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郭绍知道:柴荣的战争机器绝不会停下;按照之前了解的周朝战略,现在最大的后方威胁蜀国、南唐已经打服,柴荣暂时不会再理会这些国家了,他的目光立刻转移到:契丹辽国!
  大周朝最强的敌人。哪怕它现在正处在虚弱期,但同样是柴荣视为头号强敌的对手!
  但郭绍隐隐记得,柴荣没有和辽国分出高下,后来就病死了,赵匡胤陈桥兵变轻松得到了他的江山。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中学历史书上背过的内容,郭绍对这两件大事倒是记得很熟。
  此时淮南战争似乎比史上更顺利,结束得更早。但柴荣的气色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健康,他还能活多久?郭绍内心感受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的压力。
  郭绍不愿意投效赵匡胤……投效过去也不能被当自己人,根本不是别人那个圈子的武将;那么只有与他为敌。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实力仍然不强,虽然军职已经很高了,但爬得太快,其实脚下有点虚……侍卫司第三号人物,实力只局限与虎捷军左厢,只是禁军的八分之一不到;在其它部队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
  就像李重进,侍卫司最高军职的武将,郭绍觉得他虚得更厉害。
  “我没有败!”柴克宏纵身一刻的那句话深深印在了郭绍的心里。自己不能喊这句话!
  赵匡胤……
  到处都在欢庆胜利的时刻,郭绍忍住了心里的焦躁。他默默地率亲兵带着一个俘虏到下蔡去了,俘虏就是被五花大绑的陆孟俊,郭绍打濠州的战利品,没带到柴荣那里去、自己就扣下了。后期的胜利突然加速,诸事极多,好像大伙儿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俘虏。
  进得院子,杨氏听到动静就走了出来,瞪眼看着郭绍道:“听说你在濠州打赢了,见到陆孟俊了么?”
  郭绍转过身,招呼亲兵带上来,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杨氏一看,顿时捂住嘴,眼泪刹那间就浸满了眼眶。她颤声道:“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不是人,心肠歹毒,手段之残暴……”
  郭绍心道:我还得感谢他,没有陆孟俊,濠州能那么顺利?柴克宏泉下有知,到阴间去算账罢。
  他二话不说解下佩剑,递了上去:“亲手杀了他,报仇。”
  杨氏接过剑了,咬着嘴唇拔了一下,没拔出来。郭绍上前轻轻按了一下机簧,“铛”地一声,宝剑的剑光露了出来。
  杨氏“唰”地拔出剑,缓缓走上去,她的全身都在颤抖。陆孟俊瞪圆了眼睛,说道:“杨夫人……你听我说,我也迫不得已,当年……啊!”
  一剑从他的腹部捅了上去,但剑比较重,刺出去就偏了,血溅了出来。后面抓着陆孟俊的亲兵急忙避开,这妇人的手法完全是歪的,别捅错人岂不倒霉?
  陆孟俊的腿没被绑,被人放开惨叫着调头就想跑,但脚下被亲兵轻轻一绊,摔了个嘴啃泥,痛叫声像杀猪似的。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要把人折磨侮辱成那样么……”杨氏一张脸惨白,见了血之后双臂抖得厉害,但还是咬着牙上去乱刺。
  可怜那陆孟俊,被杀了十几剑还没死,他的血把杨氏全身都溅满了。这个美艳的妇人,浑身都是血迹,看起来分外诡异。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拘一格降人才
  “啊!”“隆隆隆……”郭绍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铁马,闪亮的刀光、飞溅的热血,支离破碎的意象纷纷涌上来,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全身起火痛苦打滚的士兵……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水。
  窗外已蒙蒙亮,郭绍想起皇帝行宫搬到寿州的日子应该是今天,遂翻身起床。
  就在这时,只见睡在暖阁里的杨氏穿着中衣就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神色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脸庞又极尽温柔。如同江南的烟雨……凄清、迷离、轻柔,芬芳中结着淡淡的愁绪。
  “主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郭绍愣了片刻。这时她便掏出了手帕,走上前来,仔细地擦他的额头。
  郭绍内心的汹涌渐渐冷却、平息了,一会儿时间就陷入了这种莫名编制的温柔之中。四下十分宁静,宁静得寂寥。那躁动的、粗糙的神经渐渐变得细腻。
  “主人今天有公事么?”杨氏柔声问道。
  郭绍点点头:“去迎驾。”
