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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到 第154节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和郎君,站在那儿,就跟画儿里的仙人似的……
  那在她眼里仙人似的少女手中捧着木剑看向她,声音轻缓却动听:“给。”
  女孩子有些怔怔地走过去,将泪忍回,上前接回木剑抱在怀里,又因想到方才的争吵声必然被对方听着了,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多谢……”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微圆的脸蛋儿上还有着一丝稚气,眉眼间却透着倔强执拗。
  带着婆子的妇人见状走上前来,朝着衡玉和萧牧福了福身,极不自在地道:“管教不严,叫二位见笑了……”
  这驿馆中凡出入者皆是官身,她带着女儿初次前来京师,遇人谨慎客气些总没有错,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她还听说那位赫赫有名的定北侯也在这驿馆里落脚。
  妇人几乎将胆小怯懦写在了脸上。
  “娘子谦虚了,这怎能叫管教不严呢?我看令千金率真聪慧,其言开阔,便是京师之内许多姑娘也比不得的。”衡玉看着那绿衣小姑娘,满眼欣赏地道。
  原本低着头的女孩子闻言蓦地抬眼,颇觉惊愕地看向衡玉。
  她,她没听错吧?
  这位姐姐竟是在夸她?!
  那名妇人一时也愣住,有些讪讪地道:“姑娘当真是太过抬举她了,这丫头成日想着舞刀弄棒,言行又实在离经叛道……”
  她出身低微,不过是老爷外放六品时所纳的一房妾室,十余年过去,老爷如今已官居尚书之位,京中又有嫡妻在,她不得不谨小慎微,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对。
  偏偏女儿是个异类,又不服管教……
  此去京师,她可谓是心惊胆战。
  京城是什么模样的,那里的人又是如何?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是以,此时话中虽是自认女儿离经叛道,却也还是想继续听听面前这位显然身份不一般的姑娘怎么说——这姑娘的京话说得极地道,显然正是京师人氏。
  她看向衡玉的目光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教。
  “舞刀弄棒强身健体有何不可,只要不拿去欺负旁人,便是可取的。女子立于世,有些自保的手段是好事,至少遇到不开眼的小人时,可以想打便打。”衡玉说道。
  想打便打?
  这过于直白浅薄之言,听得妇人瞪大了眼睛。
  合着这竟是个更加离经叛道的么!
  她身前的女孩子却听得眼睛亮起,抱着木剑又朝衡玉靠近两步,颇激动地道:“姐姐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呢!”
  衡玉微仰起下巴,笑道:“是吧?”
  女孩子点头如小鸡啄米。
  下一刻,她视线中,只见那位生得过于好看的姐姐认真说道:“女子本就不需男子来护着,他们护得,便也打得骂得甚至杀得,将自己的安稳交予他人之手,便如笼中雀,一切便要仰他人鼻息,看他人心情。待有朝一日遇到变故时,更是根本没有相抗之力。”
  “比起被男子护着,女子真正需要的只是公平二字。而非于处处不公之下,再去‘被迫’寻求那些原本大可不必存在的保护。”衡玉道:“所谓习武为离经叛道,不成体统,有失端淑——同那诸多站不住脚的贬低之言一样,不过都是拿来将女子困在笼中的说辞罢了。”
  “不允女子入学堂、出闺阁,便等同蒙住双眼,缚住双手,又要以诸多谬论让她们自认处处不如男子,仿佛她们生来只该被束于后宅,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侍奉夫君起居,此生唯一需要奋力去争的,便是嫁人之后围着一个男人在后宅中争风吃醋——而这一切的最终得益者,不外乎正是制定了这一切规则的男子。”
  “他们在外走动交际,入仕为官,撑起家中一切,得了一家之主之名,名利成就也好,世人的敬重也罢,尽收于囊中。再观女子于细微处,不辞辛劳准备饭食,却不被允许上桌共食。于清明扫墓之际,许多所谓规矩严明之地,甚至不允女子靠近墓地,道是阴气太重会坏了祖坟风水——然而一应祭祀所用之物,却仍要她们来准备妥当,那些男子们不过是轻轻松松去磕上几个头,便是天大的功劳了。诸如种种不公言论,细思之下,何来依凭可言?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谬论罢了。”
  衡玉最终道:“归根结底,一切源头皆为不公,只因有不公在,女子才会有所谓数不尽的‘错处’。诸如习武,本不算错,只因不公,便成了错。”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了!”女孩子听得眼睛放光,好似于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处光亮出口,激动得脸蛋都红了:“姐姐说得极在理!”
