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 第6节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许夫人明示我的,只说卦象所示,邪祟就在祠堂里。
“好好的祠堂,怎、怎会生出邪祟?”许如白急急忙忙地说,“此事我绝不答应!除非、除非姑娘从我身上踏过!”
呵呵,我还需要从你身上踏过?
我给了九枝一个眼神,九枝一伸手,轻轻松松就把许如白拉到了一边,死死制住。
许如白还在大呼小叫。我已经将手放在了祠堂门上。
手一压,便觉得屋内不对,冰冷的触感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果然就是这里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此强烈的恶念,之前竟没有察觉,一边推门而入。
祠堂外日头正盛,祠堂内却阴寒彻骨,虽然有窗,外头的光却似乎照不进来。我画了道符捏着,借着符发出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正对我的是一应牌位,大都落了尘,只有三个看上去是新做不久的。我又左右看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许如白此时不再呼喊了。他颓立门外,双目中含着一丝阴毒。“姑娘若找不出什么,这笔账,告到官府我也是要同你算的。”
我倒不怕他,只觉得哪里有怪异,又说不出。
心中一激灵——许如白丧了父母,自然有两块新牌位,但那第三块新牌位,又是谁的?!
我大步上前,只来得及看出这块牌位上空无一字,忽然眼前一花,牌位上猛然涌出一大股黑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没提防,急向后闪避,还是被黑气当胸打中,整个人飞出去。
幸而九枝在身后接住了我,旋身将我护到一旁。那黑气去势不歇,奔出门外,一晃已没了踪影。
“追!”我不顾胸口疼痛,拔足狂奔。许如白已吓得瘫软在地。我冲至祠堂门口,只看见黑气涌向正屋,从一扇窗中渗进了屋内。
俄而,我听见屋内许夫人一声短呼,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大哭声。
它的目标是许家小少爷!
我迅速拿笔在手上涂画,再将手高举在前,一根发着金光的绳索从我手中窜出,直追着黑气而去。
同时九枝先我一步,将正屋窗子撞开。等我们俩跳进去,绳索已经把黑气团团捆住,一旁许夫人跪坐地上,怀中紧抱正在嚎哭的男童。
那黑气仍在剧烈挣扎,无奈绳索越收越紧。我不作迟疑,回忆着我爹书上写的立狱考邪基本之法,在黑气周围一连画下八道咒。黑气扭动起来,但似乎自知绝无可能挣脱,从内里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
刹那间,我自它扭曲的形象里,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女童。
五
事情至此,我差不多已猜了个大概。
“孩子在哪?”我移步祠堂外,冷眼看着许如白问。
许如白默不作答,整个人还是瘫着,额头一遍遍撞地。“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九枝从后面拍拍我,为我指了指祠堂里的地板。
那黑气一出,不知怎的日头就能照进祠堂内了,我才发现,祠堂中央,有几块木板不太寻常,似是掀起之后又重新盖上去的。
我带九枝过去。他把手放在那几块木板边缘,手指尖居然生出了细细的藤绿枝条,轻而易举就将木板撬了开来。
看我诧异的眼神,九枝笑笑,一脸神秘。
不过我也无心琢磨这些。木板一开,又是一股冷冽寒气,木板下被人挖了一个方洞,洞内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柩。
棺柩的长度,恰恰能存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不敢再开棺柩了,心仿若被人揪住一般疼痛。她还那么小啊……
“给我起来!”我大步走出祠堂,一把拉起许如白。
许如白还是低着头,毫不反抗。“说吧,”我强忍着怒火,“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眼前这个令我生厌的男子,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反复道。
事情又要回溯到两年前。
那时许家还没有那个小少爷,许夫人头胎是个女儿,已长大到快三岁,生得乖巧伶俐,许家上下倒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生下头胎后,许夫人两年多都未再有身孕,渐渐府内府外便有了微词。
许如白起初并不着急,可许家父母生怕许家绝了后,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抱上好孙儿恐就晚了,孙女他们虽是喜欢,但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如一个男娃的。
软硬兼施下,许如白也认了父母的说法,试遍了各种法子,盼着夫人肚中再有动静。
也是在被逼着试那些偏方的时候,许夫人慢慢哑掉了。
许家人还是不甘心,先是提议教许如白纳个妾,后来有一天,许母去庙里烧香回来,忽然说,她自一个庙里的香客那里听到,头胎是女孩的,如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就是这女孩命格太硬,将本该来的男孩都“克死”了。
要想怀上男孩,就要给这女孩改命。
