯交到他手里,案子未明,竟就死了,若不将他惩治,引起两国之争,他罪责难消。”
  “那他现在何处?江星阔他在哪里?”岑开致想着就算江星阔要掉脑袋了,也得吃上她做的最后一口饭。
  “江星阔在这里。”沉稳的男声隐有笑意。
  岑开致下意识转脸看去,就见江星阔没缺胳膊没少腿,完好一个,只是人瘦了些,眼神却更利了几分。
  见他无恙,岑开致心里反倒不爽快,阴阳怪气的说:“江大人没事就好,不然挂账的饭钱都没人结了。”
  说罢她便走了,周锦录愣了愣,大笑起来。
  江星阔不曾挂账,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也不管因骤然吸了冷气而开始打嗝的周大公子,急急牵马追上岑开致。
  “我刚从中都回来。”江星阔一语,叫岑开致停下步来,但想一想还是气,又再度埋头走。
  “贞姬这案子办得实在憋屈,原本人证物证齐全,只差临门一脚,可偏叫斡雷谋给死了。那日又恰逢寒冬前的录囚,御史台、临安府、刑部都往大理寺来人,实在杂乱无章,这才留了空子叫贼人钻了。临安府觉得是金人内斗,故意栽赃,可完颜计那边却又大发雷霆。最后僵持不下,说定由大理寺、临安府和完颜计各派几人去中都面述此事。”
  江星阔见岑开致面色松缓几分,正想再接再厉,却迎面叫一条忽然横过来的扁担正击脑门,‘邦’的一声闷响,江星阔顿时眼前一黑,倒跌几步的靠在马背上,半晌才缓过来。
  岑开致惊愕过后又笑出声,挑着扁担的老农连连道歉,吐了唾沫要给江星阔揉脑门上的包,岑开致良心尚存,赶紧替他谢绝。
  “没想到这,这位郎君关二爷一般的身量,刚好敲脑门上了,真是对不住。”
  老农大约眼神不大好,没看清江星阔的相貌,又见个小娘子娇滴滴的站在他身边,小夫妻一对,想来不是个凶悍的。
  “喏,这是我自家采的冬藕,小娘子拿两节回去给关二爷煲汤吧。”
  岑开致嘴角翘着就没下来过,江星阔见她心情颇好的接过老农用荷叶包裹的藕段,便也认栽。
  江星阔脑门上红肿一个包,损了他的英武之气,好生滑稽。
  岑开致看一眼笑一笑,再看再笑,江星阔半丝脾气都叫她磨没了。
  “你们在中都可受刁难了?”
  “自然,不过尚能招架。”
  江星阔是应对有余,只是那位同去的通判王大人,半条命都要送掉了。
  “吃了败仗,真受气。”岑开致道。
  “倒有一事,算是回击。”江星阔见她不快,道:“回程时路过淮河榷场,抓住了几波私运铜币去金国的商贩,钱数颇高。”
  金国境内沿用的一直都是辽宋旧币,本国铸币不多且质劣,以致金国、高丽、交趾等国皆好宋币。因此本朝虽以重罚相束,却还是屡禁不止。
  江星阔抓住的这几个商贩所带铜币价逾千金,远超禁令,莫说他们在金宋边界被发现的,即便是从较为宽松的海上舶船被查,这个数也足够他们死上十回。
  重罚之下屡禁不止,可见其中暴利,卖货竟比不上卖钱来得利厚,也是怪哉。
  “我怕在金国耽搁,误了年关,所以走得匆忙,原让泉九给你带话,可他前脚刚送了我走,后脚就被临安府给扣了。”
  听到这句,岑开致才算平气,上下细瞧了江星阔一圈,真是瘦了好些,心中不大满意。
  “蛏子眼下都没那么好吃了。”
  “无妨,只要是你做的。”
  江星阔似乎没觉察这话有多么亲昵,一双眸子能看出风霜倦色,亦难掩柔情。
  原本只想撩拨一下将熄的炭,却没想底下红烫明亮,一挑子下去,火星四溅。
  岑开致别开脸,把玩着手里两个藕段,故作随意的道:“冬藕粉糯,晚上早些来,留碗汤给你。”
  第29章 藕汤和冰凌
  岑家食肆开张也有小半年了, 虽比不得那些百年老店,但煲汤的铫子也积上了一层灰黑。听说铫子越是用得油腻难看,这煨出来的汤越是味美,大概就同牛粪养鲜花是一个道理吧。
  冬节家家户户宰猪, 肉价稍稍便宜了些, 岑开致买了一扇上好的排骨, 屠夫替她剁成寸长, 先下姜片炒香, 再下排骨煸至微黄,然后浇上一圈老酒, 散出一阵酒气,带走猪肉的腥臊,炒过之后再煨汤, 汤就会格外香浓泛白。
  岑开致一刮开藕皮, 就知道老农给得是野藕, 心里暗道没多买些可惜了。野藕煨汤最佳,易烂熟且粉。排骨煨至七成再下藕, 加几块新腌的腊味, 随后便不必管了, 愈发浓郁, 香盈满室之时, 就是汤成之刻。
  岑开致盖上铫子的松木盖,忽然听见近处铜锣响,钱阿姥道:“定然是苗娘子生了。”
  不多时,就见李才满脸是笑, 跑来说要订喜饼。
  看这样子, 势必是个小郎君, 岑开致都懒得问,翻了几个模子让他选喜饼花样,道:“苗娘子可累坏了,可想吃些什么?”