  只是以往她虽觉得处处不对,却不知该如何摆理细说罢了!
  这感觉就像是,闷燥了许久终于下得一场大雨来,虽只是淋着雨,而尚未见得天晴,却也觉得畅快淋漓。
  “姑娘说得这些……”妇人面色复杂,悄悄看了一眼萧牧:“莫非是说天下男子皆为那吃人喝血的洪水猛兽吗?”
  “自然不是。”衡玉道:“这些陈腐旧制存在已久,大多世人习以为常,身在其中,未觉有异,这不算有错。所以,愚昧盲从者只是需要明智开悟。而那些称得上明智清醒,却仍一味推崇此道者,方是居心叵测,无分男女,皆为洪水猛兽——”
  “可……世道如此,纵然的确如姑娘所言,却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看了眼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日也不曾分开过……说句心里话,我虽不懂什么道理,分不清太多对错,但私心里也不愿委屈了她……然而世道如此,我若纵她,便等同是害了她……”
  她一连说了两次“世道如此”。
  “是,若想真正破除不公,非一日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更要依自身处境形势施为,否则岂非要大业未成身先卒。”衡玉含笑道:“一口本也吃不成个胖子,不着急,先明白了道理,知晓了利弊,而后坚守本心,再徐徐图之便是。”
  妇人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少女的言论是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但身上却没有尖锐偏激之气,反而尽是包容平和。
  而正是这份平和,反而让妇人觉得这非是小孩子不成熟的冲动想法。
  这平和之下,她像是看到了一方可融汇百川的江海,平静却无边无际。
  而她身边静立着的那位郎君此时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是有些女夫子的模样了。”他面上无甚表情,眼底却带着赞同赞赏的笑意。
  女孩子眨眨眼睛:“女夫子?”
  “是,她日后可是要立志开女子学堂,做一位女夫子的。”萧牧缓声道:“拿戒尺打人手心的那一种。”
  女孩子连忙举起一只手来,眼中似绽了烟火:“那到时我要做姐姐的第一个学生!”
  “阿柳……”妇人拽了拽她的披风:“你阿爹岂会同意……”
  “据我所知,马尚书并非迂腐守旧之人,未必就不会同意。”衡玉笑着道:“若果真有那一日,到时马尚书不肯应允,我便亲自上门劝学。”
  女孩忙不迭点头,满眼期待:“那我等着姐姐!”
  看着那双眼睛,衡玉面上笑意愈盛——单是为着这双眼睛里的光不被浇灭,她这学堂也是非办不可了。
  “姑娘……怎知我家郎主是马尚书的?”妇人奇异地问。
  她们根本不曾提及姓氏来历……便是方才争吵时,好似也只是提了“官居尚书”而已,可京中六部尚书,又岂止她家郎主一个?