  杨氏转身把一叠折叠得很整齐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上前拉开他的腰带。不一会儿,郭绍就稀里糊涂被她脱了个精光,杨氏轻轻咬着嘴唇,脸色变红。然后给他换干净的带着清香的白棉内衣、然后是褶衣戎服,一层一层仔细而整齐地穿好。
  她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郭绍的大手,让他按着衣角。她站在郭绍的正面,手臂伸到他的背后拉直衣服,把腰带从后面绕过来,这个动作好像是在拦腰拥抱郭绍。
  在服侍时,杨氏柔软丰腴的胸脯和白净的体肤难免时不时触碰到郭绍,手指在穿衣服时从他的胸肌上滑过、甚至蹲下来抚平他大腿上的戎裤,轻柔地抚摸他的全身。郭绍的鼻子里闻到了女子身上的清香。
  穿戴好,杨氏又让郭绍在凳子上坐下。郭绍没说话,也很顺从地由着她折腾。她拿着一把小剪刀把郭绍的剑眉轻轻修剪了一番边角,又修剪他嘴上长短不一的浅胡须,给他束发、打热水仔细地擦拭他的脸。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郭绍的脸,眼神专注,表情更加娇羞柔媚。
  许久之后,郭绍洗漱好了,披上一层软锁甲、提剑配好,长吁一口气从卧房里走出来时,只觉得自己是焕然一新……整洁干净的他忽然认为自己就是古代版的绅士。嗯,感觉还不错,自己的言行也似乎因此更加讲究了。
  郭绍大步走出房门,只见一个年轻妇人正在院子里的木盆便是洗衣服,却是不认识的女子。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来找阵亡丈夫的小媳妇。
  妇人看到了郭绍,便站起来垂手低头立在旁边。郭绍问道:“我记得叫人给你五十贯抚恤,给你了么?”
  妇人点点头,没开腔。
  郭绍又问:“找到你郎君的遗体了?”
  妇人哽咽道:“没有……”
  郭绍叹了一声,不再问她。这时亲兵牵马过来,他便接过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头也不会地出了大门,顿时一阵嘈杂,“驾”的喊声,马蹄声喧嚣一片。
  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寿州大营。郭绍先碰到了枢密使魏仁溥,便下马与他寒暄了一阵。
  魏仁溥举止十分淡然,不过看得出来,他看郭绍挺顺眼的。郭绍也觉得他很顺眼,一时间便各种恭维,郭绍说道:“整个大周朝,满朝文武,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魏公。”
  魏仁溥微笑道:“哦?”
  郭绍道:“魏公身强力壮,如山之躯;却又满腹文章才华,儒雅淡泊。一文一武浑然一体,投足之间颇有古之君子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到扬州面圣时,在扬州行宫大殿里,魏公指着图谈论国家大略,气度风仪叫人心神往之。当时我就想,要向魏公学、把你当恩师一样看待,将来也要历练出魏公一般的气质……”
  “哈哈!”魏仁溥摇头笑道,“郭大帅言重了。不过年轻时有多历练的想法,倒是不错的。”
  魏仁溥还有别的事,先拜别了。郭绍也寿州军营四处游荡了一圈,便闻皇帝大驾临幸寿州,便跟着一众武将去驿道上迎接。
  皇帝前呼后拥,队伍中旌旗如云,不过他倒是没有坐什么大驾,骑着马就来了,果然是武夫作风。
  一大群文武、仪仗簇拥着柴荣进了寿州东门,但柴荣一时有兴致,先上了城楼。众大臣只好沿着城门内的石阶跟着上墙。
  柴荣一手重重地拍在墙垛上,眼神里充满了感情,久久眺望着淮南大地,辽阔而富庶的原野让他一连赞叹:“好!好!”
  他又转过身来,环视周围道:“这次淮南之战打得很好,非常顺利。”
  就在这时,魏仁溥淡然道:“陛下,寿州是此役中的第一要地,幸好顺利攻下来了。若寿州不能攻破,现在淮南之役会是怎样的境况?”
  众人顿时小声议论。寿州没攻下来,周军必须分出重兵长期围困,否则无论沿颍水、还是淮水上游进出淮南都要被南唐威胁。
  柴荣沉吟道:“从古到今,寿州着实是扼守淮南最要紧之重镇。寿州一破,南唐军被夺气也。”他说罢在人群里看到了郭绍。
  魏仁溥微笑道:“故臣以为,此役之头功,应属郭将军。”
  郭绍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全赖陛下亲征,将士才戮力用命。”
  郭绍寻思:赵匡胤也是屡立奇功,论杀敌和破敌数当属第一,他会不会觉得他才是头功?自己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出个风头就罢了,如果非要争功,赵匡胤心里会满意吗?寿州是怎么攻破的、其重要性如何,只要是有见识的大臣,心里自有分寸,没必要就哈哈大笑得意忘形、自个出面强调。
  只有李重进才没事到处树敌,把自己罩了进去。郭绍干嘛跟他学?
  郭绍当下便道:“陛下麾下猛将如云、控弦百万,寿州必然能攻克!不是末将上去,也会有别的大将……末将起于行伍、出身微末,今能名扬天下,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末将等只有在陛下的麾下才能建功立业。”
  柴荣听罢大笑道:“不拘一格降人才,说得好!”