  李才笑容稍小几分,似乎不满岑开致见缝插针的做生意,就道:“阿娘煮了姜汤面给她吃。”
  苗娘子不喜欢吃姜,连阿囡都记得。
  岑开致没说什么,转而去了后厨,柜中藏了一钵油浸山菌,都是杨松采来的好货,素中登峰造极的鲜,她根本没想着卖,留着自家慢慢吃的。
  李才嗅着味一抬头,就见岑开致端来一海碗的山菌子细汤面,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姜太燥气了些,要再过了七八天才好吃的,而且,我记得苗娘子怕姜味,暖身的话,不如用枣子,也是一样好的。”
  白拿了人家吃食,李才只有满口应承的好话,“好好,我晓得了,岑娘子有心了。”
  晚来风急,归人随着雨雪翩然而至。岑开致虚掩了门,既是谢客,也是等人的意思。
  江星阔推门进来的时候,钱阿姥意想不到,“大人回来了?”
  难怪岑开致在厨房鼓捣个没完,原来是有贵客。
  食肆里炭盆渐熄,没那般温暖了,钱阿姥足边倒有一炭盆,正想端去给江星阔,被掀了帘子走出来的岑开致看个正着。
  “阿姥作甚?你把炭盆子给他?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她将小泥炉搁下,又旋去厨房端菜,排骨莲藕汤,干焙山菌,蜜炙鹌鹑,酒煮小蚝1。
  冬日里鲜蔬少,不过雪后晚菘甘甜肥醲,拨一点猪油清炒,其味妙不可言,几有禅意。
  汤缓慢的扑腾着,藕粉肉香,一锅并不稀罕的食材,只需要守着铫子慢慢的煨,却是没几家食肆肯费这点功夫。
  江星阔饮了一口,温厚浓醇,却没什么滋补药气,他大松一口气,随即将余下半碗饮尽。
  他周身被这碗香浓的热汤滋润着,漫出些许凛冽的桉叶气味。
  “为何你身上总有桉叶气?”岑开致不解的问,倒是清新怡人,只是冬日里嗅见好似冷风。
  “是我家传的伤药,”江星阔以为她不喜,解释道:“习武之人总有筋骨劳损的时候。”
  “那正好是排骨汤,多喝点,补补。”岑开致看他吃了半桌的菜,这才想起她这一桌的菜可是算上了另几个人头的,就道:“泉九他们呢?”
  江星阔根本没想过要叫上那几个傻蛋,一本正经的说:“泉九落了好些功课,估计去书塾了。”
  泉九算个倒霉的,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临安府的狱吏与他有些私交,除了饮食上多有关照外,还送进来书籍手札,让他得以心无旁骛的学习。
  江星阔一回来,临安府就识趣把泉九放了出来。没人喜欢谁刚出狱就登门,即便瞿先生一家并不知情,泉九还是先洗了个香汤,剥了这一身臭得发闷的衣裳,一大早又去街面上买了好些腊味、糖点果子,这才有点忐忑的叩响了书塾的门。
  晨起天寒,读书声好像都冻住了,变得拖沓沉重,想来,孩子们都还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泉九眺了一眼,就见一个打瞌睡的小童正不情不愿的伸了手给瞿先生打手板,他幸灾乐祸,笑得见牙不见眼。
  夜雨昼歇,瞿家长廊瓦楞上凝着冰凌,一条条晶莹剔透指头粗细,虽好看,却也危险,尤其学堂里的孩子都是顽皮的年纪,见着这稀罕玩意,可不得使劲折腾。
  即便孩子们不玩闹,融掉了总有塌下来的风险,还是敲掉为好。
  泉九一扭脸就看见瞿青容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根长杆敲冰棱,眼神轻慢的掠过他,脸上不见半个笑影子。
  她一路沿着长廊而来,冰凌坠地碎裂,发出哗然脆响。
  泉九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走上前,讪笑道:“我来吧。”
  瞿青容不言语,直接敲掉一根冰凌,那冰凌贴着泉九的鼻尖落下,碎在他两腿之间,惊得泉九汗毛倒竖,笑容都僵化了。
  单论容貌,瞿青容不比岑开致如风中芙蕖,清丽又不失华美,随风摇曳生姿,却又亭亭而立,傲骨中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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