  第161章 能赢本侯的还未出生
  “几位尚书大人当中,只马尚书是范阳祖籍,倒是不难猜。”衡玉笑着道:“再者,我与马家大郎是好友,去岁时曾听他偶然提及过,说是明年春日会接一位妹妹进京。”
  妇人听得意外又很快了然:“原来如此……”
  再看向衡玉的眼神,便更加友善了两分。
  “姐姐竟认得我那位兄长?且是好友吗?”女孩子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兄长他竟提起过我进京之事么,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这位兄长是父亲正室所出的嫡长子,长她五岁余,自她有记忆起,便只见过一回——有一年父亲回范阳祭祖,他曾同行,她那时不过五六岁而已。
  再之后,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也愈发繁忙,便甚至会亲自回范阳了。
  也因此,此番前来京师这陌生之处,想到要面对那些根本没有怎么相处过的“家人”,女孩子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那些所谓“父亲要将她待价而沽”的想法,便也是这些忐忑使然。
  “你这位兄长是个爱好广阔,行事随意的性情中人,且你与他的眉眼有五分相似。”衡玉笑着道:“放心,你们兄妹定是合得来的。”
  她说着,看向女孩子怀中抱着的木剑,道:“马家家风一向不算刻板,尚书娘子虽少与人接触来往,却非是传闻中那般冷淡矜傲,而是体弱之故。又因近年来多是闭门礼佛修心,有些人屡犯攀附不上,才渐传开了些谣言,做不得真的。”
  原来是这样吗?
  听得这番话,女孩子心中对赴京的排斥感消解许多。
  妇人的眉眼也有了一丝笑意,像是终于放心了些,感激地福身行礼:“多谢姑娘提点告知。”
  “客气了,随口闲谈罢了。”
  “还不知姐姐姓什么呢?”女孩子满眼期待地问。
  衡玉含笑:“家中姓吉,我名衡玉。”
  “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女孩子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我叫马映柳,这是我姨娘,姓冯!”
  衡玉便颔首。
  “姐姐和这位郎君,也是要回京师吗?”女孩子旋即问。
  见衡玉点头,女孩子便问:“那……之后到了京城,我可以去寻姐姐玩儿吗?”
  “自然。”衡玉笑着道:“到时让你兄长带着你便是了。”
  女孩子连忙欣喜点头,又忍不住心中激动,仰着脸向衡玉问道:“吉姐姐日后开书院的话,定会教女则女诫女德女训之外的书吧?”
  衡玉缓声道:“男子所读所习之物,来日女子也尽可学得。”
  “当真!”女孩子振奋地险些要蹦起来。
  衡玉认真点头:“女子习文,本也不该只为迎合吟风弄月,诉闺阁之怨,为他人红袖添香,亦或是用以操持中馈等刻板印象——读书为开智,为明理,先为己思再为天下思。”
  女孩子再次听得呆了去,一时只觉置身浩瀚江海,尚不知边际在何。
  “可……女子学来那些作何?”妇人身侧的婆子也听得入了神,此时忍不住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做官……学了又有何用武之地?”
  “如今女子是不能科考,可这些女子的女儿,她们女儿的女儿呢?自吾辈而起,今日既有薪火相传,守先待后,腐朽旧制便终有更迭之日。”少女声音轻缓平定。
  “姐姐说得没错……总有有人开此道!”女孩子激动得红了眼眶,神色却是兴奋无比。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参与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事!
  妇人看着衡玉,有些失神。
  她今日听到的话,是以往从未曾听过的。
  她心中的震惊,不比女儿来得少。
  或是见识所限,她觉得小姑娘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女子地位卑贱,千百年皆如此,这条路哪里是这么好走的?
  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却也好过如她们这般一潭死水啊。
  一潭死水意味着永远不可能会有改变。
  而这些愿意开此道,肯去试错,甘愿去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们,虽好似有些痴人说梦,但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总要有人敢做梦,梦都不敢做,何谈其它呢。
  她懂得不多,但也认得一些字,无人同她说且罢了,既有人细细地将道理给她摆明了,那她还是听得懂、能勉强分得清好歹的。
  妇人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小声道:“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烧香祈愿吉姑娘早日得偿所愿。”
  “姨娘怎么帮不上忙,别再扔我的剑烧我的书便是帮忙了……”马映柳在一旁小声地嘀咕道。
  妇人无奈嗔了她一眼。
  衡玉见状笑了笑,道:“便不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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