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苏可闭上眼睛,两行水珠便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从秦淮回来,苏可带了一百两。
  钰娘发了善心,临走时不仅关门谢客一天摆了几桌酒为她践行,还给她塞了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虽说一万两里剔出一百两实在不为过,可哪个老鸨不是守财奴,还能给她一百两,真是让人意外得很。
  苏可很感激,有了这一百两,她算是衣锦还乡了。
  出门短短半年,再回来便今非昔比。苏可并没有特意招摇,只是拿出五十两来孝敬爹娘,让他们置办些田地或是再盖几间房。苏家二老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钱,喜得不知天高地厚,见人就将苏可好一番夸。别瞧是个闺女,却比家里三个儿子都中用。
  于是苏可南下赚了大钱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家中不露财何以引贼念,苏家富了,贼就上门了。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绳子一捆谁都动不了,只得任他们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那一百两更是来得痛快,走得也痛快。
  家里人哭得肝肠寸断,两个嫂子又是哭又是骂,只恨自己男人不顶用。苏可心里难受,也只能咬牙硬撑着去官府报案。
  可谁曾想,官府的人例行询问,这一百两的事便兜不住了。
  苏可想瞒着,但是瞒不住。路引官那里有她的路引记录,南下秦淮,又带着百两元宝回来,一个女子还能怎样挣钱?
  一时间苏家成了村里的笑柄。
  苏可爹气得用扫帚打苏可,问她是不是真的。
  苏可想说,她虽然在青楼里干活却不是姑娘,可她到底还是接了客,一时哑言竟不知该怎么辩白。只是一遍遍央求他们信她。
  苏可娘哭成了泪人,问她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苏可咬着嘴唇,颤抖着摇了头,于是震天响的一个大耳刮子就扇在了脸上。
  ……
  “小姑,你别这样,哭出声来,心里就不难受了。”妮子抬手去擦苏可的眼角,可手指刚擦过去,新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苏可想起那个人。
  他也曾这样问过她:“一向哭都不出声吗?”
  归根结底,他也算是罪魁祸首,否则她现在还在醉香阁里当她的领家。可那日他走后,苏可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许多事。
  比如为何醉香阁的顶层一直没有手下上来,为何那晚花魁锦蝶一直没回屋,为何圆桌上偏就摆着令人情动的茶叶。
  锦蝶摊牌时,笑得像五月盛开的红莲,“对,确是我想推你入泥潭。可惜天不成人之美,偏巧那良人进了我的屋,我安排的人见门口挡了桌子就进了对面流萤的屋。如此阴差阳错,良人却为你着迷。倘若是我服侍,今日风光走出醉香阁的就是我了。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可觉得很难过,这并非她想要的结果。但祸兮福所倚,遇到他,既是祸又是福。
  临别时,他邀她一起回京城,她不肯,他也没强求,似乎很能理解她的心志。
  他问她:“你会记着我吗?”
  她回:“公子的大恩大德,苏可铭记在心。”
  他笑着摇摇头,“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发自肺腑。”她还要辩解,他却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留个念想吧。”
  那块玉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价值不菲,她没敢要,只摘下了玉佩下面的大红穗子,“玉佩太贵重,我又不能常戴着。这穗子刚刚好,回头我穿根绳挂在脖子上,时时瞧着,时时念着公子的恩情。”
  他没再说什么,捏着玉佩道了声保重便离开了。
  如今苏可的泪是止不住了,手掌压在胸口,贴着皮肤的大红穗子扎人得很。
  ……
  次日早早醒来,因为哭了一夜,起床时眼睛肿成了桃。
  苏可用凉津津的井水敷着眼睛,二哥那屋突然就传来了吵闹声。苏可吓了一激灵,盖在眼睛上的帕子掉在地上,过了半天才弯腰捡起来。
  二嫂在声嘶力竭地咒骂,“我嫁到你们家来过过一天好日子吗?你穷,你没本事,我不怨你,谁让我就这个命呢。可我本本分分做人,如今出个门却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我招谁惹谁了?又不是我去秦淮当婊……”
  啪。一个耳光将这大清早的宁静彻底打破了。
  “你打我,你还敢打我?她当年不就是把自己卖了二两银子给你娶媳妇吗?你就这么惦着她的好。我给你生儿子操持家,就换来你的大嘴巴……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二嫂嘴厉,二哥惧内,出了名的。
  但苏可没想到二哥居然还能扬手落下一巴掌来。
  苏可捂着胸口苦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难过,笑得愈发委屈,眼眶便开始发酸。她忙去拧铜盆里的帕子,湿乎乎盖在眼睛上,留下来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这个家,不能再待下去了,别为了她反倒把这个家毁了。
  苏可摘下帕子来,起身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个小布包。
  那张他给的拜帖本是小心收着的,和另一个五十两的大元宝放在一起。只是贼人翻箱倒柜的时候,这张不值钱的拜帖被无情扔到地上,踩了无数脚,落下脏兮兮的鞋印子。
  如果没有钰娘给的一百两,苏可回家后可能立即就会去侯府求职。但既然有了钱,苏可就想做些买卖或是开个店铺,这样一家人都有着落了。
  如今家里一贫如洗,做什么都没了本钱,苏可就算不想再靠他,也没办法了。
  可拜帖变成这样,还怎么拿着去登门?
  苏可咬着银牙,不相信老天这样绝她。天无绝人之路,她还是得去试试,好过坐以待毙。
  正想着,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苏可是住这里吗?”