  众将听罢也一番附和,气氛渐渐热闹缓和下来。
  柴荣移步,城墙上的文臣武将急忙让开一条道,躬身立于两旁。柴荣缓缓地从大家面前走过,打量着每一个人。大将们的表情激动起来,皇帝站在自己面前那么亲近,这简直是一种殊荣。
  柴荣走到了将领董遵诲跟前,忽然问道:“董遵诲,你似乎不高兴?”
  “微臣不敢!”那武将忙跪伏在地。柴荣伸手扶起,武将这才说道:“如此风光之时,臣忽然想起家母,她不能看着儿子高兴,故忽生忧伤之情。”
  “真是个孝子。母安在?”柴荣并不责罚。
  董遵诲道:“家母在幽州,战乱后相隔一方,不知所在。”
  柴荣神情微微变化……幽州,或许一提起幽州他就能想到更多。但柴荣却道:“尽快班师回朝,天下因战事久苦,需要休养生息。”
  刚才的一幕小事,郭绍也注意到了,他也觉得董遵诲真是个孝子。不过他对董遵诲并不熟悉,没来往过,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
  等柴荣去了寿州行宫,郭绍等散去,在城里碰到了李谷。
  时值中午,郭绍发现寿州城的一些店铺酒肆已经恢复营业了,这得多亏攻陷寿州后没有屠城,刘仁瞻也投降得比较痛快,让寿州城遭受的破坏比较小。
  郭绍便两番提及李谷对自己的恩情。这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李谷及时调运火药原料,否则在寿州立了军令状,自己就玩完了。
  他便请李谷到酒肆里吃饭,要请一顿酒席。李谷笑纳道:“恭敬不如从命。”
  俩人天南地北玄吹了一番,郭绍便随口问道:“董遵诲是谁?”
  李谷放下筷子,说道:“他舅舅是高怀德,郭兄弟不知道?高怀德现在不是做步军司都指挥使了么……”
  李谷言下之意,感到有些诧异。郭绍是虎捷军起家的,现在是侍卫司马步都虞候;下面的侍卫司步军都校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何况步军司是直接管理虎捷军的武将。所以李谷才有此诧异,也许他认为郭绍早就该把高怀德祖宗三代查个清楚了。
  但郭绍确实不知道,高怀德刚刚调入步军司不久,来往也几乎没有,他哪有工夫和门路去查人家?
  “原来如此……”郭绍频频点头。
  上次郭绍在高怀德派遣的武将面前嘘寒问暖的,但高怀德似乎并不太领情。这人出身两代封王的武将世家,虽然比郭绍职位略低,但那底蕴和资历可不是虚的;高怀德心里有点不那么尊敬郭绍这个上司,拿点架子也情有可原。
  高怀德要是很圆滑,他也不会和赵匡胤那种人结怨了。
  郭绍并不与之计较,反而又回想起高怀德的外甥董遵诲:他娘在幽州,失散了,很想念他的娘……董遵诲的娘应该就是高怀德的亲姐姐或妹妹。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花
  酒至半酣,李谷忽然叹了一气:“在此地不远有个渡口叫正阳,郭兄弟应知?”
  郭绍点头道:“当然知道,李公先锋入淮南,就是走正阳。”
  李谷端起面前的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神情之间颇有些伤感:“想起了我的好友韩熙载,当年就是我亲眼送他渡过淮河的……就是在正阳。渡口依旧,人却已不在。”
  阳光从简陋的竹帘缝隙里洒在李谷的脸上,郭绍忽然觉得:此人好像一个充满着真挚感情的诗人。郭绍沉下心来,心里放下了高怀德、放下了赵匡胤,以一副倾听的姿态问道:“韩公现在在南唐国?”
  李谷点点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人生难得一知己!真是舍不得他啊,可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世事无常,他的父亲当年牵涉了一场政变,被杀;韩家全家也因此被牵连。韩兄只能化作商贾奔江南。”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罢,少倾,又苦笑道:“郭兄弟,你猜我们分别的时候说了什么?”
  “猜不到。”郭绍注视着他的表情。
  不论怎样,李谷现在是真把自己当好友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私事,更何况是协助逃犯向南唐国逃奔的往事;更不会失态到情绪流露的地步。
  李谷看向窗外,怔了片刻,回头道:“韩兄言,吴国若用他为相,必长驱以定中原!”
  郭绍声音沉静,看着他说道:“李公如何回答的?”
  李谷面露笑意,“我当然也不让步,说道中原若用我为相,取吴国如探囊取物。”
  郭绍沉吟片刻,端起酒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谷斟酒与之同饮。郭绍又端起酒盏道:“为了知己,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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