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请到了一个外道方士,说只需七日,就能将孩子的命格改掉。
可怜那女童,话才刚说利索,就日日被带到院子里,忍受长达两个时辰的做法。方士搭了座法坛,将女童抱在法坛上,围着她又吟又跳。
起初孩子还觉得新鲜,不多久就厌了,哭闹着要回屋,狠心的许家人,把她紧紧拴在法坛边,自己坐在正屋内,就这样看着。
包括许如白。
许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被锁在卧房,门窗紧闭,一直到眼泪哭干,都未见到孩子一眼。
因为她见了孩子,便又要被克了。
这样的荒唐持续了五日,到第六日,天降一场大雨,方士说不可半途而废,教许家人给孩子撑了把伞,做法继续。
孩子终究是孩子,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当晚就生了病,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那方士硬说这是做法有了效力,是女孩命格里的邪异在外逃,不需送医。
可他自己趁夜竟偷偷跑了,等至次日清晨,许家遍寻这方士不见,再待想起孩子,孩子已经咽了气。
许父心知此事传出去,无异于戕害人命,被官府知道恐是要坐牢,便打点家丁仆役,悄悄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孩子急病离世,草草下葬。
许夫人万念俱灰,自此再不出家门一步。
月余,她果然又怀上了一胎,最终真的为许如白诞下了儿子。
许家陷入狂喜,只道是当初的法子起了作用,家里张灯结彩,大事庆祝,许母还两次去庙里为孙儿祈福,渐渐仿似谁也不再记得,这家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
直到府上生了邪祟,久久不去,许如白才惊惧起来,疑是女儿亡魂未安。他本想将女儿灵位供入祠堂,但家规不许,最后勉强说服许父许母,将女儿尸骨移入祠堂地板下。
邪祟自然仍未平息,许如白自欺欺人,劝自己女儿已安葬,当同她无关,但他自知有愧,我问起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我。
“你……”我听得周身发抖,“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母之命难违……”许如白喃喃道,“我也……”
我冷笑一声。“父母之命?那偏方不是你喂夫人服下的?父母要请外道方士做法,你阻拦过吗?孩子在院里哭的时候,你不也在屋内看着吗?”
“是你自己也想要儿子,不要全推给父母!”我喊道。
许如白摇摇头。“但我许家……总归要传宗接代……”
“我也是女儿,我爹娘怎么不提传宗接代?”我驳斥他,“他们怎么不做法为我改命?女儿便不是自己孩子吗?”
许如白没有作答。他瑟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混含不清。
许夫人还跪在正屋里,怀抱着孩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只是为了一个男胎,你害了女儿,也害了自己夫人……”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见泪,“她都不会说话了!”
九枝见我有些激动,轻轻碰了下我的手。
我深吸口气,平复一下心绪。比起斥责许如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那团黑气还在,被金绳拘着,一动不动。我折入祠堂,自木板下的方洞抱出棺柩,带着这轻轻的木棺走进正屋。
九枝生怕再有异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将棺柩摆放在黑气之前,撤了立狱考邪之法,在棺柩上下了一道镇魂的符。
“许家已分崩离析,”我一字一句道,“你要报的仇,差不多也够了。如今该是安心魂归的时候。我知你还有遗恨未消,可如此下去,只会耽搁你过奈何桥,再无归所,还便去吧。”
我顿一顿,又道:“你别怕,过不在你,下去后该不会有人难为你。过了桥,当有孟婆在等,你喝过她的汤,所有事就都忘掉了。”
“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吧。”
言毕,我收起金绳,静待片刻。
那团黑气忽而变了,眼见它由黑转灰又转白,终化作一片薄雾,全归入了棺柩里。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许如白就坐在原地,呆望着这边。
“许公子,你好自为之。”我冷冷道,“你负了尊夫人一回,今后莫再要负她了。”
虽然她未必还愿意和你一起了。我心想。
最后我看看许夫人。她紧盯着棺柩,两行热泪自脸上落入怀中孩子的脖颈。
“你要好好的。”我轻声说。
第3章 翠玉
一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这城让我觉得可怖,一刻都不想多留,尽管浑身累得紧,我还是走得飞快。
出城走了约莫两里,九枝拍拍我肩膀。
“娘子,在想什么?”他张张嘴,问。
“我在想……”我迟疑一下,“我爹和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对,这人世间,果然凶险。”
九枝想想,拿过我的手写字:“那娘子后悔下山吗?”
“不知道啊……”我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要防着的,是那些妖鬼,没料到,人仿佛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