  除了苏可,一家人都在二哥那屋劝架,听到声音涌出来瞧,发现是个穿得颇为体面的妇人,四十五六的样子,脸如银盘,体型微胖。因为听见了屋里的吵闹,此时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苏可见状,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我就是苏可,但您是……”
  那妇人上前打量了下苏可,温和笑道:“我家夫人曾是宫中和姑娘一起的姊妹,如今想念姑娘,派我来接姑娘过府一叙。”
  苏可很是吃惊,“您口中的夫人是……”
  妇人道:“夫人说只要提‘钰娘’这个名字,姑娘就能知道了。”
  钰娘?苏可更惊了。
  钰娘什么时候来京城了?怎么又成了夫人?找她是为了什么事?
  苏可带着千般疑惑,简单给身上收拾了下,在家里人的注目下跟着这位妇人朝村口走。村口的老槐树下停着一辆黑漆宝盖马车,苏可心生狐疑地上了车,帘子一掀,登时瞠目结舌。
  “舟公子!”
  邵令航化名舟亢,只说是自己的字。苏可不敢直呼,只好折中称呼他为舟公子。
  他是京城人,家里是经商的,南下只为置办货物。
  苏可只知道这些。
  “上来,免得被人瞧见。”邵令航倾身将苏可拽进马车,吩咐车夫扬鞭。
  车子很快行驶起来,邵令航看着苏可的脸,脸色黑了下来,“哭过了?”
  苏可偏过头,答非所问,“没想到竟是舟公子,我还想说,钰娘怎么从秦淮来京城了。公子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找我是有事?”
  这样刻意的转换话题,邵令航眯了眯眼,哭没哭过的答案实在太过明显,不追问也罢了。
  他沉声,“为什么不去侯府供职?”
  苏可见他换了话题,不由松了口气,但是想起那张被踩脏的拜帖,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喃声道:“我脚程慢,才回来没多久,想先在家待两天的。”
  “还待?”邵令航惊诧地看着她,眼神中很是复杂。
  苏可对上他的目光,并不能理解他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是为何。可是马车突然颠簸,苏可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瞬间就明白了。
  明白了,便觉难堪,嘴唇咬得发白,半晌才喃声,“公子知道我家的事了?”
  邵令航恩了一声。
  他知道很多事。她在哪里上的船,船上宿在哪里,在哪里换了陆路,有没有雇车,路上是否有人滋事,都有人报给他。
  他在京城已经消磨了一段日子,她才迟迟到家。本是怕路途遥远,她在路上出事才派人看护,见她到家,人也就撤了。可就是撤了,她家里进贼的事才迟迟知道。派人去打听,正好碰到她爹追着她打。
  过了两天不知所谓的日子,他心生惦念,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前两日正好去见侯爷,听说你一直没去,就派人打听了一下。”他扯谎,随即又说,“既然家里待不下去,就该另想办法,难道是怕我的脸面不好使,到了侯府会吃闭门羹?”
  苏可忙摇头,“是家里的事还没料理好。”
  这个人神通广大,和宣平侯称兄道弟,又轻而易举知道她家的事,还找上门来……她对他不敢小觑。
  邵令航看出她存的小心,胸口觉得有些堵,“你是否觉得我多事?”
  苏可再次摇头。
  邵令航叹了一声,“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第007章 强势就是道理
  道理?苏可瞪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这句话,以及最后这两个字。
  什么时候“她是他的女人”也成为道理了?不过转念一想,确是他赎她出醉香阁,她和他之间又确实有过一夜之实。若是深究,她还真就是他的人。
  苏可瞪圆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然后几不可见的点了头。
  邵令航见她一副萎顿模样,扶额揉了揉眉间,“我并不想要求你什么,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理应有的担当。我有我的原则,你虽不想跟我,但我也不能置你于不顾。所以你不必觉得有任何负担,大方接受便可。”
  他一副正经认真模样,在苏可看来,只想起了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分明说不要求她什么,可从赎她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要求她。赎她时让她跟他走,又说青楼之地不宜修养应该跟他去南京的宅子,出醉香阁时执意要来接她,码头上的泊船也为她辟出了一间船舱。试探着给她在侯府谋个差事,转手就掏了拜帖出来。她迟迟没去,他就找上门来。
  苏可真想对他拍手,好一个不霸道不强势的不要求啊。
  “你为何这样看我?”邵令航皱了皱眉。
  苏可眯着眼睛笑,“我在揣摩道理。”
  邵令航没曾想她还敢这样玩笑,嘴唇一抿,声音冷了些,“明天就去侯府供职,我会和管家福瑞打好招呼。”
  苏可哦了一声。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低伏小也是无奈之举。
  一个女子闯生活多不容易,她兜兜转转遇到他,只能说是命。她从不想以夫为天,但她和他的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改变了。不过真去了侯府的话,她只能进后宅当差。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位舟公子手指头再长也不能管到人家侯爷的内宅去吧。那今后就是一别两宽了。
  如此一想,苏可再瞧他就释然许多。
  还好,他把她指到侯府去了,要是指到了他自己的宅子里当差,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之后便也无话,马车走走停停,半个多时辰后又回到了村口。
  苏可不咸不淡的同他告了别,下车后站在一旁等着马车离去。跟车的那位妇人上了车后便让车夫扬鞭,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苏可瘪瘪嘴,觉得这场“见面”实在是无法恭维,怎么瞧都像是一场“偷/欢”。她自嘲地摇摇头,转身要往家走,可步子一顿,转身便提着裙子朝马车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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